纪恻寒的话,倒是说到了白玉莨心中。她原本只是鲁北平原上一家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时候,她还叫白玉珠。是爹爹给取的名字,寓意待她如珠如玉的意思。
有一次,她随着母亲进山拜佛,途中遇到强盗抢劫。强盗们心狠手辣,抢了金银财帛后,把随行的人包括白玉莨的母亲都杀掉,只因她貌美如花,才保得住一条性命。
白玉莨被抢入山寨之中,做了强盗首领的压寨夫人。她忍辱负重,几个月后,终于趁着强盗们外出打劫时逃了出来。原本以为逃出狼窝,可以过回从前的日子。却不曾想到,她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她被抢劫入山寨后,她爹爹一口咬定她是为保清白之身自杀死了。当地的官员上报朝廷,朝廷很快就赐了贞洁烈女的牌坊给她。他爹爹也因为教女有方而得到朝廷的嘉奖,如此一来,可谓皆大欢喜。
谁知道她又回来了,而且是从强盗窝里回来的。如此一来,她为保清白之身而死的事情便成了假的,而贞洁烈女的牌坊也成了一个大笑话。
从她回来开始,阖府里的人开始唉声叹气。她爹爹更是每天都不给她好脸色看,每日都说道:“为什么不直接死了呢?还是死了好。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白玉珠才明白,原来自己是真的回来错了。因为她回来,致使贞洁烈女的牌坊被砸了;因为她回来,她爹爹被朝廷一纸降书降了两级。
没有一个人相信从强盗窝里回来的女人,还可以保留自己的贞洁。周围的人对她越来越冷漠,她感觉到,每个人都想让她死。
原来,她的回来,竟然是如此之错。于是,她感觉到了绝望,她想到了自杀。她去药店中买来鹤顶红,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等鹤顶红喝下去后,她竟然没有死,只是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通知她爹爹,她服毒了。她感觉到她爹爹来了。而且,她听到她爹爹阻止别人去救她。他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这件事就可以有个了解了。”
于是,仍有气息的她,被当做死人放入棺材之中下葬。当中,她并不是没有知觉的。她什么都知道,只是说不出话来而已。
眼看,她就要被埋入地下,真的与这个世间隔绝。她听到有人在外面冷冷的说:“她还没有死,你们比我还很新哪。”说完,便是一阵哀嚎之声。等她再醒过来,她已经被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救了。
救她的人,手中抱着一把琴。他的样子像个男人,可是面上却化了很浓的妆。他告诉她,他是天下第一恶人鬼面罗刹玉修罗,因为做了很多的孽,江湖中人追杀他,就在鲁南的一个山区之中躲了很多年。由于修炼魔音琴,他变成现在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
白玉珠感激他救了自己,就嫁给了他。他的名字叫司徒莨,所以,白玉珠就改名叫做白玉莨。
司徒莨教白玉莨怎么对付世间的人,怎么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做到冷酷无情。他还把一身的功夫都传给了她。临死之前,又把魔音琴传给了她。后来,白玉莨学琴有成,就从山区走了出来,四处为恶。
她已经忘记善良两个字怎么写。这么多年以来,她自己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件坏事。可是,刚才纪恻寒的一番话,让她心中深深一颤。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忘记,是这个世界逼迫得她无路可走,是这个世界容不下她,所以她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事实上,一切都不是她白玉莨的错。纪恻寒不是她,怎么可能会了解她心里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冷冷一哼,把整个魔音琴往纪恻寒身上掷了过去,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纪恻寒却头也没回,只是抬起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拂,魔音琴就掉落在地上。白玉莨站在寒夜之中,竟也不曾去捡,只是冷冷笑着。
纪恻寒也冷笑:“你既然逼迫我出手杀你,连死的决心都有,为何反省的决心却没有?若是你当真想以死赎罪,我绝对不阻拦你,请便。”
纪恻寒的话,让白玉莨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震。她怔怔站了半天,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连地上的魔音琴也没有去拾,转身离开了。
“纪师叔,你为何要放走她?以后她一定还会害死更多的人。”唐惊染心中很不服气,叫道。
纪恻寒转头望着她的明眸,笑:“一定不会。因为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杀气。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以命相抵未必是最完美的做法。”
纪恻寒短短两句话,让唐惊染无言以对。她睁大眼睛,盯着纪恻寒:“你真得是纪师叔么?”
“在下纪恻寒,却并没有什么师兄弟,又没有师姐妹,想必不是你的亲戚。”
“你认识昔日的简大小姐,如今的皇长公主么?”唐惊染眨着眼睛,笑嘻嘻的问道。
纪恻寒看着她笑靥如花,也径自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她的徒弟,难怪,难怪只是却不像她,倒是像另外一位故人。”纪恻寒端详了唐惊染半日,抚掌道:“我却是想起来你像哪位故人了。你与三十年前一位名叫唐云萼的姑娘,生的一模一样。”
“那是先母。”唐惊染面色顿时肃然:“在下唐惊染。我的师父是方寥。”
纪恻寒深知唐云萼之事,却也不想惹起唐惊染的伤心事,因而说道:“今日却不想一时兴起救人,救了故人之后。当真难得!你们这却是去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被如此高手追杀?”
听到纪恻寒追问,唐惊染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一遍。纪恻寒听得心惊,。连声道:“原来如此。我几十年不问尘世中事,却原来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看着于冕,问道:“你便是于谦的儿子于冕?”于冕称是。
“你父精忠报国,千古留名。尔能继承父志,为国效命,也是难得。”纪恻寒沉思片刻,道。于冕黯然点头,心中不禁遥想先父往事。
“纪师叔,我也听说你隐居几十年不问世事,如何今日忽然出现在这小镇之中,还救了我们?”唐云萼问道。
“此事说起来也算巧合。我有几十年不曾见到简大小姐和少衡兄弟,独居横笛谷中,忽然想起他们,思念的紧。便处谷直奔北京城去。走到半路,却听到有人说大小姐一行人去了南京,便又重新往南京城赶来。今夜寄宿在这小镇上,半夜听闻魔音出现,便出来领教白玉莨的功力,却不曾想到竟然误打误撞救了你们。”纪恻寒缓缓把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幸亏遇到纪师叔相助,若不然,我和于公子今夜恐怕会葬身于白玉莨的魔音琴之下。”唐惊染与于冕再向纪恻寒拜谢。
第二天,纪恻寒同唐惊染和于冕一起赶路。唐惊染和于冕身上有伤,虽然是策马而行,却始终走不快。幸亏一路之上有纪恻寒相助,他们倒是也不怕有什么人再来袭击。毕竟,以纪恻寒的武功,在当今天下,能胜得过他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人。
傍晚时分,三人进入南京城。路途之中,竟然再也没有遇到追杀之人。恐怕追杀的人,一早也得了消息,知道唐惊染和于冕有高人相助,不敢再来。
三人进入南京后,于冕急道:“南京城如此之大,我们应该去何处寻找皇长公主?”
唐惊染与纪恻寒几乎异口同声回道:“浣花巷的尚书府。”
原来,昔日永乐迁都北京后,南京城浣花巷的简府被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每次简怀箴回南京,并不会入住行宫,而是都住在尚书府中。毕竟,这座府邸,曾经承载她接近二十年的成长记忆。在这里,她可以最近地接触她最亲的人。
南京城与当年的变化并不太大,纪恻寒对每条街道都记忆犹新。很快,一行人就来到浣花巷的尚书府前。
看守府邸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他看到三个人,忙上前问道:“请问三位有何事?”
唐惊染见这老头有些陌生,倒是生了几分疑虑,问道:“老丈有礼。小女子是皇长公主的晚辈,特来求见长公主。”
老头满面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道:“只是晚辈么?那便不是太熟。长公主如今并不在尚书府中,几位请回吧。”
“你”于冕担忧朱见深的安全,十分着急,便要往里面闯,却被那老头死死拦住,两人僵持不休。
纪恻寒走上前来,望着老头端详半日,哈哈笑道:“良叔,你是简府的良叔。”
老头听闻,看了纪恻寒半日,问道:“你是你是谁?”
“我是纪恻寒。你不记得我么?以前在顺天府的尚书府,我们倒是经常见到的。”纪恻寒问道。
老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纪公子。岁月催人老啊,当年纪公子青春年少,不想到不知不觉间竟然也是有年岁之人了。难怪老奴竟然没有认出来。“
纪恻寒瞥他一眼,笑道:“良叔,当年我二十岁,你也不过才三十余岁罢了。三十年没见,自然是跟当年不一样。我却是把你认出来了。”
“纪公子好眼力,好眼力。老奴眼拙,请公子勿要见怪。”老头搓着手说道。
“好说。请问皇长公主在么?我此次来见她,一来是为了叙旧。而来是陪这两位找她有些要事。”纪恻寒问道。
老头恭谨回答道:“长公主倒是住在府中。老奴也是此次跟随公主前来看守南京的宅院。长公主回南京,兹事体大,时常有人前来求见。因此公主特别命老奴在门前挡驾。既然是纪公子前来,自然与常人不同。请进,请进。”说完,便引着纪恻寒进去。
纪恻寒三人跟随老头走入府邸之中。尚书府中翠竹青葱,奇石古朴,简洁大方而干净。
四人走到花园之中,恰好远远瞧见简怀箴与江少衡正在园中对弈,方寥坐在一旁观看。纪恻寒摆摆手,道:“良叔不必通报,我们自己过去就行。”
纪恻寒带着唐惊染和于冕二人往前走,距离简怀箴三人尚有十步之遥时,便听到江少衡道:“公主,今日有贵客到了。”
简怀箴却并未回头,淡淡道:“是么?”
方寥看得聚精会神,却仍旧答道:“想来一别三十年,纪兄风采不减当年。”说完,便站起身来。
纪恻寒哈哈笑了起来,道:“数年不见,你们竟还能记得我。”
于冕不解,问道:“唐姑娘,长公主、江太傅他们如何能得知来人身份?”
江少衡悠闲落下一子,笑道:“如今江湖之上,能走进我三人十步之内才被发现的,原也没有几个人。纪兄身上,不带杀气,不是仇家刺客。良叔守在门前,未加阻拦,定是故人。到如今我等故人七零八落,还能前来南京城探我们的,也唯有纪兄了。”
纪恻寒拊掌大笑:“妙哉!妙哉!三位的武功,三十年前比我好。如今三十年后,不知有没有被纪某超越?得有闲暇,定当切磋才是。”
于冕见他们四人,像是老朋友一般闲话家常。几十年没见,却如此从容,仿佛每日见面一般。言谈之中,却满怀感情。心中不禁感慨,心道:倘若父亲尚且在世,能与他们这些故友把酒言欢,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惜
说话间,简怀箴与江少衡的一盘棋已经下完。简怀箴回头,见到于冕,见他与唐惊染受伤,已然料到出了大事,却仍未动声色,命人去买药为二人医治。
当下,纪恻寒在石凳之上坐了下来。于冕与唐惊染上前见过简怀箴,并把这半月以来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简怀箴闻言,大惊道:“距离皇太子被抓,已经有半月有余。倘若对方真想对付皇太子,恐怕他性命堪虞。”
“我看未必。”江少衡摇着手中的折扇,悠然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江大哥的意思是”
“他们抓走皇太子,其意未必在皇太子。在于谦后人,也未可知。”江少衡略一沉思,道。
方寥亦道:“这件事情巧合太多,亦太奇怪。不管对方意在谁,整件事太过于古怪。恐怕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纪恻寒摇摇头道:“多少年过去,你们想事情总是想得那般复杂。这件事不管谁是谁非,对方想对付的是谁,有什么干系?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总是有法子对付。当务之急,却是救出皇太子。”
简怀箴深以为然,道:“纪大哥所言有理。惊染,你和冕儿有伤在身,先留在南京,去栖霞山烛影摇红总舵养伤。方大哥,麻烦你陪着惊染和冕儿。我相信倘若幕后之人当真是想要冕儿性命,他们不会就此罢休。江大哥,你同我入宫面圣。纪大哥,此次你出山而来,想必要回京见很多人。你也同我们一起回京吧。”
方寥、江少衡与纪恻寒都点头答应。于冕到今时今日,见到简怀箴运筹帷幄之中,几个绝世高手都对她言听计从,心中不禁肃然。
简怀箴同方寥、纪恻寒很快离开南京城,骑马回到顺天府。一路之上,极为顺利,并未遇到半分阻滞。进入顺天府,果然见到守卫森严,处处贴满了于冕的画像,显然是朝廷已经下旨捉拿于冕。
简怀箴正想入宫觐见,忽然有人匆匆迎上前来,跪下道:“请问可是皇长公主?”
简怀箴暗暗纳罕,扬眉问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的身份?”
“启禀长公主,是若嫣姑娘派我来此等候。皇长公主与几位仪表不凡,卑职一眼就看得出来。”来人倒头就拜,说道。
简怀箴半信半疑,问道:“若嫣让你来,所谓何事?”若嫣是简怀箴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平日里宫女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但是来人的打扮,又不似是皇宫中人。简怀箴难免心生疑虑。
“启禀公主殿下,若嫣姑娘收到消息,说有人在京城尚书府闹事。因此,特意命在下前来迎接公主。闹事的人,自称是公主的亲人。兹事体大,卑职不敢怠慢。”来人恭敬道。
简怀箴这才明白,原来来禀告的人,乃是尚书府的护卫。想必是零落听说有人在尚书府闹事,特意派了若嫣去看。若嫣去到之后,不敢自己定夺,又从零落处得知简怀箴即将回京,才特意命护卫前来通告。
纪恻寒笑得洒脱:“有人胆敢在公主的尚书府闹事,胆子当真不小。”
江少衡低头想了想,问道:“你的亲人也只剩下朱家皇室与文英兄夫妇。难道是文英兄夫妇回来了?”
意思一缕攀上简怀箴的眉头,她微微沉思道:“若是哥哥回家,总不能在自家门前闹事。我们且去看看吧。”于是,一行人直奔尚书府而来。
还没走到门前,远远的看到有个青年人端坐在门前,不肯起身。周围密密麻麻站了一大堆人,若嫣也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简怀箴跳下马来,上前问道。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