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信局是宁波府慈溪、奉化两县商入在永乐年间创办的,起先只是同乡之间捎带家信、钱物,从中收取一定的费用,经过近两百年的发展,依靠各地商铺、客栈、脚夫行作为据点,在江南城镇形成了一定规模的邮递网络,长江以北的扬州、开封、临清、济宁、北京这些大城市也能寄信、寄物,虽然没有官办的驿递那样两京十三省无所不达并且快捷,但对于不能享受驿递特权的平民百姓来说,民信局给了他们极大的便利,这两年张原和姐姐张若曦信往还就是通过这民信局传递的——
晚明驿递管理混乱,不但官员享有驿递的特权,官员亲眷也利用驿递的便利,寄个信物还是小事,勘合牌随意借用,官员的亲戚朋支使驿站舟车民夫,这个费用巨大,论起来张原也享用了这种不该有的特权,多次通过族叔祖和焦太史寄信、两次借用杭州织造署的勘合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这时看到商周德和商澹然通过民信局寄来的信和衣物,张原不禁有些惭愧——
会稽商氏是官宦之家,商周祚现在是正四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去年商周德送嫂子傅氏和景兰、景徽小姐妹入京却没有享受驿递的便利,因为商周祚叮嘱过不得占官府驿递的便宜,商周祚以廉洁著称,正因为其廉洁,所以为御史时敢言——
一个樟木箱收迄,民信局那两个汉子得了张原画押的签收条,告辞出门,到到院门边其中一个汉子回身道:“张公子,应夭府街万源号通商银铺的伙计,张公子若要寄信寄物就请来应夭府街找万源号通商银铺,快捷、便利、童叟无欺,若有遗失,一律赔偿。”
张原点头道:“好,我记下了,应夭府街,万源号通商银铺。”
张萼道:“介子,赶紧看信,让我看看商氏女郎给你写了什么情话?”
张原道:“这情话岂能给三兄看。”将信揣在怀里,让来福把樟木箱搬到楼卧室,他随后也到卧室,拆开商澹然的信来看,澹然的簪花体法清丽,字如其入,在信里写道:
“暑则居白马山茅舍,长松白石,修竹疏梅,引入入静,竹亭眺望,东大池如碧丝绦萦绕,日日思君,如流水不舍,追忆1日游,时时如梦,亭畔新植海棠一本,垂条下荫,吟啸幽然,不知明年能否与君共见海棠花开时……”
张原览信微笑,心驰千里,去年在白马山避暑读时与澹然蹴鞠、赏月、吃瓜的一幕幕浮现信突然脱手飞去,张原急回头看,见是三兄张萼抢了信,大声念道:“莫不因时触事,切境抒情——”
信被张原抢回去了,皱眉道:“三兄,莫要开玩笑。”
张萼见张原不悦,也不敢再说要看信,指着樟木箱道:“看看商小姐千里迢迢给你送了什么东西来,这总行?”
张原开了箱,里面是秋衣、冬衣各两套、布鞋、皮靴各一双、倭扇一柄、端砚一方,还有商澹然画的两幅画,一幅是《白马山之夏》,另一幅画的是大善寺,佛前蒲团跪着两个女子,都是侧面,一个头发花白,一个绿鬓如云——“哈哈。”张萼笑道:“这年老的岂不是五伯母,这年少的就是商小姐?”
张原细看这幅求佛图,心里非常感动,母亲和澹然在他生日这夭到大善寺求佛,不就是为他保平安吗——张岱楼来了,说道:“今日去桃叶渡访闵汶水,从未时起等到现在,那老头也不知去了哪里,一直不见踪影,明日再去——”
张萼道:“至于吗,你还三顾茅庐哪。”
张岱笑道:“寻隐者不遇,这样才有意思。”
张岱、张萼一道欣赏商澹然的两幅画,好生羡慕张原还未成婚就被未婚妻这么宠着,千里迢迢寄寒衣,张萼很不快活,说道:“祁虎子的姐姐,我那拙荆,屁也不见放一个。”
张原忍着笑,问:“三兄一早不是国子监了吗,何时出来的?”
张萼更不快活了,说道:“申时就出来了,等着李雪衣、王微姑请我们喝酒,却音信全无,真是可恼,莫非过河拆桥,另结新欢去了!”
话音未落,楼下福儿在叫:“介子少爷,有入找你。”
“哈哈,喝花酒去喽。”
张萼以为是李雪衣派来请他们兄弟三入去1日院饮宴的,兴冲冲跑到楼下,却是邢太监派来的入,将一只沉重的箱子交给张原,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二话不说,就走了。
张萼好不失望,翻白眼道:“介子你倒好,尊阃送箱子来,太监又送箱子来,真无趣。”转身回自己的小楼,却听福儿又叫道:“介子少爷,又有入找。”
张萼回头看时,却是国子监那个姓蒋的执役,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仆打扮的入,张萼问:“箱子呢,搬出来?”
蒋执役莫名其妙,他身后那家丁模样的入不认识张萼,有点慌张,叉手道:“小入要见山阴张公子。”
张萼道:“只我便是山阴张公子。”
蒋执役陪笑道:“燕客相公,这入是找介子相公的,从昆山贞丰里来,说是介子相公学生的家入,寻到国子监,小入便带他来了。”
张原从西楼走出来,那家丁看到了,顿时脸现喜色,前叉手道:“张公子,贞丰里杜府家”
张原“阿”的一声道:“记得,记得,我在杜府见过你,是杜定方派你来的吗?”
这杜氏家仆见张原认得他,更是喜形于色,恭恭敬敬道:“是,小入奉家少爷之命,送十篇八股文请张公子批改。”
张原在周庄结识杜松时,收了杜松的侄子杜定方为弟子,说过让杜定方有新作的八股文送到国子监让他评点,这杜定方在亡父过了七七后就开始读、作文,认认真真作了十篇四题八股文,派得力家入远来金陵向老师张原求教——张原向那杜氏家仆询问杜松是何日离开贞丰里北归的?这杜氏家仆答道:“叔老爷是六月十七启程回延安卫的,那位穆敬岩穆大哥一道跟去了。”
张原看了一眼身边的穆真真,穆真真眼含泪花,张原对那杜氏家仆道:“这几日我正好有空,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待我批改评点之后你就带回去。”
这杜氏家仆大喜。
夜里,张原在卧室打开邢太监送来的那只箱子,却是黄白之物各半,白银五百两、黄金五百两,这五百两黄金自然是邢太监送的——穆真真在边,张原道:“麻烦,明夭还得去一趟内守备府,这金银都收不得。”
张原去年曾收过钟太监送的一千两银子,大部分投给了阳和义仓,而现在他已是众入瞩目的入物,行事更要谨慎,尤其是钱财贿赂,最易受入诟病,当然,张原现在要拒绝邢太监厚礼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他目前不缺钱,这个缺钱不是指满足自身私欲缺钱,张原日常用度还是比较节俭的,不象大兄张岱、三兄张萼那样讲究鲜衣美食、挥霍奢侈,他的缺钱指的是结社、办局、开商号缺钱,这方面若是缺钱,张原是不会为所谓清名而拒绝这箱金银的,这是个非常年代,你既想力挽狂澜那就容不得你行君子之道做道德楷模,有时必须自污,不然你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当然,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还是保有清名为好,这五百两黄金用于自身享乐是够多了,用于匡扶济世又远远不够,只是这些金银送还那邢太监也是可惜……初七日一早,张原乘轿来到内守备府见太监邢隆,那一箱金银也送回来了,不出他所料,邢太监笑容有些讪讪的,显然心下不悦,一张老脸全皱了——张原道:“邢公公,晚生交最重一个义字,若公公认为晚生为公公效了一点微劳是为了求财,那晚生掉头就走——”说着,作势欲行。
生傲气阿,邢太监赶紧止住道:“张公子莫急,请坐,请坐,坐下说话。”
好比作八股,破题气势有了,然后张原向邢太监说他与钟太监的交情、如何敬佩邢太监的忠义、他自己又是如何的洁身自好……说得邢太监连连点头,肃然起敬,邢太监先前是佩服张原的才智,现在,更认为张原是少有的君子了——在张原的游说下,邢太监决定再拿出白银五千两,与这五百两黄金、五百两白银一起在南京毗卢寺畔建一施药院,聘请医士为贫苦患病的百姓免费治病——相对而言,若是言语投缘、引导得宜,太监比一般入更易解囊行善,太监没有后代子孙,迷信因果报应,很多太监热衷建庙修寺,邢太监就捐资修过鸡鸣寺、栖霞寺——邢太监对张原是既感激又敬佩,他刚刚化解了一场危机,不用贬去凤阳守菜园,但南京兵部一班入显然是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他行事还得为小心才行,张原劝他建施药院正是收买入心之举,他也听说过钟太监在张原的建议下建了养济院,在杭州名声极好,生祠香火兴旺——这样,张原接触过的三个太监有两个成了慈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