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长袄和棉鞋的免亭从内院碎步无声走了出来,小丫头大半年没看到张原了,似乎有了一些生分的羞涩,福了一福道:“少爷安好。”又招呼了一声:“小武哥——”
兔亭今年十二岁,身子长开了一些,神态还是依旧,一双略向外分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一副好奇的样子,机灵警觉,有兔态,只不知怎么把发型给改了,现在是垂髫披发,不是以前那样梳着两只兔耳朵一般的丫髻,没有兔耳髻的兔亭就有些不大象兔亭了——
张原笑道:“兔亭好,你的两条竖辫子呢?”
兔亭抬手往自己脑袋上摸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转,说道:“伊亭姐姐不帮我梳头,我自己梳的丫髻软软塌塌竖不起来,就干脆披着了。”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张原身边的宗翼善——
张原道:“如今家里人口多,伊亭姐也忙,免亭要学会自己梳头——”
免亭点头,又道:“少爷,太太在等着少爷呢。”
张原跟着免亭进内院见母亲,武陵很自然就跟上,来福追上来道:“少爷,来福现在是张家人,也要给家奶奶磕头拜见,要不家奶奶都不知道小人是谁。”
张原“嗯”了一声,领着武陵、来福进到内院,长方形的天井边上有两大盆欹曲的蜡梅,黄色的花蕾缀着白雪,花香馥郁,张原隔着天井见母亲吕氏坐在南楼楼梯边上的小茶厅里,正与两边侍立的穆真真和伊亭在说话——
兔亭一溜小跑绕过天井西侧到小茶厅前,脆声道:“太太,少爷回来了。”
张原一撩袍裾,大步越过天井,进到茶厅跪在母亲吕氏膝前,仰头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仔细看母亲容色,虽然两鬓霜华,但气色颇好。
已经站起身来的张母吕氏摸了摸张原的脸,又拉过张原的手捏了捏,说道:“这天寒地冻的亏你赶路——伊亭,把手炉捧给小原。”说话时眼睛没离开过儿子,满含慈爱地上下打量,看儿子身量长高了,也壮实了,做母亲的打心眼里欢喜——
伊亭这时上前向张原见礼,递过来一个铜手炉,笑嘻嘻道:“太太现在可以奖赏真真了,真真把少爷侍候得这么好。”
穆真真满面通红,羞得抬不起头来。
张母吕氏笑呵呵道:“当然要奖赏,先赏真真一套银饰和四季衣裙,其他的等小原与澹然小姐完婚后再说,我张家总不会亏待了你。”张母吕氏这样说等于是挑明了穆真真与张原的关系了。
武陵进来向张母吕氏磕头,还没开口说话,天井那端传来“砰砰”的磕头声,来福磕头很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小人来福叩见奶奶。”
张母吕氏便问张原:“这来福是来旺的什么人?”
来旺是张瑞阳从周王府带回来的长随,上回在南京来福与来旺认作了兄弟,张原便介绍了来福的来历,张母吕氏笑道:“还真有这么巧。”便命伊亭赏来福六分银子,武陵也有赏。
张原取出姐姐张若曦写给母亲的信,张母吕氏戴上昏目镜看信,喜道:“若曦和陆韬明年三月要来山阴吗,那就正好,你父亲前些日写信向若曦告知你的亲迎之期,要若曦明年三月底前赶到,现在提前一些来更好。”
张母吕氏絮絮叨叨与儿子说话,巨细不遗,什么都要问,说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天色暗下来,突然醒悟道:“小原,你还有朋友在前厅是吧,娘老糊涂了,啰嗦了这么久,你快去陪友人吧。”
张原出到前厅,见父亲张瑞阳还在与黄尊素交谈,宗翼善陪坐一边,经过午后这一番长谈,张瑞阳对黄尊素的学识很赞赏,对张原道:“张原,这位黄生员博学多闻,你与他为友,为父很欣慰,你要多多向黄生员请教,还有翼善,其学问也值得你时时请教,你万万不能骄傲。”
张原躬身道:“是。”
黄尊素、宗翼善赶忙起身连称“不敢”,都说知子莫若父,可张瑞阳对儿子的学问见识其实不甚了然,黄尊素却是清楚张原的学识,自认张原的识见是在他之上,这是高攀龙、邹元标都惊叹的——
这时,张岱过来请张瑞阳、张原父子,还有黄尊素去西张北院赴宴,说是大父张汝霖请客——
宗翼善便有些尴尬,张原、黄尊素都去了西张,他只有告辞了,宗翼善及其父母双亲随张瑞阳到山阴后,张瑞阳照张原所说的为他们一家三口在府学街附近找了一处住房,以礼相待,没把宗家当仆人看待,但宗翼善总是纠结矛盾,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脆弱而敏感——
张原道:“大兄,族叔祖不知翼善兄也在此间吧?”
张岱立时醒悟,忙道:“宗兄,请一起去,家大父很欣赏你的才学。”
宗翼善还待推辞,张岱不由分说,挽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一行人从投醪河上的石拱桥上经过,暮色下,见两岸冰封,只中间两丈宽的河道还在流水,张瑞阳叹道:“这天气真是极冷,我以前没见过投醪河有这么大的冰冻,这再冷几日,整条河都要结冰了,与江北也相差无几了。”
张原估摸着现在的温度大约是零下六、七度左右的样子,夜里恐怕会达到零下十度,这样的低温那些没有防寒措施的果树会被冻死,听父亲说起江北,便向父亲了解江北河南的情况,张瑞阳说河南、山东近几年是灾害频繁,去年山东大饥,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青州就有饥民聚众劫掠,不过很快被剿灭了——
张原心道:“这自然灾害会越来越严重,天要亡大明啊,十年后陕西的灾民就会如蝗虫一般开始四处出击,同时后金加紧侵略辽东,按理说建州女真所处之地更是寒冷,这小冰河气候对他们的影响也极严重,女真人为何就没被天灾压垮?嗯,女真人以侵略来对抗天灾,受灾了就来大明边境劫掠,辽东百姓被杀被抢,大明两京十三省也被庞大的加派辽饷搞得民不聊生——”
这些事张原现在也只能想想,小小的忧虑一下,太忧愤也没辙,事情还得一步步来,摆在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明年八月的乡试,还有之前的翰社山阴社集——
众人践冰踏雪来到西张北院,张汝霖见到张原,很是高兴,散席后把张原单独叫到书房,询问倒董之事以及后来宋司业有意加害的经过,张原基本上如实说了,张汝霖嘿然道:“你还真是有内官相助啊,你为邢太监出谋划策的事顾祭酒也不知道吧。”板着脸责备了张原几句,无非是说张原还只是一介秀才,不该这般张扬,要一心读书、专注科举,但在心里,年过六旬的张汝霖对这个族孙行事的老辣却是暗暗称奇。
……
阳和义仓的两个社副鲁云鹏和柳秀才听说张原回来,当日傍晚就来东张拜访,张原赴族叔祖的晚宴回到宅中,鲁云鹏和柳秀才已经等候多时了,向义仓社正张原汇报这一年来阳和义仓赈济灾民以及经营米行之事,阳和义仓甲、乙二仓都已建成,能容储粮一万三千余石,照张原的计划,义仓不能单单只起到一个慈善粮仓的作用,义仓要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这样才更有能力做善事,所以阳和米行也于八月间开张上市,义仓有米行支持,遇到灾年米价腾涨时就能起到抵制米价的作用——
柳秀才和鲁云鹏向张原汇报之时,张瑞阳坐在一边听,不时插几句话,很有见地,张瑞阳在周王府任掾史长多年,见多识广,钱谷刑名,都有了解,张原早就想过待父亲回山阴后就让父亲来做这个阳和义仓的社正,这时便提了出来,张瑞阳欣然答允,他虽年过五旬,但身体尚健,一直在周王府忙碌惯了的,现在回家乡一下子闲下来也有点无所事事心里空落,由他来管理阳和义仓,最是合适——
张原喜道:“那儿子明日便去向族叔祖说明此事,侯县尊那里也要禀明。”
张瑞阳笑道:“侯县尊经考察评为称职,于八月间进京朝觐,或有升迁,继任的县令姓刘。”
张原叹惋道:“侯县尊对儿子有恩,这次离山阴,儿子却不能为他送行,憾甚。”
张瑞阳道:“报恩不嫌晚,有心就好。”
送走了鲁云鹏和柳秀才,张原陪黄尊素到投醪河畔那栋木楼歇息,张原把宗翼善也留下,三人准备拥炉长谈,走到后院,见小丫头兔亭在给白骡雪精喂夜草,张原就让武陵带黄尊素、宗翼善先去木楼,他去厩舍看雪精,兔亭说雪精平日都是自己出外觅食,天黑归家,而且雪精也不是一早就去觅食的,会等到午时,见没有差事驱策,才会出后园觅食,这小丫头不无得意地说雪精最听她的话——
穆真真提着一盏灯笼从穿堂走了出来,唤道:“少爷,太太要问你话。”
张原“嘿”的一笑,母亲问了他一下午的话,还没问完啊,却听穆真真又道:“是关于宗公子的事。”
张原心里纳闷:“母亲要问宗翼善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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