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中年男人如何心慌,崇令和谭晟上了车,没有半点同情的意思,崇令从口袋掏出一根糖棍,剥开糖衣塞进嘴里,看见谭晟一脸纠结,不由轻笑一声,“师哥是觉得我们耽误了人家复仇,怜悯心泛滥了?”
谭晟摇了摇头,拉过安全带系上,“天道之下,公道自在,轮不到我评论,只是想她挺无辜,为了那么一个人堕成怨鬼,又要愁苦好几生。”
怨鬼往生是不一样的,以后几翻轮回都会受尽人世疾苦。
崇令没那么多情绪,含糊道:“那正好,先不放她往生了。”
谭晟惊诧不已,“你真要把她留下?那可是个人,不是你从犄角旮旯里拎回来的那些小鬼物小精怪。”
崇令不为所动,语气平静,“人又怎么样,反正我也不会伤了她,只是现在需要她而已,总之她的心愿也快实现了。”
画里的鬼能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谭晟猜崇令放出这样的诱饵,女鬼必然会答应,可私囚了人魂,阻止她往生,这依然违背了天道规则,于天地所不容。
他能理解崇令的想法,这一年多来为了崇奕的魂魄费尽心思,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病床上的崇奕醒来,做梦都能为之惊醒。
但如果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搭进去崇令的寿数,他相信崇奕也不希望以这种方式醒来。
他打定主意不会让崇令把女鬼留下,转移话题道:“雇主找上崇家算是踢上铁板了,这事儿我明天上报民调局,杀人骗保,估计他未来十八年是在牢里过了。”
崇令不可置否地哼哼两声。
别人总说崇令做事太过荒唐没有人情味,可是崇令明明早就看到了女鬼的委身处,却耐着性子从天亮等到天黑;画禁锢符也是一笔就成的事,他又非要留下缺口,故意放出女鬼吓晕雇主;打斗半天只守不攻当着雇主的面糟蹋他最看重的钱财珍藏;最后又顺着女鬼的话留下令人浮想联翩的话,让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这种种看似散漫做派处处都针对中年男人。
谭晟在心底把今天的一幕一幕回想一遍,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崇令,见他还是那副悠然的模样,在心底默默叹气。
不因知晓别人秘密而畏惧大难临头,也不因拿人钱财就隐瞒恶行,坦坦荡荡,其实他早已承袭了崇家家风。
不过崇令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光环,能让人忽略掉他抓过的恶鬼救过的活人,反而只能记住他的离经叛道。
“你好像一早就知道那雇主有问题?”谭晟启动车,随口问道。
崇令想也不想回答道:“委托抓鬼的人还想心虚地替鬼隐瞒,真没点事儿就奇了怪了。”
崇令见他还有些不明白,继续道:“那屋子里摆放的物件,恨不得把所有值钱的都拿出来充门面,贪和欲两个字就差没写在脸上,这样的男人还没老婆不是有隐疾就是对亡妻太深情,你瞧见没,那男的一脸猥琐相,纵情过度眼睛都打飘儿,和深情能沾边?”
没想到他进门时就已经想到了那么多,谭晟不由干笑两声,那个时候他在干什么来着?
哦,他好像在琢磨门边摆着的那个宋青花多管瓷瓶是真是假…
他正回忆着,余光突然瞥见倒车镜里出现一个陌生的面孔,此时正坐在车的后座上,一脸笑意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人是什么时候上的车?!
谭晟只觉头皮发麻,慌乱之下一脚踩住了刹车。
崇令的脸差点就呼在了挡风玻璃上。
“师哥你搞什么玩意儿?脚抽风?”崇令看着车前车后空荡荡的马路,龇牙道。
谭晟顾不上回答他的话,停下车后马上扭头朝后看。
后座上空无一人。
他又下意识看向倒车镜,哪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他有些迷茫。
可他跟着师父学艺十几年,虽然本事没学到几分,这双眼睛却是练出来了的。
“我刚看见后座有个人。”谭晟沉声道。
崇令手肘撑在车座上,半倾着身子朝后看去,眉头皱成一团。
谭晟不会看错,可如果有鬼,他这一路上怎么半点都没有察觉到?
“没有。”少顷,他开口道。
此时车停在路中间也不是长久之计,谭晟又看了一圈没有察觉到异样,才又坐正身子,继续开车,眼神却时不时瞥向倒车镜。
车内放的是一首轻缓的老歌,慢慢抚平了谭晟内心莫名的焦躁,崇令歪着身子懒散靠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嘴里的糖棍。
谭晟等了半天察觉不到异样,正准备松懈下来,身边的崇令突然甩出一道符纸,带着金灿的刺眼的光直冲后座而去。
谭晟将车往路边一停,迅速朝后看去。
崇令丢出的那道符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拦在半空,符身的光亮被侵蚀变得越来越弱,没几秒就黯然失色。
这可是崇令随身携带在紧急关头用来解燃眉之急的几张符之一,每一张都不同寻常。
谭晟还是第一次见有鬼的结界能吞噬符篆,尤其还是从崇令手里出的符。
崇令这一刻也在凝视着那道结界,见到这个结果目光微凛,朝着那道结界又接连掷出几道符,一道更比一道狠厉,可全被堵在半空中,没有一点要突破结界的意思。
坐在后座上的男人嘴角微翘,好像被攻击的人并不是他,他浩瀚星眸一眨不眨,带着探究地目光注视着崇令。
崇令接受过旁人各种各样的目光,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在无法攻破敌人最基本的防守时,被对方用这样一双深沉的眼眸凝望,有种被践踏自尊的耻辱感。
谭晟看了眼略显暴躁的崇令,又扭头看向那个泰然自若的陌生男人,两人在本该大战八百回合的形势中意外和谐,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这一人一鬼,有点…不对劲。
崇令的手臂再次抬起时,谭晟忙阻止他的动作,尽力安抚他道:“别急着打,要不先认识一下?”
就凭后座男人那周身气场,以及他黑色外衣上绣工精致的金丝穗纹,就能看出他不似凡物,哪怕地府里在人间游走的阴差也少能给人这种感觉。
这么看来崇令估计很难有胜算,既然对方暂时没有恶意,他还是希望能尽量和平相处。
在心底衡量之后,他抓住崇令的力道更大。
崇令却不是个能息事宁人的性子,手轻轻一拨就用巧劲挣开了谭晟的桎梏,抽出一张只字未写的黄符,放缓气息,指尖微沉,伴随着他手腕的动作,符纸上赫然呈现出如朱砂浸染过的符图。
他竟然用自己的血来画符!
这一切只在几息之间,当崇令再次将符篆推出时,两相碰撞,原先那好似坚不可摧的结界骤然间破裂,本还对他动作无动于衷的男人不得不侧身躲过如利刃般横行的符,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横在两人中间的结界被破开,崇令脸色却并没有雨过天晴,之前掷出去的那几张符纸失去光泽,慢慢自燃成灰烬在车内摇摆,落入垫中再没了踪影。
他用自己的鲜血下咒,竟然也只是逼得他闪躲而已。
“不打了?”后座的男人伸手掸了掸自己裤子上沾染上的符灰,问崇令道。
他说话不紧不慢,厚重不失磁性,像是被沉寂千年,入耳就让人有种身处古墓的幽深感。
崇令薄唇紧抿,刚刚短暂的几分钟,和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觉得自己前面二十多年一直被赞赏的天赋与对鬼神道法的领悟,其实也不过如此。
“你是地府来的?”崇令声音低哑。
男人点头。
“几个小时前是你?”崇令再次问道。
男人继续点头。
谭晟在一旁有点恍惚了。
其实他从看见崇令第一次掷出手的那张符开始,就隐约有这个猜测,可他又实在不能相信面前这个气宇轩昂、道行不浅的男人在几个小时前偷摸了崇令的手。
这人怎么看也不是个老色鬼啊!
难道是自家师弟真的格外招同性喜欢不成?
崇令没再发问,他胸中压抑着一股怒火,脑中飞快运转,清点着自己身上仅有的物件能如何在下一次打斗中多几分胜算。
他还没想好,男人就开了口,“这画里被封印的女鬼应该被送往地府,看在我们有缘,我帮你带下去。”
“不用!”崇令闻言想也没想拒绝道。
这女鬼对他还大有用处,怎么能让人把她带走。
男人像是没听见,他手挥过,搁置在后座的油画失去踪影。
“你!”崇令几乎在同一时间直起腰身,男人已经不在后座上了。
崇令似乎有预感一般迅速看向窗外,果然,那个黑色身影出现在车窗前,他微微弯下身子,与车窗内的崇令更近了一些。
“你打不过我的,除非,用你师哥的命来祭符咒。”他用低沉的声音和崇令商量,“我会给这个女鬼找个好去处,就当是替之前我擅自摸你的手赔罪,怎么样?”
崇令脸一黑。
他还敢提!
抢了他手里的鬼,冠冕堂皇说是在赔罪?
怎么有人比他自己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时,男人手腕处一道暗光闪过,在夜幕中格外明显,他皱了皱眉,“我先走了,画里的那个阴胎我也带走了,改天见。”
雨停风起,车窗外一片漆黑,连不远处的水坑中也没映照出半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