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婵娟
八月十五,一轮明月当空,桂子飘香。收了晚饭,君闻书忽然说:"司杏过来和我看看月亮吧。"我搬把椅子放在门口,他见了说:"再搬一把,和我一块儿。"
月亮已经升上天空,一片明净。晚风吹来,带来甜甜的桂花香。扬州人爱桂花,琅声苑里也多植米黄的金桂,这个时节常常洒落一地。我觉得将桂花"问西风消息"是再好不过的。秋风属金,桂花虽香,却为挺拔的木本,硬朗繁华,充溢着香的盛况和香后的凋落,是秋天的调子。
两人不说话,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君闻书问:"你在想什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君闻书略带笑意,"这里又没有海。"
我摇摇头,"少爷是没见过。奴婢以为,这里的月是淡淡的安祥,而海上生明月,其实是孤独。整片海都是黑的,只有那一轮月照开一道光,四周仍然全是黑的,仿佛只有它自己。"
君闻书不言语,好半天才说:"真香。"是,恰巧一阵风吹过,似乎听到园里桂花簌簌落地的声音,两人互望了一眼,又都无言地转回去。
静谧的美好。
过了好久,听见君闻书轻轻地叹息:"真是好啊!我总觉得这是最好的光景。"
"是,奴婢也觉得。多少繁华都不如这片刻的安静。"我出神地望着那月亮,真是清,也真是亮。
君闻书笑了,"司杏,我常常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也笑了,"这个想法奇怪吗?多少繁华,也不过是烟云而已。心头一寸土,静字为先。繁华太吵了,奴婢确实不是很喜欢。"上辈子便是一世的挣扎,见过不少东西,蹦啊、跳啊、吵啊、闹啊,累了,这一世只想淡淡地过生活。可这话对君闻书说不得。
君闻书信口悠悠,"桂花明月绿窗,鬓影笑语书香。"
我笑道:"这是少爷要的幸福?"
君闻书笑说:"不好?"
"好,就是有点儿酸。"
君闻书大笑起来,"酸什么?"
"少爷不似这般会风月的人。"
"为什么?"
我摇摇头,"感觉。尤其'鬓影笑语书香'是少爷说的?"
"那你说?"
我想了想,半天才挠挠头,"奇怪,对着月亮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月亮不酸,但一说出来就是酸的。"
君闻书哈哈大笑起来,"丫头,你真是有意思。"我也嘿嘿笑了一阵,然后两人各自面带微笑地看月亮,他说:"月亮小了,真是丸子似的。"
"嗯,《后赤壁赋》中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常常觉得这八个字抵得了多少话语。"
君闻书点点头,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月光照在他脸上,一片清幽。我发现古人的衣饰多少都有些仙气。安静如君闻书,一身青色的衣服,真如水一样,溶在月色里,仿佛和月亮就是一体的。
"'鬓影笑语书香'是酸了些,其实也只是说个趣味,你说两个人不就为了话能说到一起吗?日子已经过得粗粗浅浅,左一口右一口的都为稻粱谋,再要两个人连趣味都没有了,那不和猪一样么?"
"少爷说得对。"我由衷地说,谁知他下面转了一句,"司杏,多少人,我就喜欢你这淡的。话总能说到我心里,我想要的幸福和你想要的幸福是多么像啊,都是静静的,淡淡的。"
我不自主地一缩脖子,怎么绕到这上面来了。想一想,索性明说了吧,于是我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司杏谢少爷的恩德,只是司杏怎么都不愿意生活在大户人家,也不是给人做小的料。"
君闻书没有说话,恰有风来,我顽皮地举起胳膊,让风涨饱了袖子,"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我信口吟道。
君闻书转头,"你吟的什么?"我一惊,糟糕,民国时的诗词出来了,我支支吾吾地说,"别处看来的,忘了。"君闻书似不信,"真的?"
"真的。"
"我发现你经常说一些很好的东西,我一问出处,你就忘了。"
"这个……忘了就是忘了,难道要骗少爷不成?"我心虚,赶紧以攻为守。
"那下半阕是什么?"
"我记不清了。"君闻书面色不悦,我忙又补上一句,"记得不太清,好像是'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阑干半夕阳。'"
君闻书念叨了两遍,然后摇摇头,"还是上半阕好,下半阕有些灰暗。呵呵,我们现在就是'乞清凉'来了。'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你做得到吗?"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名这一字,哪里那么容易忘!不过,还是要尽力忘,不忘不能真生活。"
君闻书点点头,"是了,可名也有很多种,平日我们说的是功名,也还有……其他名。"
"哦?世人只提功名,少爷所说的还有什么?"
君闻书笑了,"你忘了'声名之累'?"
我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声名之累赛过功名。"
过了一会儿,君闻书看着月亮,却问我:"司杏,你想没想过……妻妾之名,也是一种声名?"
我一愣,望向他,他却不动,继续说:"世人皆说妾不如妻,可好坏自在心里。因为是妾,自有人说,但冷或暖,自己才知道。"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好反驳他,只好绕开他的话,"少爷说得是。只是司杏也是个大俗人,跳不出别人舌头做的软刀子。"
君闻书苦笑了一下,"怕人家说,岂是你司杏的做派?你的那个人没有信儿了,你还不愿意搁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