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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枪一——枪七
    [第一章:枪一]
    胤喜帝五年十月。
    锁河山南麓的巨鹿原,迷乱的楠木香烟中,神巫在头顶拍掌而歌,围绕火堆起舞。胤朝诸侯们则高冠广袖,迤逦而前,以八拜之礼奉上青圭白璧,而端坐在军帐正中的人以七拜回礼,这就完成了称霸的“纳璧之礼”。
    这是“锁河会盟”上的场景。惨烈的“锁河血战”以这场诸侯公卿的盛会为结束,此时细雪翻飞,却掩不住巨鹿原战场上来不及埋葬的累累尸骨。
    胤朝立国七百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称霸的诸侯,离国侯赢无翳排众而出,以威震诸国的强兵劲旅为依托,将帝朝的权柄狠狠地掌握在手中,宣告了一个新的时代。
    尽管从后世的人眼中看去,这头东陆雄狮咆哮纵横的时代不过是流星般的瞬间,不过这颗流星却彻底终结了蔷薇皇朝的生命。从此不祥的狼烟在东陆的大地上此息彼起,诸侯中的强者纷纷视神圣的帝都天启为口中的肥腴,而昔日伟大皇帝的子孙再也没有一人能真正掌握这片浩瀚的国土。
    这是“二十年乱世”的开始。
    胤喜帝六年四月,春暖花开。
    “锁河血战”中败北的联盟诸侯们或许还在各自的宫殿中扼腕长叹的时候,一匹翩然的白马如飞般驰入了宛州南淮城的城门。
    而帝王的种子,正在最阴暗的角落,悄悄萌芽。
    [第一章:枪二(1)]
    “这不是试手,而是对决,你们都要全力以赴。退出圈子者败,兵刃脱手者败,开始!”
    中年男人低喝着将手中的钱币抛起,随着它“叮”的一声落在园中的石墁地上,古枫下的空气仿佛骤然冷去。
    持枪者侧身躬腰,做出“猫形”,四根手指缓缓地掠过枪身,猛地一紧。
    那是一杆七尺七寸的长枪,黑色的刃在阳光侧照下泛起淡淡的乌金色,像是古铜色的星辰。没有花哨的枪缨,扭曲的魑虎缠绕在枪颈,九寸的枪锋有如半截利剑。精炼的熟铁一直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余下部分才露出枪杆的紫檀色。这是一柄形制特别的枪,凝重、森严,仿佛一只沉静的虎。
    猛虎啸牙枪,这是它传世的名字。以无数鲜血洗砺的武器,钢质、长度和重心都完美无缺,足以在一刺中轻易地洞穿三重铁铠。放眼九州诸族,只有人类的设计配合河络无法比拟的铸造工艺,才能在一块顽铁上凝聚出如此深邃的杀机。
    持剑的对手清楚枪的威力,保持着极度的谨慎。他缓慢地变换着位置,两尺七寸的古剑收在鞘中不动,捏着剑柄的手却不断变化姿势,令人无法察觉他进攻的意图。他留下的无数脚印中渐渐有庞大而有规则的圈子成型,这是“大齐之剑”的“虎蹊之步”,是爆发前的蓄势。
    仲裁的中年人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被这片平静中即将爆裂的不安压迫了。
    “唧唧,唧,唧唧。”鸟鸣声忽然打破了寂静。
    翠羽黄尾的鹦鹉儿落在了枪剑之间,唧唧地叫着,笨拙地扭头,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左顾右盼。这种家养的鸟儿没有野禽敏锐,全然不怕人,更没有察觉到平静中极度的不安。
    持剑者的眼神微有变化。只是一瞬间,他极快地瞟了鹦鹉一眼,心里一寒,立刻收回了视线。
    可是一瞬间已经足够,猛虎的咆哮声扑面而来。持枪者在短短的一瞬间发出的唯一的一枪,没有后势也没有变化,只是一记直刺。
    却是必杀的直刺!
    空气从枪颈上猛虎的口中钻入,自虎耳流出,啸声仿佛虎咆。虎头上以黑金嵌成的双眼闪动如电。持剑者的“虎蹊步”彻底崩溃,他的剑拔到一半,手已经失去了拔剑的力量,要闪要退,已经没有余地。
    鹦鹉惊飞而起,乌金色的寒芒刺破了下午的阳光。一片落叶被枪刃破成了两半,枪锋直指持剑者的胸口。
    急促的清鸣响过,随之是“噗”的一声,长枪落地。
    与长枪一起落下的,是蜡金色的一枚钱币。持枪者猛地要闪身退后,因为他失去武器,已经彻底暴露在对手的面前。持剑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大喜中猛一蹬地,拔剑出鞘。
    他这时拔剑的速度也如疾电,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的武术并不弱,只是在对手可怕的枪势下,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无法施展。可是对手手里已经失去了武器,他手中古剑斜斜飞刺,挑向对方的肩膀,这一招最大地利用了剑的长度,而且他手上留了余力,对方若是侧肩,他就立刻平挥,至少可以划中胸口。
    几乎必胜的挑刺却随着对手猛地低头全然落空,持剑者剑上走空,不由自主地平挥,却只是在空气中剑光一闪。他的空门全部都露了出来。
    “喝啊!”
    吼声从地上传来,低头的对手单腿为轴在地上打旋,而后飞腿背踢起来,持剑者的手腕被踢中。一股大力带着古剑直升上天,持剑者也失去平衡“啪”地坐在地上。
    古剑砸在石墁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持枪者猛地退后一步,脚尖挑起了落地的古剑。战枪沉重无法挑起,他侧身倒翻一把抄在手里。两件武器都落到了他手中,他这次冷冷地看了对手一眼,他的眸子在阳光中似有一道寒芒,仔细看去竟是漆黑如墨的。
    “我赢了!”他低低地说,声音是不合年纪的低哑。
    双方竟然都是少年,持枪者十二三岁,只是长得颇高,持剑者不过十一二岁而已。
    “你!你耍赖!分明是你的武器先脱手的!”持剑的少年眼睛是淡褐色,清秀可爱,回过神来嘴角撇了撇,使劲指着对手,“是你输!”
    “我赢了,”黑瞳的孩子低哑地重复了一次,“我的枪不是自己脱手的。”
    他把猛虎啸牙枪抱在怀里,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缕血丝从牛皮护腕里滑下,他的手腕竟然受了伤。他有些不屑地瞟了瞟地上的那枚钱币,又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紧抿着嘴唇。
    褐瞳的孩子哑口无言了,只能恨恨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杆枪是被旁边中年人用一枚金铢打落的,大胤的金铢入手沉重,近距离打出去不啻一件武器。而以黑瞳少年枪上的力道和速度,褐瞳少年本来绝没有机会反击。
    中年人挥了挥手,“是你赢了。输赢我自然知道,你练枪比弟弟多出两年,练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龙势,赢了没有什么可高兴,输了才不应该。”
    “父亲!”褐瞳的少年这时候想到刚才那一枪的危险,心里发寒,又被父亲说输了对决,心里委屈,眼泪就在眶里打转。
    [第一章:枪二(2)]
    “谦谦君子,当以沉毅为本,少悲喜,多静思。”父亲对褐瞳少年温言劝慰,引用先贤的训导,让儿子不要轻易哭泣。
    父亲转向长子,神色又冷峻起来,“你知道我为何要打掉你的枪?”
    自然收得住。”
    “收得住?”父亲怒极反笑,“野儿野儿,我教你枪术,那么多年,何曾见你收过枪?一味知道蛮刺,我不打掉你的枪,你就要刺到自己弟弟身上去了!”
    黑瞳的少年全然不在意父亲的愤怒,只是攥着自己的手腕,“我手腕不伤,就能让你们看!那样的枪势,我早就能收住了!”
    “嘴硬!”父亲低低地呵斥。
    他也有些怀疑,长子在枪术上确实有过人的天赋,若说还有什么人真的能控制住那杆不祥的枪,也只有他了。
    “可是昌夜那一剑,我不踢掉,他能收住么?”
    父亲哑了一下。
    “我也能收住!”褐瞳的孩子不服气地喊了起来,“你能收住,我难道收不住?”
    “你?算了吧,”黑瞳少年冷冷地回道,“我也不在乎你收得住收不住,就你的剑术,伤不到我。父亲不救我,我也不要他救。”
    “放肆!”父亲吼道,“兄弟之间骨肉之情,我看待你和你弟弟一般无二,只有你这样的歹毒性子,才会如此刻薄,我们姬氏的家风,你都继承了什么?”
    黑瞳少年静静地不回答,园子里一下安静起来。褐瞳的少年扯着父亲的腰带缩在他身后,对哥哥比了个鬼脸。
    父亲怒气未消,上去劈手夺下长子手中的古剑,转身拉起幼子要走,却忽然听见长子在背后自语似乎是低低的:“你也就一枚金铢,扔出去了,又拿什么来救我?”
    还是那略显嘶哑的声音,冷冷的不带感情的腔调,父亲的心里却忽地有些涩涩发酸,回头一顾,看见长子侧着头骾着脖子侧对阳光,似是什么都没说,那两条黑得如墨、剑指到额边的长眉忽然令他想起在帝都的那个女人。
    父亲的心忽地软了下来,瞥了长子一眼,“别的不说。你刚才那一枪错误太多,犯了战法的忌讳。即使是毒龙势,也不该猛烈过度,如果你第一击不能成功,空门必露,怎么闪避敌人的反击?”
    “若是那一枪就可以杀了敌人,他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
    “如果你枪法弱于敌人呢?没能杀掉他呢?”父亲的不悦又泛了起来,却克制着没有表现在脸上。
    “那我就输了,全力以赴还是杀不了他,就是留有余地我也赢不了。”
    “荒唐!”父亲低喝一声,“你这个刻毒的心性不改,迟早害死自己。你才十二岁,杀性就这么重。昌夜比武不该走神,可是看见鸟儿心动,少年人都会如此。你却只有一个杀字在心里。圣人说修身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多大,长大岂不是要变成妖魔?”
    “我不知道什么圣人。”黑瞳少年冷冷地看着父亲,“弟弟读过书,我没有;弟弟要出将封侯,我不能;就算上阵,弟弟坐在军帐里,我要上前线拼杀。圣人能救我么?圣人上过战场么?要是上过,他早就被杀掉了。”
    “冥顽不灵,冥顽不灵!”父亲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不愿多说一句,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古枫之下空荡荡的只剩下黑瞳的少年。他好似没看到父亲和弟弟的离去,只默默地对着阳光。直到父亲和弟弟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再也无人能看见他了,他才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放开手,牛皮护腕里的血点点滴落到草里。他咬着牙,扯开护腕,里面竟是一层铁腕,再掰开铁腕,里面有一层短短的钝刺。那些钝刺扎在他的手腕里,伤不重,却痛得令人心寒。
    他咬着布带默默地给自己捆扎,几片还绿的枫叶幽幽地飘落在他头顶。他仰头看着,呆呆地忽然就变作了石像。
    [第一章:枪三(1)]
    煦暖的阳光从雕花窗外照了进来,照得书房内一片柔和,窗外潺潺的流水声分外悦耳。到了这里,人不由得就静下心来。
    姬氏是文武世家,书房极其考究,笔墨纸砚分列,精美的雪梨木书案靠在窗边,比普通书案矮了一些,是父亲特意按照昌夜的身高定制。满壁都是书架,这些羊皮封面的古本书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本就是一笔财富。
    父亲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五经注疏》,笑着说:“练武修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你静静心,今天考《五经注疏》。”
    “是,父亲。”昌夜极其乖巧,长揖之后,和父亲对坐。
    南淮城是下唐国都,下唐则是宛州的大诸侯国。唐国本是天南的三大强国之首。可惜幽帝六年宫室裂变,王叔夺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国土建立上唐国,下唐的兵势立刻就衰弱了。不过繁华的都市还在,国库依旧殷实。宛州商会的势力支持着下唐宫廷,所以在纷乱的时局下,下唐却是少有的安定繁华局面,偃武尚文,用皇朝旧制取士,《五经注疏》是选贤的重要经典之一。
    “《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何也?”
    “帝柔怀天下,所以用杀者,非好杀,不能不杀,”昌夜朗声道,“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兵杀者,阴坚之气;治国者,阳合之道。以杀为德,不亦谬乎?”
    “儿闻大鹏爱子,长而逐之,不许归巢。健者展雏翅而飞天,羸者落土而死,是以得传骨血。大鹏驱逐亲子,莫非酷耶?然非如此,何得唳天之材?父心拳拳也。帝以兵杀之气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
    “好一个父心拳拳!”父亲大笑,“果然果然,昌夜不负我的期望。仅这一段,就可以写就一篇文章。那些豪门子弟中怎么有我们姬氏这样的骏马,国主若是再取士,凭你这番见识就足够!”
    “谢父亲!”昌夜躬身拜了一拜,又转着眼珠,“不过孩儿的剑术始终比不上哥哥”
    “笑话,”父亲摸着他的头,“你是栋梁之材,将来是要出将入相,难道真的亲手挥舞兵戈?你哥哥不过叫他陪你练武,强身健体而已。不过兵家固然用计,一点武术不通,也是不行。武术上你不要想着和哥哥争高下,市井中杀鸡屠狗的人也用得好刀,难道你也要与他们相比?”
    昌夜微微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孩儿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
    “来,就以刚才的话,为文一篇。誊好之后我再为你去几个世家的家主那里找一找门路,我们姬氏能否复兴,就要看你这匹骏马了。”
    “是。”
    书房里静悄悄的,昌夜笔下如走龙蛇,父亲欣慰地看着幼子,满心安乐,对来日期期然满是憧憬。一直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悄悄开门出去,不愿打搅了幼子文思。
    一出门,他就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长子怀里抱着那柄高出他自己一尺的猛虎啸牙枪,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看见父亲出来,长子退缩了一下,随即倔犟地昂起头和父亲对视。视线两相一错,倒是父亲移开了眼神。
    “你来这里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弟弟在读书。”
    长子静了半晌,“我对读书没兴趣,我去练枪,刚好路过。”
    他提着枪头也不回地离去,父亲盯着他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亲是姬氏的家主,名谦正。
    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缘的关系。姬谦正在喜帝即位的夺嗣之乱中受牵连,被逐出帝都天启,来到下唐安家。
    在胤朝的贵族世家中,姬谦正为人低调,才华却颇为出众,马下是文臣,马上是武将,投掷金铢伤人的技法也是一绝。原本姬谦正自负才学,以为可以在下唐谋得官职,重振姬氏的威名。可惜下唐朝廷风气与众不同,喜欢任用少年,姬谦正自荐不成,只好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姬野是侧室生的,幼子昌夜才是正妻的孩子。虽然更喜欢嫡出的昌夜,不过起初姬谦正也并不讨厌姬野。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姬野了,也许是他性格太强,也许是他寡言少语,不会讨人喜欢,不过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是姬谦正讨厌他的眼睛。
    无论是东陆的人还是北陆的蛮族,眼睛都不是纯黑的,只有殇州古老雪山中的夸父才有纯黑的眼睛,姬野的眼睛却比夸父还要黑。那种纯正的黑色使姬野的眼睛看起来极其的深。当别人看他的时候,姬野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样会低下头去,而是以一种冷冷的目光和对方对视。结果通常是成人也被姬野的目光吓退。
    “眼神可恶!”姬谦正私下里悄悄对妻子说。
    看着姬野的时候,姬谦正很难有一种自己生养了这个孩子的感觉。这种渐渐浓烈的厌弃在举家迁到南淮之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那场天启城的变乱后世称为“哀喜夺嗣之乱”,不知道多少公卿横死在皇室之乱的屠刀下,姬谦正也是仓皇出逃才得以活命。可是侧室带着姬野,却在半路上失散了,最初姬谦正尚有些悲伤,不过妻子温顺,昌夜乖巧,渐渐地就淡忘了。
    [第一章:枪三(2)]
    那场变故两年之后的一个冬天,当他打开园子的大门,惊异地看见寒风中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看,任凭凛冽的风拉扯着他狂乱的头发,瘦得见骨的手紧紧地攥住那杆比他长出许多的虎牙枪,仿佛那就是他的命。
    当姬野缓缓地抬起头,姬谦正的心里一片寒透。再次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看一头受伤的野兽。
    姬野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找到了南淮城的家,侧室却没能跟回来。谁也不知道姬野是如何从帝都一个人来到千里之外的下唐,但是从脚上那双已经没有底的麻鞋看来,他竟然是用双腿生生走过了这千里的路。
    隐隐地,姬谦正觉得在过去的两年中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姬野身上。从此这个儿子真的是完全改变了,他心底某种东西彻底压过了孩子的心性,让他深邃得不可猜测。
    姬野从不提那两年间的事情,所有时间都花在时刻不离身的猛虎啸牙枪上,这更令姬谦正有种彻骨的不安。
    猛虎啸牙枪是姬氏家传的象征,有着不为人知的来历,姬谦正当然更想传给幼子昌夜。可是事实上姬谦正自己也不敢动那杆枪,他只记得自己的父亲还偶有操练,但是却禁止自己去碰那杆枪。那杆枪的历史似乎是父亲也不愿提起的,偶尔听到的口风是“噬魂之枪”或者“不祥之枪”。
    阴冷的天气中,没有风,姬谦正却曾亲眼看见那枪在静室中恶虎一样咆哮。
    一次父亲曾在酒后开玩笑一样说:“想用那枪?就用血魂去换,换得干干净净,九州大地上就再无人是你的对手!”
    这似乎只是荒诞不稽的传说,可是这杆枪在姬谦正心底的阴影却是如此的真实可怕,只是他的父亲那夜说起这话的时候,脸色青了一青,自悔失言,不安地看着窗外,像是害怕着什么。
    难道姬野真的拿血魂去跟那柄诡异的枪换了些什么?
    这是姬谦正心里一直难解的结。
    从此他再也不愿意花心思在长子身上,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盼望这个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第一章:枪四]
    姬野缓缓地抱枪在怀。
    他不满意刚才的最后几刺,手腕上的刺痛令他无法全力以赴。他天生力量就比同龄的孩子大,可是二十四斤的虎牙枪即使对于成人还是过于沉重。他有时候也会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曾经使用这柄可怕的枪,像是把一团火焰驾驭在掌中。
    慢慢调整着呼吸,姬野目光忽地一闪,漆黑的眼睛转向后面的松林。他有种野兽般的敏锐,直觉上有什么东西压迫到了他,令他不安起来。回气的速度,他比普通人都要快得多,仅仅是略为调整呼吸,力量就回到了他的双臂中。
    四指扫过枪身,虎牙被拉开在双臂中。他的身体好像一张绷紧的硬弓,弓上搭着一支森然的巨箭。
    姬野没有动,低声道:“谁在树背后?”
    虎牙指定了松林的一点,一触即发。
    那种难以言喻的压力让他的心跳加速了。他并不是真的看见那边有什么人影,不过强烈的感觉仿佛针扎在背后,有人的目光能把他整个洞穿似的。
    低低传来的竟是笑声。
    “如果你想让枪变得更快,一刺的力量更猛烈,光爆发力量是没有用的。关键要调整手臂的位置,让小臂和枪身贯成一线,在吐气的一瞬间把全部力量送出去,当你的整个臂长都用尽之后,枪尖应该正好到达敌人的心脏。如果早了一点,你的全部力量还来不及吐出,晚了,则你的身体会阻碍枪的威力。”老人缓步走出了树林,根本不在意姬野手中危险的武器。
    那种被窥视的不安感瞬间就消失了,老人的笑容带来的是友好的感觉。
    姬野收回了枪势,诧异地看着他。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牵着一匹背鬃垂到膝盖的翩然白马,白色轻质的大氅裹住他的全身,头发也是一色的雪白,他像是冰雪中走出的一个纯白的影子,耀眼得令人自惭。而他手里挽着的白衣小女孩,更像是一团轻盈的雪绒,只是眸子清亮得宛如宝石。
    “你姓姬么?”老人微笑着问。
    “我叫姬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你,”老人的目光凝聚在虎牙枪上,“可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柄猛虎啸牙枪。”
    姬野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枪,他对枪的来历全然不知。
    “我可以看一看它么?”老人轻声道。
    无法拒绝他的声音和神情,姬野的手一滑,送出了虎牙。老人苍老的手轻轻在枪上抚摩着,从枪刺的脊一直到枪杆上的刀痕,他的表情超乎了认真,看起来虔诚,又有一丝悲戚。
    最后他摸到了枪刺下那个小小的图腾之徽。
    “你懂它的意思么?”
    姬野摇了摇头。
    “那个印章是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河络的文字,这是只在三百年前的火山河络群中的古河络文。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这是它的意思。”老人的声音里充满敬畏,“再次见到它,就像见到朋友,还能听见它的呼吸,感觉到它的意志。”
    他把面颊侧贴在枪锋上,声音仿佛低沉的音乐,“我们都没有死!”
    “谢谢。”他把枪递还给姬野。
    老人的身后有一只长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绫子包裹着,八尺多的长度,超过了老人本已经惊人的七尺身高。姬野的眼睛盯在了老人的包裹上。
    “也是枪么?”姬野指着老人背后的包袱。
    老人有些惊奇,“你怎么会知道?”
    “如果我有你那么高,那个长度是最适合的枪长,而且我觉得你说得很对,那你一定是一个用枪的武士,怎么会不带枪呢?”
    “看,”老人拉了拉身边的小女孩,“下唐也有这样聪明的小武士。”
    被称作武士让姬野很惊奇,小女孩的笑容让姬野更惊奇,她笑的时候,那对宝石般的眼睛璀璨生辉,竟是深邃的玫瑰红色,是姬野从没有见过的。
    “孩子,我要见你的父亲,”老人褪下了右手的一枚铁指套,“给他看这个。”
    那是姬野第一次看见这个指套,那时候他不知所措地捏在掌心,觉得它冷得像冰,却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会燃烧。
    [第一章:枪五(1)]
    指套在姬谦正的掌心里沁出微青的铁光,只是一个很朴实的指套,却像是块火炭一样烫着他的手。环的大小刚好可以把拇指套进去,还有些空隙,指肚的一面磨得如镜,背面则是一个叼着星辰的鹰头。姬谦正的手指触摸到了指套内侧细微的铭文。
    “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
    不意自己此生还能见到这枚指环,相隔近百年之后,苍溟之鹰的指套竟然找上了姬氏的家门。不祥的儿子,带来了不祥的客人,姬谦正却无力去愤怒,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他。
    终于还是逃不过这一日。
    “你出去,”姬谦正努力地定了定神对姬野道,“请客人在前厅中等候。”
    姬野离去,姬谦正呆坐了许久,转进了后房。家传的铁匣依旧密封在墙壁中,满是灰尘。打开来,一枚几乎完全相同的铁指套静静地躺在其中。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畏惧着这枚指套,他觉得它是活的,有生命,会思考。指套只是在沉睡,而且一定会苏醒。
    他轻轻地抚摩着内侧的铭文: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
    不知道多少年这两枚指套不曾被摆在一处,青君之鹰和苍溟之鹰的相逢,到底是种什么不祥的预示呢?
    “铁甲依然在!”姬谦正一步踏进前厅,略微颤抖着念出了这句话。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念这句话,那声音似乎不是属于自己的。
    “依然在!”老人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
    “野儿,你出去吧。”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羽然,你也出去玩一会。”
    姬野惊讶地看着父亲手指间同样闪烁着一枚铁指套,而他方才交给父亲的一枚被放置在父亲手中的托盘上。而老人一双眼睛如鹰一样盯着父亲拇指上的指套,如此的执着不舍。
    “我们出去玩吧。”一个清丽如莺啭的声音。
    他回过头,对上那双瑰丽深红的眼睛。羽然伸出手来拉他,姬野却忽然闪了一下。羽然愣了一下,看着对面那个不安的黑眼睛的孩子,像头不安的小野兽一般转着眼睛。
    许久,姬野把手心在自己的胸口上擦了一下,伸出去,羽然握住了。
    他们握了手,于是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就此相逢。霸业或者宿命,都由此开始。很多年以后羽然说起他们初次相逢时候姬野的窘迫,总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说。
    但是姬野并不笑,姬野说:“小时候,我以为我的手比别人的脏。”
    “为什么呢?”
    “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拉我的手,除了你。”
    前厅的门紧紧锁了起来,孩子们不安却又无所事事地候在外面。
    “从宁州来?”姬野破天荒地坐在院子里的假山上和羽然说话,他很少会主动和别人说话。可是宁州太神秘了,令他很是向往。那里是片苍青色的古老森林,在密林的深处有羽族古老的神殿,朝阳下的少女振动背上的羽翼,如一片羽毛那样腾入云空。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宁州远得好像人一生一世翻山越岭都无法到达那样。
    “是啊。”羽然点了点头。
    “那里的人真的会飞么?”
    “会啊,可惜每年只有一度,可以无所顾忌地飞啊飞,若是逢到雨日,飞起来真是被淋成落汤鸡了。”羽然有点得意,落汤鸡这个词是她经过东陆才学到的。
    “人那么重,飞起来很累吧?”
    女孩儿看了看他,却没有直接回答,狡猾地笑了起来,“你又飞不起来,问这个做什么?”
    “我”姬野呆了一下,“我想,高高地飞在天上,该有多好啊!”
    “其实第一次飞起来,当然是很好的,不过渐渐地也就那样了。放眼都是森林,你飞得再高,也不过是看见更远处的森林,再远处的森林”羽然嘟着嘴,“其实我还是喜欢你们东陆,哪里都有好玩的东西。”
    “你都去过哪里?”
    “我们还经过了瀚州和中州,一路南下,去了好多的地方,你去过哪里?”
    姬野沉默了一下,“我家以前在中州住,后来就搬到南淮来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撇开这个话题,“我没去过别的地方,不过我以后九州大陆每一个地方都会去的,连夸父和河络的地方我也会去,要是有船,我就去海上找鲛人和龙。”
    “听说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呢,河络的领地特别的热,找夸父又要翻过很多的大山,北方的冰雪,一万年都不化的,”羽然笑,“你不是在骗人的吧?”
    “我不骗你!”姬野涨红了脸,“我不怕热,翻山也算不了什么,就算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我也可以找羽人帮我造最大的海船出海。”
    他说完这些脸才真的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想说些话来引起这个红色眼眸的女孩儿的注意。他强硬地梗起脖子、绷起脸来,不露出一丝怯意。
    羽然被他的严肃打动了,心底有些相信这个神气的孩子也许真的能去很远的地方,她有些懊恼起来,“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可是爷爷一定不让。在瀚州的草原上,遍地都是马群,一眼望不到边,人人都可以骑马,他们在马背上翻滚,双手放空也不怕摔下来,几十个人骑马叼狼。我可想去骑马了,可是爷爷就是不让,更别说让我去看不到边的海上看龙了。”
    [第一章:枪五(2)]
    瀚州的景色又是姬野不曾想过的,他神往着,却没有表现出来,只踢了踢脚下的山石,“那我以后出海的时候把龙的样子画回来给你看。”
    “好啊!”羽然使劲点头,“不过,你会画画么?”
    姬野愣了一下。他慢慢低头下去,一言不发。
    羽然没有注意他的神色,目光被步出前厅的姬谦正和老人吸引了。
    “看啊!”羽然看出了异样,急忙拉身边的姬野。
    姬谦正腰间多了一柄长剑,长三尺余,宽近寸半,剑脊出奇的厚。而老人本来背负的长枪已经从绫子中解了出来。
    姬野脸色微微改变,他知道父亲所配的是战剑,不同于寻常的佩剑,战剑厚重,剑锋虽不锐利,却韧实,足以劈开对方的铠甲和武器而不翻卷。因为崇尚雅致和婉约,整个下唐国的剑师都很少铸造这种威力惊人的战剑,父亲配这样战场上的重剑,竟是要试手的模样。而老人的枪完全是姬野虎牙枪的制式,只不过一色的银白,在夕阳中光芒惨烈。
    “昌夜、野儿,你们带客人闪开。”姬谦正缓缓拔出重剑。
    姬昌夜早已被外面的人声惊动,在一边好奇地观看。他对父亲的剑术本极有信心,并不担心,却侧过头去偷看姬野身边那个精致的小女孩。
    读过书的姬昌夜不同于姬野,知道贵族人家要知礼,贸然注视陌生的女孩自然是失礼的。可是他又忍不住不看,长这么大,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样明净如玉的女孩,肌肤晶莹得像是敷了粉,可是敷粉之后却没有那样柔和自然的嫩红,眉宇清晰如画,一缕细细的淡金色头发从她雪白的帽兜中不老实地钻了出来,在面颊边淘气地卷起来,一颤一颤。
    昌夜的心也随着那个细细的发卷起伏,他侧着眼睛,咬了咬嘴唇。
    羽然觉察了姬昌夜闪烁的目光,于是她微微点头对他笑了一下。刹那间的容光让年仅十岁的昌夜也有些赧然,他害怕露出什么马脚一般急忙扭过了头去,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
    羽然忽地有些恼怒,她不高兴昌夜的做作。昌夜回过眼神,一会儿心里又痒痒地想去看,这一次一斜眼,却触到了羽然瞪大的眼神,隔着远远的像只恼怒的小野猫那样瞪了他一眼,而后缩身闪在了姬野身边。
    姬野瘦高的身形完全隔绝了昌夜的视线,昌夜掐着自己的手指,暗地里恼怒起来。
    [第一章:枪六(1)]
    姬谦正的姿势极其恭敬,防御却滴水不露,他对面的老人长枪直指天空,洒然地笑笑,只是随意地站着,身上宽大的白衣在风中鼓振。
    一片片落叶横扫过石墁地,刮得地面“沙沙”作响。
    变化。不同于毒龙势的暴烈,惨烈的银光在风中轻轻地翻舞,不带出一丝声音。
    姬谦正心里惊惧,他并不清楚老人在那个组织中的地位,心里也在猜疑是否对方真的是“苍溟之鹰”的持有者。可是面对这样根本无法揣测的进攻,最后一丝疑虑也被驱散。
    他凝然竖起了重剑。无力进攻,他只能以静止对抗老人的变化。
    老人没有看姬谦正,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游移,枪在流水一样的运动中打破了对峙,简单的一枪缓慢地推送过去,直刺姬谦正握剑的手。
    姬野忽地站了起来,在假山上立起,瞪圆了眼睛。看似软弱的攻击却令他忍不住战栗。老人的双手松松地空握枪杆,枪锋也在不定地轻颤。可是姬谦正不敢动,可以看出来他的身体在衣衫下绷得铁硬,似乎老人一手推出的是一片无从闪避的死亡。
    枪锋距离姬谦正的手只剩下三尺,老人的攻势几乎用尽,姬谦正动了剑。他一旦动起来,声势像是开山碎石,大喝上步,剑直接劈向了长枪的中段。对于枪术的高手,凝聚在枪尖的力量极其巨大,砸向枪锋便如砸向蛇头,一旦失手就被咬住。而枪尾稳重有力,也不是剑的长度可以达到的。他劈的位置,正是长枪最脆弱的地方。
    像是打蛇,要打在蛇的七寸。
    “好啊!”昌夜挥舞着手臂大喊。
    这么短的距离,枪长剑短,剑占尽了优势。老人根本无法闪避,剑准确地劈中枪杆。姬谦正手上一轻,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彻底走空了。
    冷汗立刻布满了额头,他察觉到枪上完全没有力量!除了轻轻地一震,就像是在水流中划过。
    枪锋上银色的光芒忽地跃动起来,像是一只银色的蝴蝶展开了翅膀。长枪借着剑击的力量悄无声息地翻转,双方轻擦而过。姬谦正失去了平衡,老人松开了左手,他单手握枪,微微地拨动食指,长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到了姬谦正的右手小臂上,斜斜削下。
    “阿爹小心!”姬昌夜不禁大喊出声。
    姬谦正已经无法闪避,也无从格挡。沉重的战剑不但不能保护他,反而是一种累赘,他放手弃剑,拼着受伤退后。但是没有用,老人的枪锋像是缠在他手臂上的蛇,紧跟着推进,毒信已经擦到了他的皮肤上。
    猛虎的咆哮声响彻了园子,席卷而来,仿佛来自古老的深山。
    “喂,姬野!你做什么?”女孩子的声音一瞬间就被虎啸吞没了。
    姬野在老人的背后。他的突进带起了翻滚的落叶,收拢肩膀,小臂和枪杆保持在一条直线上,正是老人所说的攒刺完美的攒刺。
    他踏前三步,推出了他的枪。全身的力量像是水流一样贯注到枪身中,在第三步的最后,冲前的势头配合推枪的力量,达到了巅峰。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间,虎牙将从背后正好点中老人的心脏!
    “住手!”
    姬谦正惊恐地怒吼。他宁愿失去一条胳膊,也不愿这个老人死在自己的家中。他无数次地听过古老的传说,那个可怕的组织是不能冒犯的,叛逆者从来都面临着无情的惩罚,何况杀死苍溟之鹰。
    老人的笑声逼退了虎咆。
    他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飞跃而起,在空中从容转身。昌夜有种错觉,老人像是跃起在空中后悬停了一瞬,而后银色长枪劈出,在场的人再也看不出老人手里是枪还是什么别的,那只是一片银光在溅射,翻飞如蝴蝶,变化如鬼魅,虎牙的枪锋上叮叮当当,撞击声短暂而急促,沛莫能御的攒刺就失去了方向。
    白色的衣角在姬野面前消失。缠住虎牙的银光也不见了,姬野一惊,才发现虎牙对准的是自己父亲的胸口。可是他已经停不住,像是有人推动着他的双肩,毒龙势本就是最猛烈的攒刺。
    姬谦正不由自主地挥手去格挡,忽地发现手里是空的!刚才的一瞬间,为了闪避老人的枪刺,他抛掉了自己的剑。
    “爷爷!”羽然惊惶地大喊。
    银光猛地灭去,枪锋静静地指在姬野的后脑。老人跃过他的头顶,安然站在他的背后。姬谦正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才清楚地感觉到一滴汗慢慢地从颊边滚落,凉得刺骨。姬野的枪刺笔直地对着他的眉心,是杀伐之性狂烈的毒龙势,只差一寸。老人避开了虎牙枪,把攻势引到了姬谦正的面前。
    在最后一刻,姬野真的收住了枪。可是姬谦正依然觉得心口一阵冷痛,像是被什么刺伤了,枪尖的锐风?或是儿子出枪时候冷厉的眼神。
    “你看清我刚才出了多少枪?”老人笑笑。
    姬野摇了摇头。
    “一百三十二。”
    姬野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坐到地上。
    [第一章:枪六(2)]
    老人收回了枪,点点头,“很聪明的孩子。但是还不是最好的攒刺。”
    姬野扭过头来。
    “最好的攒刺,”老人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是收不回的,那是天授之枪啊,是武神的手刺出来的。”
    “先生”姬谦正犹豫着。
    老人挥手打断了他,上去轻轻拍了拍姬野的胳膊,“有力的臂膀,不过,你是不是还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为什么我能够把枪用得那么快?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为什么我教给你攒刺的方法,却用这样变化不定的枪术?不知道什么样的枪术才是最好的?”
    姬野点点头。
    “聪明的孩子,我奖励你一个机会,”老人把自己银色的长枪递给姬野,“握一下我的枪。”
    姬野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老人却已经微笑着收回了长枪。
    “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么?”
    姬野点了点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武器也很好,”老人指了指虎牙,“但是不要让它伤到你的心。”
    “虎牙枪是一柄暴烈的枪,很多年前它就是,”老人转头对着姬谦正,“姬氏终于出现了继承它的人。这让我想起从前。”
    老人拉起羽然的手走向门外,“姬先生,我想你应该熔了那枚指套。这个使命不是随着血缘流传的,只有希望为此战斗的人才会成为武神真正的追随者。你也知道,很多人已经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如果你不想,不必勉强自己。”
    姬谦正怔怔地站在那里。
    “不过我来到这里的消息不要让别人知道了,”老人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你不再是我们的一员,但是作为指套的继承人,你应该知道组织的规矩!”
    “是!”姬谦正低下头去。
    园子的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姬野呆呆地站在那里很久,忽然忍不住撒腿要跟出去。
    姬谦正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混帐东西,去哪里?”
    姬野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挣扎着要甩开他的胳膊。姬谦正正在急怒中,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惨叫。他猛地回头,看见原本在后堂栽花的妻子听见动静奔了出来,对着石墁地上一只被踩死的青绿色鹦鹉大哭。
    “才买的小哥儿啊,才买的啊!”
    姬谦正忽然想起那只鹦鹉,姬野和昌夜对手的时候,攒刺一发有如风雷,那只呆呆的鹦鹉根本无暇闪避就被他一脚踏死了。难怪那只鹦鹉看着有几分眼熟,是喜欢莳花养鸟的妻子刚从外面买来的。
    “阿娘,阿娘,”昌夜上去扯着母亲的手,“是姬野踩死的。”
    姬谦正呆了一下,忽然放了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姬野的脸上,“要追着去就不要回来了!你这样的儿子我不敢要,去死了也罢了。”
    姬野仰起头,抚着自己发红的脸,看着父亲三人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前堂的屋檐下。他也不跑了,呆呆地站着,阳光敛去,园子里慢慢地暗了下去。
    老人挽着羽然的手站在门外,老人沉默地对着街上的人流。
    羽然抬起头,“爷爷,你本来是准备杀了他么?”
    “是的,我准备借他儿子的手杀掉他,”老人摸了摸羽然的头,“孩子,不要问了。这种肮脏和恶毒的事情,你是不该知道的。”
    羽然牵住了他的手,“爷爷,不要杀他吧。杀了他,姬野就没有爸爸了。”
    她低下头去,“没有爸爸,就像我一样”
    “可是他知道太多我们的事情。如果让他活着,把消息密报给诸侯,危险太大了姬扬的孙子,还是不免懦弱和平庸啊。”老人叹息了一声,“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孩子是无辜的,都该有父亲。”
    老人把她抱上了马背,“那么所有危险就由我们来背吧。既然天驱的意志再也没有人奉从了,那么就让我死去又如何呢?最后一个天驱,应该像先辈们一样死去。我等着诸侯的杀手们。”
    [第一章:枪七(1)]
    夜深人静,万家都已经入眠。姬氏大宅的主房中还点着几支油烛,姬谦正坐在桌前,一声不吭地盯着那些烛泪,一滴一滴地凝结起来。
    牵扯到你,可不是连家也保不住了。”
    “不要再问了,”姬谦正的声音少有的冷硬,“你也应该知道天下广大,有些事绝不是我们可以管得上的。他能够退去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许久,他叹了口气,“你永远不会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的。他们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十个人,也许他们会是千百人,列着队冲锋的时候,星辰会变化,连诸侯的大军也要退却。”
    “他们是武神的使徒,”他的脸色在灯下说不出的怪异,“他们真的是!”
    “武神?我看你是被吓破了胆,听昌夜说他倒是赏识姬野?”
    “野儿在武术上确实有天赋,今天他刺杀那人的一枪到我胸口,本来我绝没有闪避的机会,已经有了必死的心,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收住,”姬谦正叹息,“可是枪势太烈,终究都是个暴戾的性格。”
    “都是你当初坚持要教他枪术,”妻子恨恨的,“他现在练了枪术,那双黑眼睛更凶,平时瞟我一眼也吓得我不轻。一个侍妾的儿子,你教得却比昌夜还好,难道如此厚此薄彼么?”
    姬谦正长叹一声,“对于昌夜我才是花了心血的。野儿练习的毒龙势本来暴烈,不是中正平和的枪术,所以才会进境快过昌夜。我教昌夜的大齐剑术才是姬氏最高的武术,上手艰难,可是以后的成就一定超过野儿。而且昌夜学文练武,成就比野儿高十倍百倍也不难,武士不过抵挡几个敌人,昌夜却可以有统御一国的才华,不能比的。”
    “那你何必又教姬野,他那种乖戾的性子,随他去好了,”妻子眉梢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却还在埋怨。
    “上阵亲兄弟,”姬谦正陪着笑,“野儿虽然不是可造之才,不过练成一点武术,将来昌夜成了大器,还可以保护昌夜,跟随他做一个参将什么的,对昌夜也好。”
    “你就是想得周到。”妻子再也无话可说,挽着他的胳膊,一起钻进被子里。
    里面的声音渐渐地低落下去,到后来只有吃吃的笑声,隐约中还在谈着什么将来的事情。
    屋外,星月的光辉流泻下来,难得的静馨。万家房舍,屋顶仿佛都流淌着一层水银。
    挑出很远的宽阔屋檐下,一个还显得单薄的黑影独自站在星月都照不到的黑暗里。
    屋内细碎的声音再也听不清楚,姬野抬头凝视自己怀里的猛虎啸牙枪,枪锋寒得令他心里颤抖。他看看屋后的小松林,又看看自己的北厢房、园子里满是青草的石墁地,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转了一圈,抱着枪默默地走在园子里,连屋里的姬谦正也不曾发觉他的来去。姬野的脚步像一只潜行的猫,姬谦正总是说那不是磊落的脚步,其实猛虎的脚步和猫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姬谦正未曾见过猛虎。
    走到了墙边,姬野左右看看,搬了几块大石,垒起了一个阶梯,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墙头。他沿着墙头默默地走,无边的南淮城在他脚下沉睡。姬野只是这样走着,一遍又一遍地来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最后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风里睡着了。
    “姬野,姬野”一个细而轻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姬野猛地惊醒,回过头,看见一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在看他,花瓣一样的嘴唇边带着一丝玩闹的笑意。
    “羽然?”他认出那是白日里来访的女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爷爷和我住在那边的一个旅店里,我想出来看看,可是白日里出来总是不方便。”
    “不方便?”
    羽然瞪大眼睛,拈起脖子边那缕淡金色的头发,“看我眼睛的颜色,还有头发,你说我怎么敢白天出来呢?我一路上都戴着风帽,有的时候真恨不得把帽子扔了,骑在马上披着头发跑,可是爷爷不让。我恨死了。”
    “我看了啊,”姬野认真地点点头,“挺好看的。”
    羽然呆了一下,“人人都像你那么木头脑子就好了。”
    姬野并不生气,“你回去吧,夜深人静,外面可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在我们宁州的森林里,你若是旅行,经常会有我们羽族的村落。到了月光最好的夜晚,我们都会穿着白纱一样的衣裙,在月光下面拉着手行走。我们也不点火,月光照在裙子上,像是透明的,像是蜻蜓的翅膀。传说女孩子这样走,月神的光辉就会都照在最轻盈的那个女孩身上,她就会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飞上天空,去神的宫殿,可惜我没有见过,不过,”羽然叹了口气,“那时候真是很美的,大家都很美。”
    [第一章:枪七(2)]
    姬野看着她拈起白裙的裙角,站在屋脊的尽头,微风吹起她金色长发上的白绸飘带,整个人像是虚幻的。他忽然注意到羽然是赤脚的,半是透明的脚轻轻地踏在青灰色的瓦片上,盈盈地踮起来,像是随时就会飞走。
    他默默地站起来,羽然歪着头看他,许久许久。
    姬野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过来,窘迫地抓了抓脖子,“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宁州,是南淮。夜里会有贼的,他们拿着刀在街上抢劫。听说很多地方都在闹饥荒,那些人跑到宛州来,还是吃不上饭,就只有做贼。”
    “喂,木头,你那么丧气干什么?”羽然说,“你父亲对你很凶的样子,他后来又骂你了么?”
    姬野摇头,“其实他也不常骂我的,他不管我的。你父亲管你么?”
    “我没见过他,他就死了。你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刚才想去练枪,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觉。”
    “那我们说话玩吧,我要听关于龙的,”羽然说,“我偷偷跑出来,要等爷爷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我也不太知道。”姬野讷讷的。
    “别怕别怕。说错了也没事啊,你出海的时候画了龙回来给我看,我们就知道了。”
    “画龙”姬野低下头去,“我只是说说的。”
    “什么啊?你不是答应的么?不能耍赖吧?你们东陆的人怎么是这样的?”
    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倔犟地转过头去不看羽然,“我不会画龙给你看的,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没有人教过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羽然呆了一下,“你不识字啊。你阿爹没有教你么?我看你家里很多的书”
    “不会!”姬野猛地把头转回来,他死死盯着羽然,“我就是不会!没有人教过我!我很笨的,学了也没有用,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我就想一个人坐在这里!你们走了我阿爹就打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羽然有些害怕,她想要逃开。可是她抬眼看见姬野的眼睛,却不觉得他真的生气了,他只是努力地在瞪大眼睛,那双明亮的漆黑的眼睛。
    “那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姬野摇头。
    羽然犹豫了一下,上去拉了拉他的手,一根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点了点,“那我教你,你们东陆的文字,其实哪有我们羽族的神使文那么难学。”
    姬野感觉到了她掌心里的温暖,手抖了一下。他忽然把手整个抽了回去,掉头跑了。他看着深湛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在闪烁。他沿着那些勾连的墙壁拼命地奔跑,穿过院落的屋顶,他跑得飞快,像是怕被那个金发红眸的女孩追上来。
    最后他停在凤凰池一片清澈的水边,他站在那里呆了一下,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湖对岸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喊起来。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月下钟楼巨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文庙的钟声响了起来,终于把他的喊声吞没了。
    他站了许久回过头来,看见钟楼的屋脊上那双晶莹透明的赤裸的双足,女孩子站在那里,有些怯怯地望着他,她的裙带在风里轻轻地飘啊飘。
    两个人彼此默默地看了许久。
    “你真的教我识字么?”姬野狠狠地揉了一下鼻子,扬起了头,“我想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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