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红色的轻纱围着女孩儿的肩膀转了一圈,莹白的肤色在纱下隐约浮动。女孩儿一双月白色的踏鞋在云石地上轻盈地跳着,肩上的披纱起落如蝴蝶的翅膀。十三四岁还透着稚气的孩子,却有了几分少女的风致。
“好,好,柳瑜儿的肤色最是白净,就是这个枫红色衬她!”为她披上轻纱的男孩拍着巴掌围着女孩儿转圈,眉梢眼角满是得意。
“哎哟哎哟,煜主子,这云影纱宫里剩下的就这一匹了,前些日子国主想为王妃裁一件罩衣还没有舍得的料子,怎么能穿到外面去瞎跑?”婆子拉着男孩的手,惋惜地看着那幅纱。
“能不能少说这扫兴的话来?”男孩猛一扭头,不悦地挥开了婆子的手,“母亲年纪大了,怎么能穿这样的颜色。留下来还不是压在箱子里?我给枫念儿选了生青的,给月情儿选了湖蓝的,给小苏选了杏黄的,露水绿给了月眉,现在就缺一幅红色的好纱,不拿这个,你去找来给我?”
他眼眉间虽然有怒气,却还是透着少见的秀气,像是天生的一块脂玉。
婆子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男孩又笑了起来,推着柳瑜儿转身,兴冲冲地打量着她周身上下。女孩们都围着柳瑜儿赞叹不止,莺声燕语压过了殿外的马蹄声。
“我也想要这样枫红的纱,主子对柳瑜儿偏心了。”最小的小苏忍不住失望,撅着嘴扯住了男孩的衣袖。
“小苏别淘气,小苏别淘气,”男孩急忙轻声软语地安慰她,轻轻摸着她低垂的眉毛,“这幅杏黄的虽然不如云影纱,可是也是极细的好纱,最配你这身月白色的裙子和脖子里那串黄晶,若是配了红纱,反而不像样子了。不过”
他围着小苏转了一圈,“要是添上几分金色,可就完美了。”
他急忙又埋头在箱子里翻弄,一幅一幅透影的轻纱和瑰丽的丝绢被他抛了起来,散落了满地,却始终没有金的。他从锦绣堆里探出头来,气恼地把缠满脖子的锦纱扯下,跳着脚喊了起来,“怎么没有金的?怎么就没有金的?”
“主子别着急,别喊伤了嗓子,”婆子赶紧去哄他,“上次不是主子说宫里要装粉金色,所以订了几万张粉色的绵纸糊墙,又把所有的金纱都挂在屋顶么。”
她指着头顶,“现在那些金纱还在那里挂着呢。”
男孩一抬头,果然在金丝楠木的椽子间,都装饰着纤薄的金纱。
“拿梯子来,拿梯子来!”他高兴地拍起了巴掌。
女孩儿们七手八脚地抬来了扶梯,婆子想拦又不敢,胆战心惊地看着男孩高高地爬了上去,使劲去够椽子间的纱。他个子不高,勉强探直了身子,才勾住了金纱的一角。
“吱呀”,宫门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把整个扶梯勾倒下来。在女孩儿和婆子们的惊呼中,连着数十尺长的耀眼金纱,男孩重重地摔了下来,落在满地的锦绣里。
“主子!主子!”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锦绣里忽然钻出了一个蒙着金纱的脑袋,心悬在半空的婆子这才喘了一口气。
男孩跌跌撞撞地一扑,抓紧了一个人,紧紧地抱住。
“抓住了抓住了!是不是小苏?披上给我看看。”男孩抱着怀里的人又笑又跳。
“嗯?”他又愣了一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是谁这么一身呆肉?想必是扫地的婆子,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他用力把怀里的人推开,三把两把扯下了罩住头脸的金纱,看见了眼前的人,忽地皱了皱眉,“方都尉,你怎么跑到我的寝宫里来了?”
禁军的都尉方山脸色微红,难得少有地摆出了几分威严,对着嬉闹的女孩们挥了挥手,令她们下去。男孩刚要生气,方山已经急急地扯住了他的手,“煜主子,今儿是大事,可不能使性子。”
他转身让开了路,指向门边,“奉国主口谕,北陆金帐国世子吕归尘殿下,即日起搬入东宫,下榻归鸿馆,与世子百里煜一同饮食作息,教习东陆文字礼仪,以彰两国兄弟亲爱之心。”
他又对门边的人摆出了笑脸,“这就是我们下唐国的世子百里煜殿下,尘少主,从今而后,两位少主要多多交流。”
“煜主子?”他微微一愣,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男孩已经不见了,转头去找的时候,才发现他正躲在自己的身后,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腰带。
“蛮人?”百里煜小心地从方山背后探出脑袋,“蛮人在哪里?”
“什么蛮人?”方山压低了声音,“这是尘少主,将来的北陆之王呢。国主可是特意吩咐了,煜主子一定要礼敬。”
百里煜终于从一群人中看清了那个白衣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清秀,比百里煜都更多了几分柔弱,全不像百里煜心中的蛮人。可是那身装束说明了他来自北陆金帐国,他的头发长长,绞成一束簪在头顶,穿着狐裘的贴身小铠,外面罩了五色缀边的白色大袖,胸前配着一尺长的小佩刀。炎热的夏天,他的右手腕还突兀地配着白色的毛裘护腕。
[第二章剑四(2)]
“这个就是蛮子?”百里煜疑惑地看方山。
蛮族孩子局促地环顾周围的人,而后把头低了下去。
孩子的侧脸上。整个湄澜宫里忽地寂静了,女孩儿们、婆子们、禁军们还有方山都呆在那里,只有百里煜还满不在乎地冲着蛮族孩子比着鬼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蛮族孩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锦纱球在地上滚了滚,而后不知所措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像个呆鹅一样哦”不知道是哪个娇嫩的声音小声说,而后有人轻轻地笑,带着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东陆人对于蛮族的敬畏之心忽地就退去了,这个呆头鹅一样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危险。
方山咬了咬牙,不顾百里煜的挣扎强拖着他来到了蛮族孩子的面前,女孩儿和婆子们也围了上来看热闹。
“煜主子,别闹了,快和尘少主见礼!”
百里煜像只被抓牢的小猫一样在方山的手里扭着,一边还凑过去使劲抽动着鼻翼,“也没什么膻味嘛?居然还有这样的蛮子”
女孩儿们也歪着头看那个孩子,拍着巴掌笑,婆子们稍稍收敛一点,半掩着嘴在一边议论。
“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蛮子,倒是个新鲜人儿。”
“长得倒是跟女孩儿似的,怎么竟是个蛮子?”
“是啊,这年纪,怕是才十岁出头吧?”
“长大了兴许就剽悍了,现在还是小蛮子嘛。”
“呵,呵,蛮子,蛮子,蛮子蛮子。”怪异的腔调忽然响了起来。原来是金丝架子上那只红腊嘴的八哥,宫里的八哥揉过舌头,把这个新词学得惟妙惟肖,众人愣了一下,又是哄堂大笑。笑声里,那个蛮子孩子红了脸,低下头去。
“蛮子?”吕归尘默默地在心里说。
门外的光仿佛刀剑一样刺了进来。
西配殿。
两排人对立,一侧是拉着吕归尘的方山,一侧是宫内服侍的人众。
“尘少主,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东宫里的主事人,有什么吩咐,尘少主尽可以问他们,”方山一摊手,指向了颧骨高耸、灰眉低垂的夫子,“这位路方同夫子,是我们下唐有名的饱学先生,国主以重礼聘来教授煜少主的功课。”
“路夫子。”吕归尘低头行礼。
“嗯!”路方同对一个蛮人能够如此知礼觉得诧异,欠身还了礼。
“尘少主的功课,也都拜托路夫子了。”方山对着路方同长揖。
“这位是东宫膳房的主事马求桐,以后少主在膳食上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找他。”
年老的内监上前一步行礼,退了回去。
“这几个是书房的洒扫,安排读书是他们的事情。”
年轻的内监们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也是深深地行礼,凑近的时候斜着眼仔细打量了吕归尘。
“这两个宫女是世家之后,小苏和柳瑜儿,世子刚才见过的。她们以前都是服侍煜主子的,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出身,以后世子有什么杂事就交给她们料理了。”
吕归尘也是低头行礼,忽地看见柳瑜儿眼角挂着泪珠,小苏也是闷闷地绞着裙带。刚才在湄澜宫里柳瑜儿已经哭过一次了,死死地拉着百里煜的手不放开,百里煜也是大声地哭喊着,指着方山的鼻子大骂。直到方山出示了百里景洪亲笔的手谕,才硬是把这两个女孩儿派给了吕归尘。那时候吕归尘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像是生离死别的场面,忽地想起苏玛来。他最后一次登上车轼北望,看着苏玛站在最高的草坡上,她并没有哭,只是扣着双手遥望,红色的裙衣在风里翻飞。
“这位是东宫录书房的主事苏婕妤,”方山说,“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
他手指的是站在阴影中的一个人。东宫的正殿一面完全是镂空的雕花木窗,阳光充足,只有那么一小片阴霾,可是这个人就站在那片阴影里,也并不走近,遥遥地躬腰示意。如果不是方山指出,吕归尘几乎没有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一会儿再带尘少主在东宫里走走转转吧,国主已经赐了秋服,就请”方山周围巡视了一圈,看到的除了男人就是面色不善的两个女孩儿,最后他对着阴影里的女人微微地躬身,“就请苏婕妤为世子整装吧?”
“是。”女人淡淡地应了,缓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当她整个人暴露在阳光里时,吕归尘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呼吸。虽然他没有表露在脸上,但是围绕着百里煜的那些女孩子已经令他惊叹不已了,整个北陆也难以找出那样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的女孩,白色的生绢一样不染一点灰尘。就算是苏玛和她们站在一起,也少了那种娇贵的细嫩。而当这个女人站了出来,大殿中的一切人都失去了颜色,柳瑜儿和小苏的白净如今显得像是白菰,而那些颜色鲜丽的裙衣也不能为她们添彩了。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颜色都被吸进了她的身上,鲜明、变幻、跳脱。她宫裙高髻,明艳中带着森然的古意,双臂上裹着素纱,成串的水晶细镯叮叮当当地作响。
[第二章剑四(3)]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幅工笔的仕女古画,苍苍然的华丽。
“尘少主跟我来。”女人拉起吕归尘的手。
她的手微微有些凉,声音轻柔,吕归尘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出了宫殿。
吕归尘惊叹着环顾周围。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简单的一张竹床、一张原色的木质书案和原色的木质立柜。可是整整一面墙壁都是书,浩瀚得像是书海。北都城里也有书,但是北陆不善于造纸,书是昂贵而且稀罕的东陆玩意儿。贵族人家会在案头放上几本以示博学,而贵为青阳的世子,吕归尘读过的书也不过区区数本。他抚摩着那些书的背脊,心里满是赞叹,不知道这面墙壁里藏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有些简陋,少主的归鸿馆还在收拾,就将就这里梳洗吧。”女人站在他的身后。
“苏婕妤住在这里么?”吕归尘愣了一下,他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为什么这样明丽高艳的女子却住在一间疏旷甚至简陋的屋子里。
苏婕妤没有回答。她让吕归尘坐在惟一的椅子上,对着铜镜。自己站在后面,拔下簪子打开了他的头发。吕归尘感到她纤细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头顶,麻酥酥的令他想要睡去。苏婕妤的手修长有力,贴着头皮为他束起头发。她拿下嘴里咬着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划出笔直的发缝。吕归尘忽然想到了远在北方的英氏夫人,以前总是英氏夫人为他梳头,虽则没有这个女人的动作那么敏捷流畅,可是按在头顶酥酥的感觉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地他心里有一丝亲近感,顺着女人疏理的动作侧过头去,想让她打理起来方便一些。
“坐好了,”女人扶正了他的头,“别管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暂。吕归尘迷迷糊糊地半睡着,只是始终能感觉到那双手在自己头顶。
一声门响,吕归尘睁开眼睛,看见婆子低眉顺眼地躬身进来,行了个礼,“苏婕妤,国主驾临西配殿,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女人没有回答,最后取下咬着的象牙簪子,扎进吕归尘的发髻中。
“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她漫不经心地说。
她说得很冷漠,吕归尘却觉得心里微微地一动,抬头想从镜子里看女人的神色,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女人径自出门去了。
吕归尘默默地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俨然已经是东陆贵族世家的公子了。
“哟,是北陆的尘少主吧?”婆子的眼神里面带着试探,脸上却是谄媚的微笑。
“婆婆。”吕归尘也是恭敬地行礼。
“我一个洒扫的老妈子,哪敢说是什么婆婆?少主子抬举了,”婆子这么说着,脸上却像是开了花,“以后少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就好了。”
她的脸色又一变,透着点诡异,“少主子,这个女人可对你说了些什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苏婕妤只说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
“听我老太婆一句话,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怎么了?”
“她是个怪人,”婆子咂巴着嘴,“十几年都不见老,要论起来少说也该三十多岁了,看着还十八九的样子。还不只这呢宫里人传这女人是个”
婆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多话了,讪讪地住嘴了。
吕归尘觉得心头一阵寒,转头却看见了窗台上的两盆紫花。这种紫花是他从未见过的,娇嫩又清淡的颜色,新生的小花低着头,半藏在叶片中,没有宫里繁花似锦的华丽,反而像是山上野生的。这是女人屋子里惟一一点明亮的颜色。
[第二章剑五(1)]
“臣女觐见国主殿下。”女人跪在阶下。
九旒黑帻、青袍博带的国主在窗边缓缓地转过身来,默不做声地凝视了女人一阵子。
“起来吧,”国主对着侍候在周围的内监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配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国主的手指慢慢地扣着窗台,一声声的像是扣在人心口上,久久也不说话。
“国主是要问幽隐的事吧?”女人说。
国主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算知道!我听说你又不准幽隐参拜他父亲的灵位,还收走了扳指?”
“国主应该知道那柄剑的力量,寻常的人根本踏不进它的圈子。幽隐能走进去,只是他父亲寄宿在剑里的灵魂在守护他,可是那柄剑始终都是妖魔之剑,他父亲的灵魂能够守护他多久,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很急躁了,这时候如果再推他,是把他推到了绝境。”
“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天驱首领不正是拔起了苍云古齿剑而获得宗主会的认可么?”
“那么就必须降伏那柄剑,只有最坚忍的人能镇住剑里的魂魄,幽隐不是合适的人选。再这样下去,他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国主沉默片刻,挥袖长叹了一声,“有人对我说,我可以赐给幽隐官职,却不能赐他懂生死间的事。我心里不服,可是事后想来,深以为然。我能够升他为游击将军,我却不能让他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一个真正英雄的勇敢。所谓英雄,要么大成要么大败,不冒绝大的危险,又怎么能成就大事?一个人宁愿成为英雄而死,也不愿当一个懦夫而生,难道他父亲不就是这样拿起了苍云古齿剑么?”
“所以他父亲死了。”
国主背手看着窗外的天空,“虽死也是英雄的死!”
“可是他只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安然长大,娶妻生子而已。”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国主勃然作色。
女人静静地跪在阶下,精致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起来。
内监疾步而入,跪在女人身边,“国主,息将军求见。”
“息将军?是有什么急事么?”
内监凑在国主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是大事,说是死了人!”
国主眉锋一颤,点了点头,“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亲自下阶扶起女人,女人微微缩了肩膀,不让他碰到自己。
国主皱了皱眉,却不发作,“我还有些事,你退下吧。要好自为之,我怜惜你千里带着幽隐来投靠我,一直相信你。当年百里家主家的重重压力下,我没有保住幽长吉,直到今日还有遗憾。幽隐算是我的侄儿,我跟你一样希望他继承他父亲的志向,做一个拔剑而起的英雄。”
“臣女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
女人深深地一拜,退出帘外。
黑衣的将军疾步而入,和她擦肩而过的一瞬略略回首。女人始终低着头,将军只看见她纤纤瘦瘦的背影。
“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息衍收回了目光,“前几日向国主禀报过的三队风虎斥候已经被杀了一队,如果不尽快采取手段,剩下两队还能活多久也很难说。”
百里景洪全身一震,“怎么被杀了?谁动手的?”
“还不知道,”息衍缓缓摇头,“看起来是天罗山堂的手法。”
“这些匪类还没有死绝?”
“不但没有死绝,只怕还过得很好。天罗有一个词叫做蝉生,是说在危难的时候他们会隐没在人群里等待时机,就像蝉会藏在泥土里生活,直到春天才生出双翅。到了他们觉得时机到了,杀手们就会铺天盖地涌出来。”
“那么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
“不知道,”息衍摇了摇头,“蔷薇皇帝能得到天下,和天罗山堂在关键时刻倒戈有关。至今也没人能解释天罗为何要那样做,他们奉行的道理只是他们自己的生存,除此别无偏向。”
“我们怎么办?”
“已经出动了鬼蝠营,不过未必保得住这些风虎。对于天罗的来袭,我们毫无准备,既然他们的目标在淳国风虎的身上,为什么不直接向眀昌侯挑明,说我们不希望他们的人在南淮活动,眀昌侯如果还不愿撕破表面上的亲睦,势必也要给我国留一分面子。”
“不能!”百里景洪紧咬着牙,狠狠拍在桌上,“敖太泉战死,淳国孤儿寡妇,丑虎避祸在当阳谷耕种集谷,梁秋颂已经是事实上的淳国之主!他如今已经露出獠牙,给不给下唐留一分颜面,我不敢说。梁秋颂此人,譬如秃鹫,只吃死食而不吃活物,他若是动手,就是认准了对方已经无力反抗。我只恨敖太泉一勇之夫,白白把脖子送到嬴无翳的刀锋上,当初我以为淳国有敖太泉在位,梁秋颂纵然是条毒蛇,终不敢钻出土来,如今还是让他出头了。恨没有早把他除掉!”
“那么我们的应对方法是”
“天罗要杀,就让他们杀!梁秋颂既然不在乎这些人的命,我们何苦在乎?”百里景洪冷笑。
[第二章剑五(2)]
“是!不过这次梁秋颂出动大批斥候进入南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淳国和我们并不接壤,难道梁秋颂会对我国有所图谋?”
百里景洪微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我也是不明究竟的。”
枕无忧。”
“效命国主,是息衍之幸。”将军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国主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东宫重地,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内监进来磕头,“禀国主,大概是大概是禁军的孩子们又在那里操练了。”
“是在打架吧?”息衍笑笑。
内监哑口无言。
“一帮不成器的东西!下唐就是毁在这些纨绔子弟的手里,迟早要好好修整这支禁军!”国主恨恨的。
“我说就算那小子出钱也不能让他好过,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扔到塘里去,才出了我们兄弟心头的气!”禁军年少的什长雷云正柯拍着桌子。
他是雷云家的二儿子,雷云家也是宛州世代军武之家,他的哥哥雷云孟虎跟着拓拔将军当副将,出使北陆,是南淮城里仕女心里的偶像。雷云正柯也跟父母吵闹要从军,便被送到了东宫来。
“那穷小子哪里出得起钱哦?”雷云对面的方起召在鼻子里哼哼,“他穷得叮当乱响,我可是查过,他是姬家小老婆生的,庶出,家产没有份的!”
方起召家不是世族,可是方氏却是宛州商会十姓之一,垄断了整个南淮城的运输和锻铁。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银钱,最看重的也是银钱。他参军那一日摆了最大的排场,在紫梁街上最贵的听涛馆请了四十多个禁军世家少年喝花酒听歌,请的都是花街里最出名的女孩。也是那一晚上,少年们在女孩身上摸摸蹭蹭的,模模糊糊知道了男女大概是怎么回事,仗着这个,方起召在东宫禁军也算声名鹊起。
“我说这个小子纯粹是自己找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了我们的风头,还敢进东宫?要是我早就逃命去了!”彭连云摇头。
“就是要他来,来得好!”方起召邪邪地笑,“不来怎么收拾他?今儿是他参军的第一天,三书二礼也不是那么轻易过的。”
“你有什么主意?”
“我们在这里等就好了,自然有人把他送上门来!”方起召咧着嘴。
“就数你小子最阴险!”雷云正柯知道他早有了准备,在他头上拍了一记。
“哼!要我说除非除非那小子把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个姑娘献出来,脱光了从东宫这头跑到那头,否则说什么也不能给他好看!”方起召的笑里带着点猥亵。
“呸!”彭连云啐了他一口,“要是那样还能跑到东宫那头?半道早被你劫了!”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方起召一跃而起,“是他是他,准是兄弟们半路上把这小子劫住了。”
“喂,你可没捅马蜂窝吧?这小子不好对付!”
“没事没事,我安排了十多个兄弟呢。”方起召推开了房门。
三个人全都愣住了。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军营门口的人影飞跃起来,他手中的木刀被用作了短枪,凌空直刺击中最后一个拿着铁链的少年武士。他落下来,木刀换为反手横在身后,扫过周围一圈哀嚎的人,忽然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方起召三人。营门的阴影罩住了他整个人,却掩不住他的目光,猛虎一样的黑色眼睛。
“大哥大哥在哪里?”方起召的声音都变形了。
“从早上就没有看见他”
“快快关门!”
火焰一起一伏,像是跟随着他的呼吸。沉重的黑暗压下来,耳边似乎有着许多人大声呼啸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又觉得只是扫过大殿的微风。
“他们在那里,他们在喊我喊我!”幽隐想。
他的手在抖。他的视线模糊起来,眼前只有自己的手和那块苍青色的巨大金属,再就是那个骷髅,静静的它没有动,可是它的神情似乎在变,似乎在笑,笑着对幽隐张开了怀抱。幽隐努力地把手伸出去,这时候他觉得每推动一寸都是艰难的。他的手指上没有那枚扳指,他觉得不安,他一直觉得那枚扳指可以保护他。
金属、火焰、骷髅的笑容,这些似乎慢慢融合在了一起。幽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尽全力伸出手去!
天旋地转,他被灼热的大力推了回来,全身像是被火灼烧过那样燥热地疼痛。他缩在地上蜷曲着哀嚎,把剧痛的手夹在两腿间。
过了很久他把手拿出来,看见掌心被烫伤的两道铁灰色痕迹。
他冲上去一脚踢灭了火盆,坐在黑暗里气喘吁吁。
[第二章剑六(1)]
喜帝七年,十月。
征。诸侯们在各自的宫中期待着新的决战,以驱逐霸占帝都的南蛮子。
这一年宛州渔业丰收,西瀛海有渔民说不小心误入深海,曾经看见风鸟唳天,九转盘旋而舞,之后飞向了西北方向。风鸟是传说中飞鸟的帝王,它飞向的西北方,则是淳国所在的方向。朝野上下隐隐有风声说要恢复东陆帝朝的繁华,还是得倚仗兵马强悍的淳国。又有人上表皇帝,说理应加封梁秋颂,为诸侯树立忠臣的楷模。皇帝和淳国对于这些消息都保持着缄默。
又一年眼看就要过去。
南淮城。
东宫最高的“爱晴楼”上,吕归尘扳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空中盘旋的鸟儿。
夕阳半落在凤凰池上,放眼一片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金,整个南淮城朦胧在雾气一样的夕照中,隐隐地可以听见远处高台上敲击云板的苍苍声。
南淮夕照是宛州的胜景,士族喜欢唱咏的。不过吕归尘却并不那么喜欢,这里的屋子总是那么高,走到哪里都是看不尽的亭台楼阁,把远处的草木还有天际的浮云都给挡住了,他尤其不喜欢高耸的宫墙,走在墙下感觉那墙就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叫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
他很怀念草原,怀念站在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尽头的感觉,那里的天空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碧蓝,常常腾起白色翼梢的大鹰,飞得高傲而孤独。
他到达南淮已经是第四个月。九王回返北陆,铁颜和铁叶又不能跟进宫来,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知道这种生活只是刚刚开始,却没有结束的期限。
“呵呵,终于找到尘少主了,就猜到少主又在爱晴楼看雀儿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吕归尘转过身来,看见方山细白的脸,上面两条短平的眉毛压着一对带笑的小眼睛。
“方都尉好,”吕归尘微微欠身,“这里开阔,可以看得很远。我刚才吹笛子,看见了雁。那是雁,不是雀儿。”
“呵,雁也是雀儿啊,少主是逗方山开心呢。”
吕归尘摇摇头,“雁和雀儿是不一样的。我们蛮族的牧人说,雀儿飞百尺,吃虫子,雁儿飞千尺,吃鱼虾,大鹰飞万里,吃牛羊。雁和雀儿不一样的,能飞很远,飞过大海。也许,是从北方飞来的。”
“北方?”方山笑,“尘少主这是想家了。其实北陆有什么好啊,听人说过,除了草还是草。也是方山这几天疏忽了,明天从东宫里面找几个伶俐的下人带尘少主上街走走。南淮城里面,好玩的东西可多着呢,斗狗斗蟋蟀猜枚叶子牌,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里听人说演义,尘少主不是喜欢英雄么?说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
吕归尘还是摇头,“北陆也不都是草,还有牛羊,有大鹰,有镜子一样的湖泊,还有牦牛群和野马群我认识的人都在那里,有我阿爸阿妈,有大合萨和苏玛方都尉,要是你最亲的人都听不到你的消息了,当英雄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略略回头,方山的目光和他对了一下,随即错了开去。方山想这个孩子就是太认真了,分明只是个孩子,偏要想大人的事。
“尘少主,膳房催了。用完晚膳,路夫子还要给您和煜少主开一堂晚课,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诗文了,尘少主可都还记得?”
“我”
方山摆了摆手,“路夫子也是个死脑筋,尘少主将来领袖北陆,草原上几十万大军一挥,说灭了谁,就灭了谁,不服的人,自然有刀枪去伺候。学文字有什么用?还怕找不着一个文笔好的写战书?不过这事情是国主吩咐,也要对大君有个交代,尘少主,我看我们还是先去赶晚膳。煜少主候着您呢,您不到,可不敢开席。”
吕归尘被他拉下楼梯的前一刻,扭头看了看那只雁。它飞进了半轮夕阳里,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颜色融化了。他摸了摸胳膊,觉得天有些凉了。
“圣人者,于万难之际,守衷不改,不以褒贬而易志,不以得失而悲喜,不以成败而俯仰,此俗子所不能。夫天地之大,道贵一也,圣人得其理,是谓圣也。”
路夫子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回音朗朗。
东宫的书房,两首各置了一张书桌,东首是年少的下唐储君,西首则是蛮族世子。两人穿着同样的素锦长袍,相对而坐,吕归尘有些笨拙地捏着毛笔,目光低垂,对面的百里煜斜眼瞥着他的动静,一手托腮,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脸蛋。
“生死之间,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断之时。圣人者,不惊,不惧,不急,不缓,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渊如行广道,纵油鼎在前刀剑在侧,亦信步越之。”
[第二章剑六(2)]
“喂!喂!”
吕归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百里煜双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对他喊。
“喂!”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纸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么?”
“我”吕归尘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
“夫为师者,授课以信,为徒者,求学以诚,”远处,路夫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忽地一转,变做了大喝,“我何曾许你们私下问答?都不必再答了!”
他从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讲桌上一记重击,大步上前从两个学生面前扯过试卷,目光咄咄逼人。百里煜吓得把脑袋缩在长袍的立领里,只露出忽闪的两只眼睛,等到路夫子回转身去,才极快地一吐舌头,比了个鬼脸。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展开试卷,气度沉凝。他嘴角微微下撇,捋着几绺细须瞥了瞥第一张卷子,绷紧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还算有心,尤其雁字南徊,千里不辞其侣,信也一句,有几分先贤的遗韵,煜少主这几日读书算得上用心,不枉国主的期待。这张卷子,可题作甲等中。”
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才看了一眼,细须就急剧地抖动起来,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简直要喷出火来。
“喂!”百里煜看着夫子发作前的惊人表现,压着声音对吕归尘大喊,“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
“这这这,这简直欺人太甚了!哪里还有我一分半点的师道尊严?”路夫子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大喝出声,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
一张薄纸扔不远,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百里煜满是好奇地探了脑袋去看,不知是什么能把古板重礼的夫子气成这样。
那是墨笔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画,最初似乎是几个不规则的墨点,被点成了远方羊群的背,而后近处刷了几笔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纸角则是雁群,横斜着穿过落日下的天空。百里煜吐了吐舌头,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
路夫子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直直地看着前方,瞥也不瞥吕归尘一眼,“在下才疏学浅,蒙国主重托教习两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惭愧。尘少主屡屡不听教诲,自行其是,想必是北陆金帐国的英雄,刀马无敌,看不上我这种酸腐的儒生。乡里一个教书匠尚且知道知难而退,在下不辞馆,真的有愧于尘少主了。”
他起身遥遥对着吕归尘大袖一挥,“不敢高就,告辞了!”
他掉头大踏步地离去。
吕归尘还笨拙地握着墨笔,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路夫子的背影,百里煜已经轻轻跳了起来,跟过去一直看着夫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佩服佩服!你胆子可真大!”百里煜蹦着回来,对吕归尘竖起拇指,“这个老家伙,脾气好比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换了我可不敢乱来。他一准儿去父亲那里告状。”
“我我该怎么办?”吕归尘无奈地看着他。
“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百里煜耸耸肩,“你要是怕,就别气那个老东西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吕归尘低下头去,“夫子说的,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会东陆文字么?”
“我是学过的,可是夫子说的那些东西,我真的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什么圣人啊、义理啊、大道啊,我都听不懂的。煜少主,到底什么是圣人?”
“圣人?”百里煜愣了一下,挠了挠额角,“这个也不好说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大贤,整天就是着书立说教书授徒,很古板的那种,在讲堂上把背挺得笔直。要是过上几百年,路夫子烂得只剩下骨头了,也许也会戴个圣人的头衔。”
“哦”吕归尘若有所悟。
“对了对了,”百里煜对这个蛮子渐渐没有了畏惧心,而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们北陆大家平时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骑着马跑到这里放牧,又跑到那里放牧,大家一翻脸就带着刀对砍,唰唰唰唰的,然后胜利的人把失败的人的头砍下来,做成酒杯?还抢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书上都是这样的,你倒不像个蛮子。”
吕归尘默默地想了一阵子,“其实也不是这样”
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去描述他心里的朔方原,最后只能说:“其实只是一片草原罢了。”
门轻轻地响了三声。
灯下的女人一惊,把手中的东西塞回了袖子里,压低了声音,“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是低着头的孩子,他的发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来,只看见一个黑黑的脑门。
“尘少主怎么深夜来这里了?”苏婕妤认出了那支簪子。
“我”吕归尘犹犹豫豫的,“我想借几本书回去看。”
“借书?”女人冷漠地摇头,“我这里是有些书,可是库房里的书更多,尘少主想要什么书,都可以去那里找到。”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那打扰婕妤了。”
他转过身,女人却忽然唤住了他,“尘少主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第二章剑六(3)]
“我不知道书名,”吕归尘低低地说,“我想找几本书看,这样路夫子讲的那些东西我就能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书,去库房也找不到”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路夫子骂你了么?”
“没有。但是他们都说我是蛮子”
“路夫子现在在讲什么书?”
“《政典发蒙》。”
“虽说是发蒙,不过已经是很难的书了,难怪你不懂,”女人起身,从那架覆盖整面墙的书架上抽出了几本,“这两本是《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前者是最全的注本,后者虽然是说《政典》,但是都是小故事,读起来会比较有意思。”
吕归尘愣了一下,恭恭敬敬地上去接下,按照路夫子教的礼节高高捧在头顶,想要背退着出去。
“喜欢看书?”女人忽然问。
“嗯!”吕归尘把书放低,看着女人,“我们北陆的书少,看书觉得书里好多的知识,一辈子都解不透。”
“其实也未必要读很多的书,读书能懂多少呢?”
“婕妤不是很喜欢读书么?”
女人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实就像一本书,可是几个人能把自己读懂?”
这句话对于吕归尘而言太过深玄,但是他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他想起父亲的嘱咐,恭敬地长拜,“苏婕妤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么?”
女人轻轻在他头顶摩挲着,久久没有说话,而后她笑了,“没什么,你的侍女不会梳头吧,头发那么乱,我帮你梳梳头。”
她为吕归尘洗了头,在脖子上垫了一块白绢。洗完了头的吕归尘显得头发不多,脑袋看起来有些圆了,更像一个孩子。他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任女人在他头上摆弄。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两盆紫花上,“婕妤养的花我没有见过,叫什么花啊?”
“紫琳秋,一个朋友送的。”
最后,女人取下咬在嘴里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绾紧了发髻,“过得开心些,在异乡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夜深人静。
西配殿里还点着灯烛,窗纸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隐约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一个人从鼻子里面冷哼着笑了几声,“蛮子!字都识不得几个,还想学我们天朝上国的文化。对牛弹琴,真是对牛弹琴!”
“这文章大道,是要说给有灵性的学生听的,茹毛饮血之辈,毕生也没有机会学到真髓。若不是国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气哼哼地拍了桌子。
“路公稍安毋躁,稍安毋躁,”又有一个温雅的声音劝慰,“毕竟两国交盟,面子上还是要做的。国主那么大的排场,让一个蛮子和世子同饮食同起居,用意很明显,不就是做给金帐国的使节看么?”
“今日我觐见国主,国主还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点不得有差别。我真没多少耐心花在那个不开化的蛮人身上。而且这个学问要是给蛮子学去了,将来他心怀二志,对我们东陆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见我们路氏历代的祖先?”
那个温雅的声音笑了笑,“他学不学得会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读书,放他在一边好比放了只八哥儿,天长日久也会说两句。至于真髓,真髓就是那么好学的?量他一个蛮子,也学不走什么!”
“山公说得是!不过倒是要提防那个拓拔山月,怕是这个蛮子的靠山。国主如今很是宠信这个蛮人,要防他恃宠娇纵。”
“秋公这一说又看低了国主。国主哪里是宠信蛮人?若是国主真的把拓拔山月当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挥息大人有过节?拓拔名义上掌握三军,可是我们下唐军旅的第一人,还是御殿羽将军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这个位置轮得到拓拔山月来坐?”
窃窃的低语声还在不断传来。站在屋檐下的孩子默默看着手里的书卷。《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他本想自己读完了,或许就能听懂了。他经过这里,不意听见了许多话,可是无论多少话,其实还是只有“蛮子”两个字。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委屈,委屈得让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来。他确实是个蛮子,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子孙,从他踏上东陆的土地,他就下了决心要做一个草原男孩的表率,绝不再软弱和流泪。
他无声地穿过回廊,寂寂的没有一个人。夜深人静,蛙声嘹亮。
他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一边是去百里煜的俩枫园,一边是去他自己住的归鸿馆。可是他知道现在归鸿馆里只有一片黑,听不见任何人声。两个侍奉他的女孩儿柳瑜儿和小苏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这个时候她们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去了俩枫园。
鸟笼?
吕归尘想真的是鸟笼啊,而且这个笼子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条路,只是漫无边际地游荡,走走停停,最后他忽然看见了虚掩的宫门,看起来有些眼熟。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进宫时百里煜所住的湄澜宫,那以后百里煜搬进了俩枫园,和他的归鸿馆相隔只有一道墙,湄澜宫立刻就显得荒僻起来,白日里也没有什么人。他信手推开门,看见月光洒满了步道,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哗哗的叶子在风里发声。他再往里走,正殿里面已经清空了,四面镂空的窗里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银。他觉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微风鼓着椽子间缠绕的金纱,一起一落。
[第二章剑六(4)]
他想东陆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没有想过有人能把金纱的细纱织得那么薄,透过去可以看见那些女孩的肌肤,她们个个都美丽得像是公主,头上搽着玫瑰油,远远的就让人熏醉在花香里。东陆的屋宇也那么精致,斗拱飞檐,廊角影壁后面精巧地种着兰草和小竹,总是能让人眼前忽地一亮。东陆的国主也很有威仪,他总是带着淡定的笑容,一句话一个字都说得从容典雅。
可是他还是想北陆,想父亲母亲大合萨阿摩敕和苏玛。
东陆什么都有,可是偏偏没有他想要的。
他渐渐地困了,又觉得身上冷。他站起来,跳着把金纱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身上。最后他靠在墙边,坐在一团云雾般的轻纱中。轻纱冷滑如冰,缠在身上却格外的暖和。困意涌了上来,他的头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棂间投下来照在他头顶,他想着温暖的牛皮大毡蓬,里面点着通红的火盆,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脚步声!
他的心里猛跳。
“啊”这是一声哀嚎,却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吕归尘睁开眼睛,再侧头去听,那些细微的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里风吹落叶刮着地面的声音。月光满地,宫室的地上泛着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后发冷,想起宫里不祥的传说。他的身上乍起了麻皮,觉得环绕着宫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脚步声是断断续续的。又有呼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朵边。他的心突突地跳着,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抓住他,往死里打!”阴阴的吼声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脚步声清晰起来,就在湄澜宫的墙外。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极快地逼近。
是有人在宫里打架,吕归尘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又不安起来。深更半夜,他在废弃的旧宫里呆着,是不好解释的。犹豫了一下,他悄悄地踮着脚尖奔向了西墙边的侧门。侧门也没有上锁,触手就开了,他一步踏出门外,看见一个人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狠狠地撞在了宫墙上。他想要退回来,已经晚了。有一个黑影从后面追了上来,凶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地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里。门外是两面高墙夹着不足三尺宽的窄巷,吕归尘看不见那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那一肘里凶狠的力量,对方立刻虾米一样弓缩在地上。更多的人跟着冲了过来,豹子一样的人影抬起脚凶猛而胡乱地踢了几脚,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追兵。他的呼吸声沉重断续,不知是受了伤还是筋疲力尽,却没有时间喘息,双手扶着宫墙跌跌撞撞地窜了几步,在吕归尘的面前闪过,又发力奔跑起来。
“还敢跑?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追赶的人不顾受伤的同伴,恶狠狠地低吼着,一步也不落下。
吕归尘看清了,那是七八个人在追打一个,被追的是那个肘击对手的人。追击的七八个人手里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却是空手,他的一条腿像是扭伤了,可跑起来还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宫墙逼着拉成了一条直线,前面的人挡了后面的道,渐渐地追不上了。
“停下!”
前方的岔巷里,忽然有人低喝了一声,是那个阴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木刀呼啸的刀风,贴地横扫过来,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经迟了。木刀狠准有力的劈斩在他的胫骨上,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吕归尘几乎以为那人的腿骨折断了。后面追赶的人一气全都扑了上去。他们每个人下手都尽了全力,木刀劈头盖脸地砍下去,发疯一样,仿佛在乱劈一只西瓜。被围攻的人只有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包围中不断地打着滚。
“往死里打!看看这小子还敢猖狂?”又是那个阴阴的声音
这个人像是所有人的头目,他却没有动手,只是抱着木刀闪在一边,一对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闪着光。吕归尘打了个哆嗦,那目光让他想起草原上的恶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给我去死去死!”
被殴打的人压低了声音骂,似乎是在宣泄蓄积已久的愤怒。吕归尘听了出来,这些都是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们身上是宫里禁军的服饰,肩上垂下银色菊花的军徽,东宫军营是年少的世家武士们聚集的地方,军校们一列排开,大半是嘴上没有长毛的孩子。男孩们砍了一会儿,又纷纷抬脚踩了下去,踩在那个孩子的背后和胸口。
吕归尘觉得有些诧异,自始至终,被殴打的孩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只是抱着头闪避,被人像球一样地踢来踢去。
终于有人抓住机会,一脚踢开了那个孩子的手,跟着一脚上去踩在了他的脸侧,咬着牙根用力,把他的脑袋狠狠地踩定在地上。其他孩子这才纷纷停下了,叉着腰嘿嘿笑着打量地下的孩子。
“来来,雷云正柯你踩狠一点,我在这个狗崽子脸上撒泡尿。”有人一边说着一边解起了腰带。
“方起召,算你够狠!”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每个人都跟在后面解着腰带。
[第二章剑六(5)]
吕归尘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只是东宫里的一个蛮子。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门掩上,这时候月色破云,银一样的光辉投了下来。
事后他又觉得那个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他凶狠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那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目光,是刀剑,是枪戟,纵然折断也不屈悔。
月亮转瞬又没进云里。
“住手!”吕归尘喊出了声。
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谁?”禁军的少年们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约而同地握紧木刀,并肩而立,结成了拒敌的队形。
“是那个蛮子。”其中一个人眼力好,嘟哝了一声。
少年们觉得有几分棘手,互相抛着眼色。毕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贵宾,不便当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个无关要紧的蛮子,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猎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那个抱着木刀靠在墙角的人。
“啊!!!我我的脚啊!”
其中一个少年惨叫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脚腕跳了起来,哀嚎着摔倒在一边。
少年们惊讶地低头,看见地上那个孩子的手弯曲如钩,刚才就是这只铁钩一样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们中一个人的脚踝,用力之大连裤脚都被撕裂了。
已经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弹,猛地跃起,扑向了一个对手。刚才还呼喝狂笑的少年间转瞬间就变得惊恐莫名,不由自主地闪身跳开。可是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们解开了自己裤带,裤子垂在了膝盖上。黑瞳男孩撞进了一个对手的怀里,劈手夺过他的木刀,刀横着挥斩一圈,狠准有力地把男孩们打飞出去。如果不是男孩们身上的禁军甲胄,吕归尘肯定那一击会打断对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没有被击中,他呆了一下,从背后跳起来挥刀下劈。
黑瞳男孩忽然抛去了木刀,他也跳起来,箭一样窜向半空,肩撞向了后面的敌人。
“摔角?”吕归尘惊得张大了嘴。
草原上的蛮族人最擅长的徒手格斗就是摔角,吕归尘从小见过无数的好汉子甚至能把发怒的雄牛拧翻在地,可是这样的姿势是他所不曾想过的。黑瞳男孩在凌空而起的瞬间直接撞在了对手的怀里,他抓住对手的小臂,携着冲起的势头凌空半转,掰着对手的胳膊掼向地下。对手无可选择地跟着他动,否则胳膊势必被拧成两段。这是殴打里面才能练出的招数,没有任何一个武士会这样传授学生。落地的时候,他的双肘一齐磕在对手的胸口。整个人的重量从他的小臂压到对手的身体里,随着一声痛极的哀嚎,对方少年满嘴吐着白沫,放声痛哭了起来。
男孩毫不留情地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雷云正柯,知道哭了?还没有死呢!”
十足的中气和狠劲。他仿佛完全没有受伤,连着又是两个巴掌恶狠狠地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而后扭头冷冷地环顾周围。少年们像是被他的目光冻住了一瞬,然后一同掉头想要逃走。
“鬼哭狼嚎!今天我不打你们!”男孩一脚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我打他,是因为他踩我的脸!”
“幽隐!”他又指着黑暗里抱着木刀的少年,“你有胆子要跟我拼命就自己来!下次不要带这帮没用的废物!什么时候来我都陪你玩,一对一,你想跟我打,差得还远!没胆子的懦夫!”
黑暗里的少年身子一抖,似乎忍不住要扑上。可是男孩矮身拾起了雷云正柯落下的木刀,两个人冷冷地对峙了一刻,黑暗中的少年鼻子里阴阴地哼了一声,“你没有身份做我的对手,有机会上了战场,我再杀了你也不迟!”
他率先离去,剩下的少年也紧紧地跟着他不敢落下。两个受伤不轻的少年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像是死都不敢独自被留在这个煞星的旁边。黑瞳男孩并不阻拦,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得笔直如枪。直到少年们在窄巷的尽头转过了一个弯,完全消失了,他才忽地颤了颤,缓缓地坐了下来。他蜷缩在那里双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胫骨,张大了嘴抽着冷气,却不发出一丝声音。吕归尘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孩坐了一阵子,双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吕归尘,拖着步子走了。吕归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两步。
男孩猛地转身,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凶狠和警惕,死死地盯着吕归尘。
“你要干什么?”男孩的声音里全无感情。
“我我”吕归尘茫然失措地摇了摇头,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漠。
[第二章剑六(6)]
“以后不要在夜里出来跑,禁军里大家打架,有时候几十个上百个人,你不会打,就别凑热闹。”男孩压低了声音,语调像是训斥孩子。
他回头一瘸一拐地去了,吕归尘呆立了片刻,说:“你”
“又有什么事?”男孩这次没有转身。
“你没事么?”吕归尘犹豫了一下,“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对面的男孩似乎是没有想到吕归尘会说出这么一句,半扭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我叫姬野荒野的野。”
“我知道的,”吕归尘用力点了点头,“你是打赢巴鲁巴扎他们的武士。”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拖着步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