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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分
    帝都,桂宫。
    清冷的月光下,水面微波荡漾,水阁中雷碧城盘腿扶膝静坐。黑衣的从者守候在水阁外,他的腰间配着沉重的黑鞘长刀,风从刀鞘末端流过,发出幽幽的呜咽。
    空中忽然传来了相似的呜咽声,只是更加锐利和急促。
    从者抬头望向夜空中,看见双翼上面浮动着一层星辉的白鸽正在急速下降。它不同于普通的鸽子,体型更大,飞得更快,几乎像是一只矫健的小鹰。降落的时候它竟然像是水鸟一样踏着水面降低速度,而后再次掠起,轻轻地投入从者的手心。
    鸽子嘴里叼着一尾小鱼,踩水的瞬息间,这只飞禽捕到了猎物。它似乎已经很饿了,连皮带骨把鱼咽了下去,喙边留下一丝血痕。这只鸽子的食性也如鹰隼一般的凶猛。
    从者从鸽子脚上的银色管子里抽出了纸卷,扫了一眼,恭恭敬敬地转呈给雷碧城。
    雷碧城摆了摆手:“是说一切都已经如我们计划的那样进行了么?”
    黑衣从者点头。
    “我能够感觉到。你哥哥已经成功地把死亡的恐惧化为一阵浓云,笼罩了整个殇阳关。不过,困兽犹斗,也该到了白毅和息衍反击最猛烈的时候了。现在,准备我们的棋盘吧。”雷碧城吩咐,“我要一个殇阳关的沙盘,兵舍、水渠、瓮城、仓库,一切的一切,都要被标记在上面。”
    黑衣从者点头。
    雷碧城缓缓闭上眼睛,对从者挥了挥手:“去吧,不要任何人骚扰我。我要在这里,闻一闻那个叫做百里长青的男人的气息。”
    “老师闻见了什么?”黑衣从者低声问。
    “绝望。百里长青忧郁于所谓的盛极必衰,是畏惧命运的轮转,不可抗拒。它像是巨大的车轮,任何人在它的面前,就像是尘土那样被碾碎,没有人能取得永远的胜利,无论天驱和辰月,也都难以摆脱这个规律,直到最后一日。”雷碧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里真的漂浮着百里家故去家主的熏香味道。
    “最后一日?”从者问。
    雷碧城微微点头:“这些天我读了百里长青的文集。这个人没有出仕过,却曾是东陆权力的执掌者,即便皇帝也未必能和他相比。而他死在自己的权力达到顶峰的时候,也并不畏惧,似乎早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亡。就像他曾经忧郁的盛极必衰,当花开最盛的时候,是凋谢的开始,一切发展到最好的时候,就是危险的开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次,我们太顺利了,堵死了白毅每一条路,可是冥冥中,是不是还会有我们不曾预料到的事正在发生?”
    此时,殇阳关以西三十里,黯岚山山麓的一个镇子里,万籁俱寂。这个小小的镇子原本依靠为一些经过殇阳关的行商补给而存在,如今战乱,多数人都逃到别处暂避,留下来的人也都很少出门,入夜就早早闭门关窗,熄了灯火。
    整个镇子只有一盏灯亮着,灯下,白衣的年轻公子正收拾简单的行装。
    “项公子,明天真要走么?”书童有点舍不得这个风趣而出手阔绰的主顾。他伺候这个主顾的几个月里,整日跟着他登高画取地图,有时候还会趁着夜色摸上山,观看山下的大战,虽然辛苦,却很好玩,又能听到外面种种神异的事,譬如飞起来遮蔽半边天空的大风如何被人捕获,又比如先代的皇帝曾以数十万斤的纯铜制作庞大的观星仪,观测星空,推算天地开始的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每一件都那么不可思议,却又极有道理,丝丝入扣,常常让他夜里兴奋得睡不着,辗转反侧地想。如今项公子忽然说要走,就像来时一样突然。
    项公子笑笑,拍了拍书童的脸蛋儿:“工钱都付清了,地图也画完了,喝了几个月你们这里的糊辣汤,我们的缘分也差不多到头了,还赖着不走?”
    书童抓了抓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家乡终究是小山镇,而这个项公子,看起来是不会永远留在他们这个小地方的人,连唯一有名的糊辣汤也都被喝腻了。
    项公子看这个孩子沉默,知道他心里有些难过,想了想,从行囊里抽了一本书出来递给他:“我一生都是个漂泊的人,很少能和人变成朋友,我们也不算朋友,不过却有那么长的缘分,也算难得。这本书我送给你,在外面也是难得的东西,你留着,长大了慢慢读,读懂了,也有胆子,就离开这里。你学会这本书里一成的东西,外面就有你的立足之地。”
    书童原本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了,这时候接过书来,心里又是一阵高兴,昂起头,脸上露出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公子再留几天吧,再留几天,也许仗就打完了,我舅舅就从外面回来了。”书童说。他是个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孩子,只有一个对他也算不得好的舅舅,听说打仗,慌不迭地逃去了沁阳的亲戚家,把这个孩子留下来看家。
    “不。”项公子简单却有力地拒绝了,“不能等到这一仗结束,那时候就太晚了。你说得不错,再过不多的几天,战争就要结束了”
    他仿佛喃喃自语:“因为谷玄就要升入天空中央”
    书童听不懂他说什么,呆呆地看着他。
    项公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懂是不是?这么说吧,因为我把一个秘密泄漏了出去,这个秘密被写在一根布条上,如果它真的如我的猜测,被送到某个人手上,那么这场战争的胜负双方就可能改变。可是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泄密的人必然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如果被人猜出是我泄漏的,那么追杀我的人立刻就会出发。等到这场仗打完,泄漏秘密的事情也许就会被觉察,那时候被人发现我在这里,那么我的嫌疑就太大了。”
    书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要为我保守秘密。”项公子温和地笑。
    书童用力点头。
    项公子起身:“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将来有机会从小镇子里出去,就来找我,你能找到我的。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名满天下!”
    他转身出门,趁着夜色出发。书童高举着一盏油灯,趴在自己门框边看着那个白衣的影子在夜色里越行越远,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没。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红着眼眶回到屋里,以油灯照着看清了那本书的名字
    《经国十二家论》。
    六
    一根两指宽的布条在息衍手中,灯下,他已经反复读了很多遍。
    那是一封极其简单的信,是以炭笔草就,布条也像是随手从衣角撕下的,随意到了极点。
    吾兄如晤:
    我闻事发突然,联军以尸乱被困殇阳关。此术是尸蛊之法,传自云州,东陆识之者少,唯太仆博学,或有所闻。尸蛊噬人精魄,可用于尸体,亦可用于活人,重伤之人若为尸蛊所噬,则失却本性,与死者复苏无异,皆丧尸也。尸蛊至难拔除,然有破绽。以尸蛊起万余死者,是秘术大阵,谓尸藏之阵。有阵则有阵主,阵主犹在殇阳关内。阵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于兄,或为加官晋爵之机会。凭兄自决。
    弟沐手谨奉
    息衍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布条重新卷了起来,塞进腰带里。
    “叔叔,这上面,到底是说的什么?”守候在门口的息辕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
    “是说要解我们现在的危局,只需要杀一个人而已。”息衍淡淡地道。
    “一个人?”息辕瞪大了眼睛,“谁?”
    息衍看着心急的侄儿,苦笑了一声:“我要是知道,岂不早就找出来杀掉了?”
    “不知道?那可怎么办?”
    “按照我猜的,这个人会自己出现的,因为他还要杀我们呢,他不出现,怎么杀我们?”息衍笑着问侄儿。
    息辕一愣,无以回答。
    “我现在倒是好奇,这个暗中帮助我们的人到底从哪里跳出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息衍幽幽地问。
    “会不会是圈套?”息辕道。
    “现在不是猜疑的时候,我们是在存亡之地,即便是圈套,也只有尝试!”息衍握拳,轻而有力地砸在桌面上。
    “叔叔早点休息吧,白大将军下令,明日焚烧战死将士的尸骨,免得疫病流行,也算是葬礼。白大将军说这次死伤惨重,是国家之殇,军人之殇,所以请诸国大军百夫长以上,除去值守的人都到场,算作哀悼死者。”
    “这时候还搞这种花哨的葬礼,大概白毅也是被伤到了,心里难过。”息衍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真正令他难过的,是他自己下令杀的那些伤兵吧?对于白毅这么一个骄傲的人,这样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中午,耀眼的阳光下,尸首堆积如山。
    这是阳光最盛的时候,是生长的力量弥漫整个世界的时候,死亡的气息也因此退避消散,怨恨的灵魂不会趁机作祟。所以东陆诸国的葬礼都习惯于安排在正午开始。
    楚卫国的军士们将一具一具的尸体抬了上去,层层叠叠地堆着,每一层铺一次木柴,洒一次油料。尸堆的周围满是低头默哀的军士们,他们每个人都是面色枯黄,神情悲凉,紧抿着嘴不出声。他们都是见识过战场的人,却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尸体这么堆积着,而这些人都曾是他们的战友和兄弟。巨大的尸山仿佛死亡的图腾那样令人悲惶而愤怒,年轻的军士们忍不住轻轻地战栗。
    最后一具尸体终于也被抬了上来,是一身百夫长装束的薛大乙。他死的时候还是一个普通的老兵,可是临危不乱,高声示警,立下了大功,否则这次危机并非简单地杀死几千个伤兵便能解决的。从人群里找出他的尸体之后,白毅下令追升他为百夫长,身着百夫长的盔甲进行火葬。
    “大将军,一切都准备好了。”亲兵走到白毅身后。
    “点火。”白毅的声音嘶哑。
    亲兵们接了命令,各自点燃了火把,他们奔跑几步,接近尸堆,全力掷出了火把。火把落在洒了油料的尸体上,立刻引燃了熊熊的烈焰。火焰由上而下地卷动,尸堆最后化作了一个黑烟滚滚的火山,燃烧尸体的味道其臭无比,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呕吐。
    可是没有人敢动弹,因为白毅不动。
    白毅就像是石像般站着,面对着正在逐渐变得焦黑、化为灰烬的尸体,这些人都曾是他的士兵。他站得最近,令人觉得他就要被火焰和黑烟卷进去,可是对于高温和恶臭,他像是全无感觉。
    黑烟几乎遮天蔽日的时候,白毅忽然放声而歌: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这本是一首楚卫国乡间的情歌,可是在他嘶哑高亢的歌里,变了味道,像是咆哮,又如葬歌般令人悲伤。唱到最后,战士们的队列中也传出了呜咽,这些战士往往来自同乡的农户,曾在战场上掩护彼此的后背,如今却只能看着他们的尸体化成灰,这些军士们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离开这座城关,那种积郁了很久的恐惧合着悲哀一起涌出来。终于有一名年轻的战士忍不住跪倒,哭声嘶哑。
    白毅的亲兵立刻上来把那名败坏了军纪的年轻战士拖了下去,可他的哭声还像是盘旋在周围那样,让每个人心里都像是扎着一根钉子。
    息衍缓步上前,走到白毅身边和他并列,瞥了一眼自己的故友。白毅脸上却没有任何悲哀的神色,不像是那夜在辎重营门口息衍看见他扑出来的模样,此时的白毅只是死死看着飞腾的火焰,神色冷漠,却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很多年以前,我们都在天启,是两个金吾卫里自命不凡却又不被看重的年轻人。而后来你变成了一个天驱,我放弃了那个指套,我们的命运就此变得截然不同。而忽然又有一天,我要和你并肩作战,面对同一个敌人。”白毅轻声说。
    息衍冷笑:“这种蠢话也是你白大将军该说的么?”
    “他们不是为了天驱而来,为了他们的目标,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人可以杀死任何人。他们从不在意人命。”息衍低声道,“现在看着眼前这些,你还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么?”
    “我和你,再合作一次。”白毅忽然扭头。他扬起眉锋,对着息衍低低地咆哮,仿佛愤怒的狮王。
    息衍侧着头,瞥着故人的眼睛,带着一丝睥睨的笑,似乎在嘲弄白毅眼睛里的怒火:“合作什么?”
    “我要那些辰月的子民,为他们的愚蠢和信仰支付代价!”白毅说到这里,忽地哆嗦了一下,话音颤抖,透出一股从不曾在他身上被看见的狰狞。
    “白大将军,你是急于报复么?”息衍冷冷地问。
    白毅看着他,不回答。
    良久,息衍伸出了手,白毅也伸出手,两人同时用力握紧,力量大得两个人的脸都同时抽搐了一下。
    一
    宛州,下唐国,南淮城外。
    翼天瞻站在满天星光下,仰望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斗。他站在三叠的小瀑布下,冰冷的山溪水从很高的地方流下,拍打在他的肩背上,老人巍然不动。他的身体被那股寒冷刺激的紧张起来,肩胛后强劲的肌肉虬结如老树的盘根,血液在皮肤下加速奔流,体表变得灼热。初涉这条山溪的时候他觉得冻得发抖,但是他忍住了,现在他已经觉得这些寒冷再算不得什么了。
    他对自己依旧强壮的身体非常满意,在他这个年纪上,绝大多数羽人老者只有扶着拐杖喘息。
    他半跪下去,向着遥远的星空低声诉说。他是个羽人,尽管是个叛徒,可有的时候,他依然相信在高远的天空上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还有他那些已经离去了很多年的朋友们。钢铁的号角已经被吹响,战争再度开始,他现在需要那些朋友们的庇佑。
    他霍然起身,流水从他浑身肌肉的每一条缝隙中滑落。
    “羽然,躲在石头后面,不准探头!”他大声喊。
    “知道啦知道啦!”岩石后面传来女孩子不耐烦的声音,“爷爷你已经是老头子啦,别人才不要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呢!”
    翼天瞻失笑,缓步离开溪水。他擦干了身体,穿上一件贴身的白布长袍,长袍的式样特别,背后留出的巨大开口露出了他强悍的背肌,看起来倒像是贵族仕女那些妖娆华贵的礼服式样。岩石上已经排开了整套的铠甲,它是墨绿色的,有着变化复杂的藤蔓装饰,以暗色的金线装饰它的边缘,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可是拿起它的人会发现它是如此的轻盈,很难说出是什么样的材质,却坚韧异常。翼天瞻抚摸着一件肩甲,抚摸着上面的刀痕,他嘴边露出淡淡的微笑,想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候这副甲胄还是全新的,他穿着它从巨大的树屋里走出来,看到的人无不惊讶得张大了嘴。
    那时候他的白发如银子,映着日光有华贵的金色,所以那个制作甲胄的女人说这件甲胄要是墨绿色的,这样在金色的光晕里,它该是何等的美丽。而现在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的白发也已经黯淡。
    他收回了思绪,把一件件的甲胄依次穿上,再以结实的小牛皮带子固定。过了这么多年这副甲胄依然完美的贴合他的身体,看样子他并未驼背或者生出了不必要的赘肉,他依然强悍
    依然可以作战!
    翼天瞻套上了他家传的臂甲,这件盔甲似乎也预感到了战斗的来临而温暖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在轻握翼天瞻的右臂。他以套着铠甲的手抓起了自己的枪,抓得紧紧的。
    他想说一声真好,甚至想像很多年以前那个叫做姬扬的男人一样,握住武器的瞬间会得意地骂一句脏话。
    是的!真好!真他妈的太好了!让那些早就该去死的东西知道,我还活着!
    他走向岩石后面,一把把那个把头埋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孩抱了起来,女孩噘着嘴,嘴唇微微的弯曲,像是美好的花瓣。她一脸的不高兴,怒生生的看着翼天瞻。
    “脸色那么难看,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啊。”翼天瞻笑。
    “爷爷不管我!”羽然把脸儿扭到一边不理他。
    “怎么不管你了?”翼天瞻的笑容有点苦。
    “爷爷要出远门,”羽然把脑袋转回来拉着他胸口的衣服,“爷爷不要去吧,水牛和阿苏勒都出去了,爷爷也出远门,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翼天瞻。
    “水牛是谁?”翼天瞻愣了一下。
    “姬野呗。”羽然说。
    “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那么捣蛋”翼天瞻说到这里不说了,因为他看见羽然又把头犟犟地拧到一边去,不理他了。
    “给你买了礼物,看不看?”翼天瞻只好拿出了杀手锏。
    “什么礼物啊?”已经不小了的小姑娘又把头转了回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对礼物始终充满了好奇和期待。这对她的诱惑好比说书先生对于姬野似的,她自己也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可是改不了。
    翼天瞻套着手甲的掌心中,托着一枚琥珀色的小狮子,它像是活的一样,却正在酣睡,身体蜷成一个圆润的小球,雕刻的玉匠把长长的鬃毛刻画得极细致,却让这些鬃毛遮盖了狮子的四只脚,这样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啊啊啊,好象一条小狗啊!”羽然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她兴高采烈的抓过了小狮子。
    翼天瞻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女孩喜欢这个小玩意儿,那么他就比较好脱身一些。这件东西价值不菲,一个没有薪俸的天驱宗主毫无疑问是买不起的,幸亏息衍慷慨地对自己的掌薄说:“翼先生用钱,几百金铢,不必问我。”
    “羽然乖,爷爷要离家几天,也许很快就回来了。”翼天瞻摸摸她的头发。
    “爷爷不管我,”羽然还是这么说,却已经不生气了,认真的摆弄着小狮子,“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只要十天,也许半个月。其实我其实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因为外面最近有好多事情发生,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不过你自己会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对不对?”
    “藏好有什么难的?”羽然把小狮子举向月亮,让月光穿透它晶莹的材质,“我要是藏起来,水牛和阿苏勒两个翻遍南淮城都找不到我!”
    “那就好,不过可要说到做到,”翼天瞻笑,“别的我都为你安排好了,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害怕。我只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千万记住。就是无论有什么人问起你的神使文名字,你都不可以告诉他。带你离开宁州那天,我就想过对你而言最好永远都不要回去。所以忘记你的父亲母亲和在宁州的一切,你现在是个普通的东路女孩儿,你住在下唐国的南淮城里,你的名字叫羽然。”他换了郑重的腔调,“羽然,你答应我。”
    羽然用力点了点头。
    翼天瞻笑,把她放到地上,凑过去问:“小姑娘,你的名字叫什么?”
    “羽然!”
    “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神使文的名字么?”
    “没有!我叫羽然!”
    “可爱的小姑娘,你的羽族叫萨西摩尔么?”翼天瞻第三次问。
    “没听过,我就叫羽然!”羽然咯咯地笑着,扑上去搂着翼天瞻的脖子。她已经不矮了,可是还可以吊在翼天瞻的脖子上晃来晃去。
    翼天瞻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的笑声混合在一处,此外只有溪水顾自流淌的声音。
    “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女儿。”翼天瞻抱紧女孩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用脸贴着她软软的面颊,感觉到女孩儿因为开心而脸蛋微微发烫。
    “爷爷,你有女儿么?”羽然忽然问。
    翼天瞻忽然怔了一下,松开她,点了点头:“有啊,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可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羽然也愣了:“她是怎么死的?”
    “老死的。”翼天瞻说。
    “那你真的很老啊!”羽然皱皱眉,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像你的女儿,我不是很吃亏么?”
    翼天瞻愣了一下,哑然失笑,他再次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可你长得很像她,也很像她的妈妈。”
    他忽然放开羽然:“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太宠你了?你这样下去要变成一个没法管的小公主了。”
    “你是我爷爷,为什么不宠我?”羽然反问。
    “对于教育孩子我的确不行,差得太远了。”翼天瞻遗憾地摇摇头。
    二
    胤成帝三年,十月六日,夜。
    北大营的兵舍外,白毅的亲兵持刀而立,刀出鞘,在月光下色如银。几名有事求见的军官都被拦在外面,没有人敢申辩什么,只能并排站在那里候着。亲兵们就站在他们对面,冷冷地盯着他们一举一动。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中一股不寻常的紧张。
    兵舍中,息衍和白毅在桌子的两侧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盏灯火。
    “你可以开始了,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白毅看着息衍的眼睛,“今天在这里说的任何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息衍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拉开一缝,向外面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确实是封闭如铁桶,你的手下比我的手下精悍。”
    “你精于斥候战术,诡道用的太多,治军就很难严正。”白毅比了个手势,“开始吧,我知道你有一些克敌的策略,靠你自己的力量未必能完成,那就说出来。”
    “首先做一件事,把外面那些铁桶一样的防御都撤掉。”息衍回到桌边坐下。
    “为什么?”白毅问。
    “因为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这件事情涉及了两个组织也许长达数千年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已经有至少数百万人死去。而这个斗争还在继续,在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方取得过长期的优势,也没有任何一方试图放弃。”
    “我现在很想知道。”白毅点头。
    “但是在数千年里,天驱和辰月事实上都竭尽所能地掩盖这个秘密的核心。这两个组织唯有在这件事上是同心协力的。通常洞悉这个秘密的人,要么是一个高价的辰月教徒,要么是一个天驱领袖,要么他就得被除去。甚至天驱也曾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而杀人,虽然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不光彩的历史,但是不得不承认。”息衍直视白毅的眼睛,“告诉你是有很特殊的原因,而你不可能踏入天驱的阵营,这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外面那些耳朵听到一丝一毫,有些事传播出去,会引发可怕的骚乱。”
    白毅沉默了片刻:“好,按你所说办。”
    “所有人,退开!退至一千步外!任何人不要打搅我们。”白毅对着兵舍外喝令。
    没有回答,却有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远去。转眼间精锐的亲兵们就都撤离了这间兵舍,周围静得有些空虚。
    息衍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故事可以开始了,从太古鸿蒙的时候,所以我们最好熄灭灯火。”
    他以手捻灭了灯火,兵舍里彻底暗了下去,这间兵舍没有窗户,只有顶棚的木板之间稀疏的缝隙里投下了几点星光照亮。
    息衍靠在椅背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声音却变得低沉肃穆:“白毅,人是渴望和平的种族,还是渴望战争的种族?”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很难说。这太复杂,很多人渴望和平,但是每朝每代都有人试图开疆拓土。”
    “是,很难说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但是有人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听说过古伦俄这个名字么?”
    “他曾是帝朝的国师,也是后来的叛逆,所以从那以后,辰月就像天驱一样被皇室排斥。”白毅说。
    “古伦俄虽然是个可怕的人,却是辰月历史上最好打交道的大教宗之一。他非常期待把辰月对于世界的看法和当权者共享,所以他带着信徒踏进了天启城,他失败了,但他整理了辰月数千年来的文献经典,从而产生了一个成文的理论。这个理论说明了辰月为何要不断地挑起战争,充当藏在幕后的阴影。”
    “有意思。”白毅说,“一个哲人么?”
    “辰月的秘术大师们掌握了太大的力量,他们对上呼应星辰,对下召唤死者,掌握阳火凛冰和风暴的力量,可以凭借精神切断金属。这些人和普通人不同,他们毕生都在思考世界的终极意义,但是他们不在乎人本身,他们也不在乎夸父河络或者羽人,生物在他们看来是一帮不开化的、渺小的东西,活着或者死去,根本不重要。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我们生出来就是要死的,就像一头牛生下来就被喂养着,是为了杀了吃肉,没什么奇怪。至于牛死亡的痛苦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痛苦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机制,因为有了痛感,所以生物会避开伤害保护自己,这是一件好事,一种很有用的机制。但是那也只是一种机制,在神的视野里,痛苦是一件微末的事,生存也是,希望也还是。”
    “可他们自己也是生物。”
    “所以一名辰月教徒最终的渴望是能够超脱他们凡俗的肉体,他们毕生都追求用神的眼睛去观察世界。”息衍冷笑,“他们不爱世人,也不爱自己,他们只爱这个世界终极的力量和意义。”
    “这种东西存在么?”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天驱。但是你要说辰月教徒的心里没有爱,却也不完全对。他们对于单个的个体完全不在意,但是他们在乎所有种族的生存和发展,因为九州诸族是世界重要的一部分,是世界力量循环的根源,世界就像是河道,诸族是河道中的流水,没有水,那么力量无从循环,河流就死了。辰月教徒们太爱这个世界了,所以连带着他们也爱诸族。不过是所谓的大爱。”
    “大爱?”白毅问。
    “就是以神的身份去爱。所以辰月的大师们眼里,他们是来拯救我们的,但是他们和我们没有平等可言,我们也无从祈求什么。换而言之,他们在效忠于神,代替神去主宰,他们是神从凡俗的世人里选择出来的使者。”
    “很好,越来越像疯子了。”
    “历史上一度辰月的大师们也非常迷惘。他们看到了世界的征战,势力的此消彼涨,野心家们代代相传的热血。大师们觉得诸族的心中对于战争和权力的渴望把世界弄得混乱不堪,这是堕落的,肮脏的,大师们因为想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在他们所爱的世界中为何有如此多的纷争和杀戮而愁苦万分,所以他们向神祈求答案。他们自信获得了神启。”
    “幻觉么?”
    “也许,”息衍微笑,“不过辰月大师们自信自己接近了世界终极的意义。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战争,是因为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就是作为战场的!”
    “作为战场?”白毅的声音微微一颤。
    “是!他们说战争其实是一种力量,一种完美的机制。神用战争的手段来协调世界的发展,神首先用战争从诸族中剔除弱小的、不适合生存的个体,然后神用战争令诸族保持旺盛的活力,因为他们必须应对战争,一刻也不能懈怠。假设战争远离了,人们就会变得懒惰和软弱,他们还活着,但是他们的生存能力和开拓的雄心却退步了,这样整个种族就会慢慢地死去。这就好象放牧一群马,首先要把最弱的马除掉,否则它会影响整个马群的繁衍,其次要挑逗仔公马们决斗,决出来的胜者才是马群的领袖。这样所有的仔公马都会为了领袖的地位而磨炼自己,同时可以选出最优秀的领袖,它拥有和母马们繁衍后代的权力。但是这个领袖是暂时的,为了不断给这个马群带来活力,一次决斗刚刚结束,另一次决斗已经开始酝酿了。”
    “那么他们自己,是牧马人么?”
    “是,牧马人。所以辰月的大师们把自己看作世界发展的导师。他们整理出这个理论之后欣喜若狂,觉得自己距离世界的终极意义更近了一步。从此他们眼里的战争变得如此的美好,他们只需要去挑逗和协调,当我们看见死伤的时候,他们看见的,却是战争中蕴藏的巨大活力。”
    白毅沉默了很久,息衍也不再说话。他在黑暗中擦着火镰,试图点燃他的烟杆,但是他的手微微颤抖,火光不断照亮他的脸,但是他却始终没能成功。
    息衍笑了笑,把烟杆扔在桌面上,放弃了。
    “初次听到这个理论的时候,我整夜地睡不着,恨不得冲到夜空下去对着天空大声说是么?是这样么?真的这个就是世界的真实面目?”息衍笑笑,“而今自己说起来,也还能感觉到里面有些可怕的东西。手抖了,真丢脸。”
    “是因为你觉得其中有些东西你也曾想到过,甚至你也觉得那是丢的,否则你为什么要惊骇?如果真是疯子的逻辑,那么就让他们去疯狂好了。”白毅低声说,“可是辰月的教徒们未必是疯子,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愚蠢。”
    “也许。”
    “那么天驱呢?天驱的武士们在想什么?天驱不死的传说经过了那么多年,你们一代代前仆后继,为了什么而坚持?挑战神的力量和尊严?抗击神对于世界的掌握?”白毅的目光在黑暗里微微发亮,“或者在高尚的理由背后,你们也是权力的争夺者!”
    “天驱没有什么理论支持。”息衍淡淡地说,“或者说,天驱的理论被忘掉了。”
    白毅一怔。
    “这是时候,虽然多数的天驱武士仅仅知道他们需要守护安宁的世界,可他们没有机会知道,天驱的理论根本不存在。”息衍的声音低沉,“从某种意义上说,宗主们欺骗了他们,虽然宗主们也是迫于无奈。”
    “不可能,一个传承了数千年的组织,没有强大的理论和结构,仅仅靠着几个人的热血,是不可能继续的!息衍,你试图掩盖什么么?”白毅低声喝问。
    “让一个宗主承认自己的组织其实并无理论的支持,就像一个盲目的人挥舞武器和强大的敌人作必死的搏斗,还有什么比这更丢脸么?”息衍叹了一口气,“这是事实,我们尝试寻找这个答案已有很久。在历代的传说中,我们也有获得神启的机会,将带给我们神启的人,我们称之为启示之君!”
    “启示之君?”白毅问。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他是从太古鸿蒙时代就流传的一个精神,不知何时会在什么人身上复苏。他的苏醒将召唤太古时代最强的武士们,你知道的,我们称之为铁皇。启示之君将给天驱的追随者们带来一切,包括力量和拯救。”息衍顿了一顿,“可是启示之君,被杀死了!”
    “怎么可能?”白毅惊得几乎站起来,“按照你所说,那是几乎神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被杀死?”
    “没有人能确证,却有各种消息表明,启示之君确实曾经出现,但是他死了。这个精神曾经在古老的时代若干次地给我们这些武神的追随者以昭示,可是七百年来,他一直沉默着不曾出现。直到十九年前!”息衍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早已有人知道了他可能出现,所以他们策动了诸侯对天驱长达三十年的剿灭。无数的天驱武士被捆上刑架,被斩首,被绞杀。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在启示之君觉醒之前杀死他!然而他们没有成功,启示之君还是出现了,这个人,却是一个辰月教徒!”
    “没有比这个更荒诞的事了。”白毅低声说。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必然是苍白的,他听到的事情太不可思议,可是这些出于息衍的嘴里,息衍也许已经不是他患难与共的朋友,可息衍不会欺骗他。他对息衍有这份信任。可是此刻他要相信过去的数十年中帝朝的政策完全被两个神秘的组织所操纵着,无论是战争,或者对于民间力量的压制,其实不过是一些侍奉神明的人在和另一些侍奉不同神明的人在暗处搏杀。
    “启示之君声称他得到了神启。他确实有证据证明他就是我们所等待的人,但是我们没有机会和他碰面。那时候九州幸存的天驱精锐都出动去寻找他,可他却在逃亡,他证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已经陷入了连续不断的追杀,有人以重金向天罗山堂的刺客们购买他的头颅,而效忠于诸侯的廷尉们也获得了秘密的指示要杀死这个人。就这么,有些人在试图杀死他,有些人在试图保护他。启示之军一路向着北方逃亡,最后到达了秋叶山城,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他应该是死了,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被杀的,但是他没有能够履行拯救天驱的使命。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是,他死前终于见到了那一代的天驱大宗主。”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代的宗主,名叫幽长吉!”
    “可他是你们中的叛徒!”
    “是的,至今幽长吉在天驱中依然被看作叛徒。那时候我们两个还在天启城当金吾卫,也是我们最初得以接触天驱内情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幽长吉十恶不赦,他背叛了天驱的精神,希望以绝对的力量抗击我们最强大的对手,也就是辰月教。宗主们从他身上看出了成为一名暴君的可能,所以他反过来又一次被天驱们诛杀。但是最隐秘的事情是,幽长吉反叛之前,确曾和那个号称启示之君的人见面。至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当时谈了什么,我曾常识从幽长吉当年留下的资料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幽长吉也异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相关的文字。”息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是这样了,所以如今的天驱是一些武士组成的、没有目标也不知道去路的组织。它仅仅靠着一腔热血苟延残喘,而辰月的势力暴涨起来,他们似乎准备借助这个时机全面出击,令他们的意志成为唯一的主宰。”
    白毅沉思了一刻:“那么,他们对我们的行动,只是其中的一环。他们希望成为这个世界的精神主宰。”
    “是,如果和来自瀚州、宁州和雷眼山河络族的人们聊聊,你会知道打着黑幡的使者已经悄悄地光临了他们的家乡。过去的十几年间,辰月教已经把巨大的势力网安置在整个九州大地上。如今他们是准备收网了。就在殇阳关这里,他们的举动已经正式向我们宣告,一轮新的战争开始。”
    “确实是这样,一轮新的战争开始!”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说。
    白毅惊得起身。他起身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同时按住了腰间的剑柄。他面对着那扇薄得一拳可以击穿的门,静止仿佛雕塑。
    门外说话的人坦然推开了门。那是一个罩在巨大的黑色斗篷里的人,竖起的高领挡住了他的面孔。他高而瘦削,笔直地站在门口仿佛插在那里的一根长枪。
    “天驱武士团宗主,苍溟之鹰。楚卫国白毅将军。两位这就算是认识了,既然大家目前还有共同的目标,也可以先收敛一下敌意,坐下来说话。”息衍慢悠悠地说。
    “苍溟之鹰?”白毅的手依然按在剑柄上。
    “是我,我是你唯一的援军。”翼天瞻淡淡地回答,“息衍对我发出了带有鹰徽的信,我快马三夜两天才赶到。”
    “可你怎么能进城?外面都是丧尸。”
    翼天瞻走到桌边,擦着火镰点亮了油灯,他把油灯举高:“年轻人,你应该开得出我是一个羽人。”
    白毅看见了他一头雪白的长发,纯净得没有一丝杂志。
    “现在不是月相涨满的时候,你可以飞进来你是”
    “我是一个鹤雪,也是一个天驱,我还曾是一个城邦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古莫,古莫斯达克。”翼天瞻冷冷地看着白毅,他的眼睛里像是有锋利的倒刺,“不要这样按着剑柄看我,在你以敌意面对我的时候,也请你想清楚,在我看来你也许可以用叛徒二字来形容。”
    翼天瞻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天驱的叛徒!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奉行更加严酷的纪律。你曾经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了宗主会足够的理由,去下令,将你格杀!”
    白毅沉默而威严的目光撞上了翼天瞻的双眼,仿佛刀剑撞上了一堵墙壁。白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停跳了瞬间,他默默地放开了剑柄。
    息衍的微笑化解了两人之间冰封般的沉默:“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吧,天驱也从不可一世的庞大组织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过去的律令不再有效了,前辈。而且我们犯错误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人太年轻。”
    “我并非来问罪,”翼天瞻缓缓坐下,忽地嘴角一动,笑了,“只是给年轻人一点警示。”
    三个人围桌而坐,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如果知道有客人,我应该准备一些茶水。”白毅打破了沉默。
    “你这里多的是血水,而假如你不立刻采取行动,血水会涨起来漫过你的喉咙。”翼天瞻冷冷地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白毅凛然。
    “敌人最后的进攻即将开始!”
    “什么时候?”
    “你曾和天驱擦肩而过,并不真正理解我们的敌人,可我们和辰月之间的战斗已经持续了数千年,我们太了解这些喜欢操纵尸体的秘道大师了。”翼天瞻说,“白毅将军,那些围困你们的丧尸已经在外面站立了多久?”
    “将近一个月。”
    “它们还没有倒下,可你也知道的,丧尸也像活人一样,血液会慢慢地流动,身体的活力不曾完全消失。它们只是失去了灵魂,受了太重的伤,可是它们的身体被谷玄的力量召唤而醒来了。它们身体里仅存的力量仍在被缓缓地消耗,虽然这要比普通人消耗的速度慢很多。但是你觉得它们会在那里成年累月地等候下去么?”
    “它们会失去活力。”
    “是的,蛊虫的存在只是代替它们消散的魂魄,就像是艺人操纵着人偶。可这人偶的力量耗尽,就终会倒下。在丧尸中,只有以极其复杂的禁术制造的尸武士可以长久地保持活力,它们甚至可以像活人一样进食。而你的城门外那些东西,它们已近油尽灯枯。当它们倒了下去,离国军团的一万赤旅对你又算什么威胁?你手中仍有数万人可以战斗。”
    “所以辰月会在丧尸倒下之前,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
    翼天瞻冷笑:“是,辰月意图杀死你们,仅仅围困是不够的。他们需要一次进攻!而且我知道他们进攻的时间。”
    “请问,什么时候?”白毅已经按捺不住,他知道机会就在他面前,他放弃了一切的傲气像是学生在老师面前那样急切地请教。
    翼天瞻笑笑,仰头望着屋顶,以一种极悠远的声音说:“在看不见的星辰升入天顶的时候,他们的力量将被最大地增强。那时候,对于他们是绝好的机会。”
    “谷玄!”白毅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
    “孺子可教!”翼天瞻点头,“谷玄的力量之潮即将涨满,就像一张弓被拉到了尽头!即将完全死去的丧尸们会在那时候获得最大的力量,它们内身体里渐渐干枯的血液会加速流淌,那时候它们会变得像是发狂的野兽那样,试图杀死任何活着的东西!”
    白毅的脸色微微发白:“从开始他们就已经计算了星辰的作用!”
    “是这样,以天驱数千年来的经验,我们的敌人太聪明,太有耐心。他们观察你的时候就像是草丛里的蛇,丝毫不动,而他们射向你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你没有退路!”翼天瞻忽地喝问,“这次围堵嬴无翳,你们不是觉得你们已经设下了圈套让嬴无翳钻进去了么?你参与了密谋,可惜你还不是密谋的核心人物,所以你丝毫不知在这个密谋中,真正要被除掉的是你!而不是嬴无翳!谁是幕后的人?!”
    白毅猛地起身!他死死盯着翼天瞻,后退一步,浑身透着戒备。
    翼天瞻却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灯火。
    “我不能说!”白毅咬着牙。
    “不,应该说你不知道。”翼天瞻淡淡地说,“当辰月试图操纵什么人的时候,他们绝大多数时候都隐藏在重重的幕后,暴露在幕前的卒子随时可以被舍弃。你既然是要被除掉的人,那么你必然不知道。军人的骄傲和强悍在秘道大师的眼里,不过是孩子斗勇那样可笑。”
    翼天瞻微微叹了口气:“我不是在逼问你什么,也并非嘲笑你。事实上我和息衍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在真正的幕后人眼里,我们的反击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白毅颓然坐下,低低地喘息。
    “不过那又算得什么?”翼天瞻骄傲孤高地冷笑,他凝视灯火,目光中透着狠意,“在没有启示之君的七百年里,我们这些可笑的天驱被神遗忘,可我们不一样无数次地和辰月开战?我们死了很多人,他们也没有占到便宜!以神的力量压制人的反扑,辰月一样没有实现他们的目标!”
    “我们怎么办?”白毅猛地抬起头,双眼熠熠生辉,“现在开诚布公地说吧!我们的杀手锏是什么?”
    “我们需要杀一个人。”息衍说。
    “谁!”
    息衍笑笑:“我不知道是谁在暗地里帮助我们。但是有人以飞鸽送了一封信给我,说这个庞大的秘术仪轨被称为尸藏之阵。而它最大的弱点在于,它既然是个秘法大阵,那么必须有操控它的人,它的阵主,依然在殇阳关内。”
    “怎么找到这个人?”
    “恐怕很难。”息衍摇了摇头,“他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好比一个意图刺杀你的刺客,但是你说,什么时候刺客必须露面呢?”
    “刺杀的瞬间!”白毅毫不迟疑。
    “是!就在那个谷玄力量涨满的夜晚,谷玄划过夜空的轨迹将变得最长,这时候,对手会现身在天空下,引诱那支丧尸组成的军队对我们发起进攻!”
    息衍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而后再次睁眼:“那是我们杀死他的唯一机会。”
    “所以,我们双方的进攻将在同时开始。”白毅低声说。
    “你说对了!”息衍眯起眼睛,骄傲而冷漠地笑了。
    这个时候,他真的像是一只奔行在草原上的雄狐。这只狐狸骄傲而强健,它躲避着夜狩者的弓箭,划着极大的弧线奔逃,这时候它忽地停下,回身嘲弄般地眺望着乘马夜狩的猎人,似乎要欣赏他的无奈,此时雄狐的眼里,有着月一般的光。
    白毅盯着朋友的双眼,沉默着。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息衍,他知道这个懒散放旷的男人身体里流淌着什么样的血。不,那不是血液,而是火焰。白毅可以想象这个男人的血管里是咆哮的火焰在奔行!他的眼神不该总像平日那样,不该是朦胧而和蔼的,不是酒客在小酌之后的醺然眼眸。他是狐狸,狐狸是狡黠的,这往往让人忽略它的凶猛。雄狐像狼一样,有着利齿和爪子。
    “你藏得真好。”白毅忽地歪歪嘴角,笑了笑。
    “什么?”息衍反而愣了。
    “我听说下唐的军人武士都风评你儒雅旷达,所以说你藏得很好。你哪里儒雅旷达了?”
    息衍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沉着脸:“难得听你说几句轻松的话,基本还都是嘲笑我的。”
    “我们目前能调动的兵士无法击溃那些丧尸,有什么特别的战术么?”白毅问。
    “问得好!”息衍笑,指了指翼天瞻,“所以我以宗主的身份调动了苍溟之鹰,他是第五个人。”
    “第五个人?”
    息衍又指了指白毅:“你是第六个。”
    “第六个?”
    “君临之阵!”息衍一字一顿,“我们需要再用一次君临之阵!”
    白毅脸颊的肌肉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他静坐了一刻,从随身的箭壶里抽出仅存的一支长薪箭。灯光照在上面,箭杆上有银灰色的光芒像是活物般变幻流走,在白毅的手中,它忽然震动着低低地鸣动起来。
    “这支箭就要死了。”白毅的手捋过箭杆,像是拍着多年战友的肩膀。
    “七支长薪箭已经损失了六支,仅存的这支箭也要死了,里面封印的魂力已经非常虚弱,这几天晚上我把耳朵贴近箭囊去听它震动的声音,就像垂死之人的心跳一样若有若无。”白毅把箭递给息衍,“你还能期待它做什么呢?”
    息衍接过了箭,以手指拭着它的箭镞,锋利的箭镞多次穿透目标之后,摸起来已经满是细小的锯齿。
    白毅接着说:“而且,即便我手中依然有完好无损的七支长薪箭,我也无力把君临之阵的范围扩大。那天晚上我使用君临之阵的时候你已经看见,北大营那么大的范围已经是我和这副弓箭力所能及的极限。”
    “这么大不够。”
    “你需要它多大?”
    息衍指着兵舍土墙上的殇阳关全图:“那么大。”
    “覆盖整座殇阳关?”白毅断然摇头,“那不可能!”
    “不,可能的,我们可以使用法器!”翼天瞻说。
    “我们没有随军的秘术师,更没有强大到可以发动君临之阵的法器。”
    翼天瞻摇头冷笑:“年轻人,不要谈论你所不熟悉的话题,我是个羽人,这个世上比羽人更理解秘术的种族还没有生出来!法器未必是秘术大师们封印密藏的宝物,就像你发动君临之阵时使用了追翼之弓和长薪之箭,魂印武器本身就是法器。任何法器不过以它蕴含的精神之力呼应星辰,你的箭中封印了魂魄。而法器也可以是活的。”
    “活的?”
    翼天瞻微微点头,一字一顿:“人,就是最强大的法器!”
    “你要用人去取代长薪箭发动君临之阵?”
    “是!”翼天瞻说,“当我们有自己无法战胜的敌人时,我们也可以向星辰诸神寻求庇佑。还有什么力量比北辰之神赐予武士们的更加威猛强烈的呢?君临之阵召唤的,是北辰之神的力量,辰月教徒们膜拜所有的星辰,可他们畏惧北辰。因为北辰的力量与所有星辰都不同,它是横断一切的,无论金属甲胄还是山峦。它将守护我们。”
    “有把握么?”白毅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流汗。
    “试试看。”息衍漫不经心地笑笑,“但是,这样发动君临之阵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会有牺牲么?”
    “这倒未必,不过,”息衍看着白毅,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一跳一跳,“充当法器的人必须向北辰之神的召唤敞开他的内心,他要有足够的勇敢和坚强去接纳武神的降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有的人会因此而失去理智。所以在此之前,这样的星辰之阵仅仅由最核心的天驱武士来发动,我们的人数非常稀缺。所以我们必须征用你,你虽然不是天驱,但是你对那种内心的冲击并不陌生。”
    “你说内心的冲击?”
    “初召!”息衍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充当法器的人将会体验初召的感觉,那是武神的力量在进入你的灵魂。这时候那些太古时代的武士国王,那些铁皇,将在你的灵魂深处复生。他们的战马就像践踏你的灵魂那样在你心中驰过,你所最牵挂的,你所最畏惧的,你所最执着的一切,都将以噩梦展现。这是铁皇们对他们追随者的第一次召唤!”
    他幽幽地问白毅:“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晚上,在天启的小酒馆里,那个人磨剑的时候,你听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息衍微微地笑了。
    白毅沉默着,面无表情。
    “好。”静了许久,白毅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们,现在我也只有相信你们。但是我们需要七个人,斯达克阁下是第五个,我是第六个,谁是第七个?”
    “我们已经有了这个人选,一个新的天驱武士。”息衍和翼天瞻对视了一眼。
    “或者说是一个被征用的法器?”白毅冷冷地问,“他知道他将经历的一切么?”
    “我想古月衣将军已经完全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息衍说着起身,第二次拉开了兵舍的门。
    晋北军主帅古月衣沉默地站在门外,向着屋里的三个人微微鞠躬。
    白毅惊得起身,而后疲惫地坐回了椅子里:“忽然觉得我真是一个可笑的人。”
    “息将军问我,我只是觉得我可以不惜代价去做成这件事。”古月衣淡然地回答,“我没有机会想得太多,但我不想我的部下和我一起葬身在这个阴谋里。”
    白毅点了点头,似乎忽然间老了许多,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你们想得都很简单,只有我,是一个矛盾挣扎的人。你们要做什么,我无从阻拦,你们也不是第一次把势力渗透进军队内部。你们是一帮人,和辰月一样是疯子,不过没他们疯得那么厉害。”
    “两害相权取其轻。”息衍笑着按了按他的肩膀。
    翼天瞻似乎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对话,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背着手向外走去。息衍冲白毅微微笑了一下,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们走到门边的时候,背后传来白毅的声音:“一群已经失去了神的庇护的人,不知道该去向哪里,牺牲那么多同伴,疯子一样和另外一群疯子抗争。你们没有想过这一切是为的什么么?以人的力量能够击溃神的信徒?听起来你们的热血真是虚弱!连你们自己都会怀疑这一切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棋子在命运的棋盘上挣扎着要逃脱吧?”
    翼天瞻忽地站住了。息衍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的面容冷漠。他略略有些担心,这往往是翼天瞻发怒的前奏。他知道这个年迈的天驱宗主并没有一个羽人应有的好脾气。
    “年轻人,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不熟悉我的性格。什么命运的棋盘?”翼天瞻转过身,冷漠而高傲地回答,“我不信命的!”
    他忽地笑了,笑得有几分粗鲁:“如果我信命,我的命岂不是太糟糕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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