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烛光照在雷碧城的脸上,这个冥想中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小桌上的白瓷瓶上。现在瓷瓶已经碎了,它是自己忽然崩裂的,没有人碰它,也没有一丝风。瓷瓶外光润的釉面上原本透出明艳的红色百圾碎花纹来,那些花纹精美而色泽透明,像是从瓶子里面生长出来的。瓶子碎了,红色的液体从里面流淌出来,在小桌上变成越来越大的一滩,似乎渐渐地显现出什么纹路来,然而在烛光下它没能坚持多久,一朵青色的火苗自己就飘起在那滩不知名的液体上,而后液体无声地燃烧起来。片刻,火焰熄灭,桌面上只剩下几片白色碎瓷,瓷面上红色的花纹也消失了,桌面也没有烧灼的痕迹。
门口站着铁铸一般的从者,他脸上覆盖森严的铁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他默默地看着那堆瓷片,肃杀的双眼里隐约有一丝悲恸。
“你的哥哥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雷碧城低声说,“大概是未能完成任务吧,毕竟是面对曾是天驱武士的素月墨羽,他们懂得对付我们的办法。你哥哥还是太年轻了,是我的骄傲,是我的错。”
“离开这里么?”从者低声问,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
“不,我想要休息一下,等着他们来找我。”雷碧城缓缓合上了眼睛,手挥过面前的那几片碎瓷,“收起来做个纪念也好,这是你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从者上前,轻轻捧起那些碎瓷,包在一张布帕里,收进胸甲中,又退回到门前。他像雷碧城一样闭上了眼睛,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蜡烛自己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天空微微露白。一夜过去,静室里的格局没有丝毫改变,雷碧城和从者像是在冥思,又像是进入了沉睡,两个人甚至没有呼吸声,衣角也没有移动丝毫。
这时候从者睁开了眼睛:“来了!”
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来的人不只一个,其中还夹着武士的重靴声和刀剑撞击甲胄的叮当声。对方来得极快!从者按住腰间的刀柄,站到了雷碧城身后。
门“咣”地被人大力推开,长公主大步而入,面无表情地站住,直视雷碧城,她的背后站着精锐的戎装武士。百里宁卿的双手笼在衣袖里,垂头立于长公主背后。黑衣从者握紧了刀柄,手甲的甲片摩擦,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响声。雷碧城没有睁眼,轻轻扬手示意从者退后。
“殇阳关的情报,碧城先生对我建议的战略已经失败,离国大军已经连夜拔营了。”长公主冷冷地说道。
雷碧城点了点头:“我已经失败,长公主如果需要我的头颅化解你的愤怒,那么尽可以来取。雷碧城活了太多年,并未把自己衰朽的生命看得很重要。”
“辰月的大教长会不珍惜自己的命么?”长公主冷冷地问,“也许,碧城先生早已猜到我不会下手。”
她忽地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来,这笑容在她曾经绝艳而已经衰老的脸上,看起来让人惊恐而悲凉。
雷碧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辰月教?长公主怎么会把我和这个宗派联系在一起?”
“山碧空这个名字,碧城先生知道么?”
“长公主知道什么?”雷碧城反问道。
长公主轻笑:“其实我要向碧城先生请罪,从你踏入我的水阁开始,我的人已经开始搜集关于先生的资料。我们没有什么收获,但是有一条记录非常有趣。九年之前,有一位先帝派遣的特使渡过了天拓海峡,出使北陆青阳部,似乎和碧城先生是旧识。”
“哦?”雷碧城低声道。
长公主一对修长的黛眉因为得意而飞扬:“先帝派出的这名特使,名字就叫山碧空,他没有任何的爵位,也查不到来历背景。我们只知道这个人入宫见了先帝一面,立刻就获得了先帝极大的信任。其后的很多事情,都是先帝直接指派给山碧空的,外人无从得知。而更有趣的是,武库中两万五千件重弩,正是那个时候,先帝按照山碧空的建议令工造府制作的。”
她停下不说了,直视雷碧城的眼睛,像是要从雷碧城的眼睛里挖出一丝动摇或惊惧来。可雷碧城和她坦然对视,目光清澈,淡淡的仿佛秋水平湖。
静了许久,雷碧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是,山碧空和我是师兄弟,我们师从同一位老师,也侍奉同一位神祉。可以说,山碧空就是另外一个雷碧城,我们的目的和能力,几乎没有区别。那么,为什么长公主又确信我们都是辰月的信徒。”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五百年前贵教大教宗古伦俄担任国师的始末,史官都清楚地记录下来了,那份记录不曾遗失,始终都保存在宫中,只是不便透露给外人。碧城先生,你们曾经在我们白氏的面前暴露过你们的面目,也带给皇室荣耀与杀戮,我们白氏的子孙不会忘记的。”
“好!”雷碧城道,“那么我可以为长公主做些什么?”
“我希望碧城先生能够为一个人做事。”
“我不辞千里,就是为了把我的力量献给长公主。”
长公主摇头而笑:“在帝都,我算什么呢?这里暗流激涌,无处不是权贵,我一个女流,又能如何?但是却有一个人,和我不同,他能给予先生的东西远超过我。今天一早,我对他说了碧城先生的事,他非常激动,很想当面向碧城先生请教。所以我直闯进来,不是为了在殇阳关的计划失利,而是要告诉先生这个好消息。”
“谁?”
“当然是这一代我们白氏的皇帝!”长公主向身后招手。
一直隐藏在最后面的戎装武士们大步而入,他们都是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浑身庄严的玄色重铠,胸甲明亮如镜,配以暗红色的重锦军衣,肩甲上垂下金色玫瑰的军徽。他们在雷碧城面前低头半跪,手捧着朱红色的托盘,上面是一袭暗红色的重锦长袍和一顶黑色的发冠,长袍和发冠均以黄金为纹路装饰,是极度华贵庄严的礼服,帝都公卿的朝服也不过如此而已。
“太清宫金吾卫请碧城先生着礼服,陛下正在等待先生!”为首的年轻人大声说,声音抑扬顿挫。
这是皇室最隆重的礼遇,任何一个重臣能蒙这样的仪式请入太清宫都将为之狂喜和狂傲,而雷碧城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激动。他伸后轻轻触摸那件礼服,久久没有说话。
一直沉默的宁卿近前一步,接住了那件礼服:“穿上这件礼服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碧城先生。”
“宁卿公子请直言。”
“碧城先生出仕离国,和碧空先生效忠皇室,前后相差不过两年。而离国和皇室从当时到现在都是死敌。请问为了同一个目标,为什么两位先生却选择了不同的阵营?”
“因为我们选择的是不同的火种。”雷碧城说。
“火种?”
“先帝和威武王殿下都是胸中燃烧着火焰的人,都意图改变这远不完美的天下。我们辰月的信徒并不选择任何一方的势力,我们仅仅选择火种。人心里的火,给了这天下以活力。我们把生命献给神祉,而把神祉赐予的力量分赠给火种们。”雷碧城缓缓地说,“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无论长公主,还是宁卿工资,心里都有火种,甚至并不逊于嬴无翳。”
“即使火种们之间是敌对的?”
雷碧城看了他一眼:“是。最后总有人在我们的辅佐下取胜,将天下的权柄握紧在手中。虽然这权力的执掌也不过是一时的。”
“宁卿受教了。”百里宁卿长拜,倒退出去。
雷碧城起身,从托盘中抓起礼服抖开,披在肩上。此时他的动作大开大阖,仿佛挥斥千军,满屋的人都感觉到那礼服抖开时扫出的风扑面而来。金吾卫们敬畏地为他压上发冠,仿佛服侍皇帝那样谨慎。
雷碧城昂然而立,张开双臂任由金吾卫们为他整衣,他身形高大挺拔,眉宇森严,不可逼视。
长公主也走到雷碧城身后,为他整理衣服的皱褶。
“偏劳长公主。没有完成我们的计划,却蒙长公主原谅,更引荐我给陛下,雷碧城深感恩典。”雷碧城这么说,却并未有诚惶诚恐的模样,任由长公主为他抚平肩膀上的衣褶。
“虽然没有完成计划,可是碧城先生的力量,我们都已看得清清楚楚,获得这样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到呢?”长公主轻笑,“如我当初所说。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雷碧城尽力而为!”
老人一振礼服,大步而出,长公主、宁卿、金吾卫和从者们在他的身后。
十七
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九日,殇阳关。
北大营正门,淡青色的雪菊花大旗下,古月衣牵着战马,引着一队出云骑射手,正和冈无畏告别。晋北的这面大旗也是刚刚洗干净,上面还留有淡淡的血斑。
冈无畏指着血斑长叹:“诸国此次流的血,只怕可以把殇阳关的每一寸地面染红了。”
古月衣也低声长叹。
“古将军真的不赴帝都觐见么?”冈无畏问。
古月衣摇头:“其实国主并未令我入京觐见,我是一个将军,依令而行。况且,晋北是那么偏远的地方,皇帝知道晋北,大概除了森林,就是下雪而已。我们那里,不习惯寒冷的人住都住不下去,和诸侯素来没有什么恩怨,跟皇室,也少有瓜葛。此次勤王,我国没有很大的野心,其实皇帝的恩典再大,却未必能泽及我们的雪国。”
冈无畏惨然笑笑:“我还是要启程入京的,不过休国五千精锐来到这里,我只能带着一百六十五个活人入京了。休国不大,此次惨胜,我国已经无力和诸侯逐鹿。不过是在皇帝面前表表功勋,得几个有名无实的爵位,拿几张轻飘飘的诏书而已。”
“冈老将军也说这样的话,月衣倒是有些吃惊。”古月衣低声道,“不过,却是实情。”
“哈哈哈哈。”冈无畏苍老而豪迈地大笑起来。古月衣有些不安,他和冈无畏相识这些日子,还从未听过这位端方威严的老一辈名将如此纵声而笑,于是心下有些惴惴。
“年轻人!你和我不同,我已经老了。你年轻,有才华,也有了名望。你应该辅佐胸怀壮志的主人,晋北侯雷千叶就是一个。你的国主,他并非没有野心,他是雪山的白虎,已经积累实力很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有实力取得天下的人之一。”冈无畏笑着说,此时他卸下了沉重的外壳,就像一个毫无顾忌的老兵,“如果有一天我们在战场上相遇,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你也用不着可怜我年老。”
古月衣仰望这个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冈将军的教诲,古月衣记得。”
冈无畏转身策马而走。古月衣也翻身上马,却依旧注视着冈无畏远去的背影。
“冈将军是一块老辣姜。”有人在他背后含笑道,“看他挥刀杀敌,让人握剑的手也热起来。”
古月衣惊诧地回头,没有料到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背后。他看见的是息衍,息衍步行而来,一身散漫的黑衣,嘴里叼着烟杆。
“息将军!”古月衣急忙见礼。
息衍摆了摆手:“我是来找白大将军的,听说古将军就要离开,也没有机会远送,不过终有再见的日子,也就不值得惋惜。我想说的话,恰好有一位老辣姜已经说了出来,改日如果在战场上相遇,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息衍都会乐于看见古将军的身影。”
“我们”古月衣愣住了。
“你获得了指套,可是距离真正的天驱,还差得很远。”
他笑笑,转身走向北大营的门口,跟在息衍背后的,是吕归尘和息辕,吕归尘怀里抱着一身白衣的小公主,小公主头上蒙了白色的面巾,想来是不想让这个孩子看见满地的横尸,也不想让人看见她的面容。古月衣对吕归尘和息辕微微点头,便算作告别。
他再次看向冈无畏离去的方向时,那个老人的背影早已消失。
这是古月衣平生最后一次见到冈无畏。若干年之后,休国灭国的那一日,古月衣就立马在那个持乌金色长枪的黑衣武士背后,亲眼看着城门洞开,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将军飞身一跃殉国,看见他的尸身被军士们刺在枪尖上,当作胜利的标志举过头顶。
古月衣的泪水不能控制地滑过脸庞,火辣辣的有些痛,像是在伤口抹了姜汁似的。
那个被他奉为主上的黑衣武士回头问他:“是因为当年的交谊么?”
“不,”古月衣回答,“只是很高兴我已全力以赴。”
息衍站定在楚卫大营的中军主帐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
息辕跟在后面,看见叔叔这个模样,也略有些紧张。息衍很少如此谨慎,甚至有些犹豫,平素的息衍是一个懒散的人,了无牵挂。息辕知道这是要去见白毅,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见白毅让息衍显得有些异样。吕归尘拍了拍怀里裹在一团素锦中的小公主,和息辕对了对眼神。
息衍摸了摸下颏细微的短须,有些为难的样子:“终究是要带走别人家的公主当人质,让人有种做强盗的感觉。”
他转向息辕和吕归尘:“你们两个带着小舟公主,进去和白毅见上一面,道个别。我在这里等你们。”
“是。”息辕应了,却有点奇怪,“叔叔不和我一起去么?”
“不,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不必多见了。”息衍淡淡地回答。
吕归尘不解,扭头看着息衍:“将军是说?”
“有个人,原来是你的朋友,现在不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不过终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相见不如不见,又是这样尴尬的场面下。”息衍语义飘忽,终于不愿多言,“总之你们现在还不会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点怀念在战场上,那时候大家始终都是朋友”
“让他和小公主说说话,”息衍在后面补了一句,“但别太耽误时间。”
息辕和吕归尘走进大帐,略略有些吃惊。偌大的帐篷本是白毅野外行军的仪式场所,里面空间极其开阔,原本应该卫兵拱列,可是这两个人却只看见空荡荡的一座帐篷,只在最中央搁着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将军双手按着膝盖,沉默地坐在那里遥望他们。他的眼神是安静的,又带着刀剑般的锋利,却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静静地推了过来。
息辕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却不能不束手束脚,他示意吕归尘把小公主放下。吕归尘解开了笼在小公主脸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脸庞露了出来,一双明净的眼睛开始有些姜黄,当她看见端坐不动的白毅时,忽然就安静下来。她还是有点畏惧,低着头,却使劲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着白毅的神情,稍微觉得不对了,又立刻把目光低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见了最亲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责骂。
可自始至终白毅只是静坐,连眉梢都没动分毫。
息辕和吕归尘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这个场面让他们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外人,像是糕点上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
“舟月见过老师。”小公主缩着肩膀看着地面,小心地说。
“老师?”息辕吃了一惊。
“舟月,”白毅点了点头,“看见你,老师很高兴。国主嘱咐老师,一定要从万军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里又一直动荡不安,你没有事,老师就放心了。”
“舟月记得老师的教诲,有几次遇见危险,一直默默地念老师教给舟月的话,就不怕了。”小公主声音细细的放不开来,却分明是极其地依赖白毅。
吕归尘在一旁看着她几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却被白毅以眼神吓止,便又强忍着站住,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训斥的学生般。他心里觉得小公主有些可怜,却也不便在这种时候多说话。
“老师教你的什么话?”白毅问。
“俯仰无愧,得失不惊,生死六十年中,荣辱几点墨迹。待得看穿沉浮,终归不过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间。与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诵。这句话大概是出自什么老儒的随笔,息辕是不懂的,只觉得从一个锦绣缠身的小公主嘴里听来,说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诵得很认真,白毅听得严肃,息辕只有把笑生生压住,憋得难受。
小公主朗诵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这一课记得很好,那么,这段《石头言》出自哪里?”
“出自下唐国文睿国主的《暇心论》。”
“怎么解释?”
“是说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乐,被自己的得失操纵,其实世事看起来纷杂反复,但是无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够安定自己的心,无愧于内,就能无所畏惧。生死是很短暂的六十年间的事情,别人的赞赏和辱骂也不过是一些墨水痕迹。世间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头,石头总是沉在水底,任凭流水起伏,石头却不会被翻起来。”
吕归尘微微点头。这段话他跟着路夫子学过的,解释也分毫不错,可是这样一个白玉般的小娇女,却不太可能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这种老人的心境,终究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没有想到白毅授课也是如路夫子一样,尽是说些大道理,说起来无论怎么有理,想起来却有些虚。
白毅却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都能记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吕归尘和息辕,从椅子上起身,背着手在大帐里踱步,仿佛自言自语:“息将军送你来这里,让我们再见一面,是因为你今天就要随下唐军去南淮了。那么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国主临行前叮嘱我务必带公主归国,因为非常挂念,不过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经应诺了下唐国,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这次能够救出公主,下唐国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事理。”
他停下来,隔着很远和小公主对视。小公主像是呆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脸上的神情让息辕也心里一软。他从未想过从一个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那么多、那么深的失望,让人心里不自觉地泛出酸楚来。
“希望公主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事理。”白毅轻声重复了一遍。
小公主低头看着地面,息辕能看见眼泪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晶莹剔透,可是最终却没有滑落。小公主抬起头来,用清朗朗的声音说:“舟月知道了,老师的话,舟月记在心里。”
“很好。你生为我们楚卫国的公主,无从选择家世,享受富贵荣华,也必须承担起公主的责任。”白毅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可我一生自恃才能,如今却不得不让年幼的公主分担战祸,真是嘲讽。”
他站在那里,遥遥地和公主对视。吕归尘看着白毅的眼睛,只觉得这短短的凝视像是极漫长极漫长,长得让人恍惚。可是他觉得小舟是能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的,他看见小公主面对白毅,努力抿紧花瓣样的嘴唇,露出坚毅的神情来。
白毅似乎是不经意地踏了一步上前。
“噌”的一声,是武器出鞘的声音。吕归尘看见息辕紧张地拔出了佩剑,斜插于地,封在了小公主身前。息辕神情紧张,是不自觉地做出了防御,不知怎的,此刻他对于白毅的接近感觉到了某种危险。
白毅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隔在他和小公主身边的那柄剑。良久,他收回脚步,退后一步,站在了原来的地方。
“你到南淮之后,下唐国国主想必会安排最好的老师给你。他们教给你的东西,也像老师教你的东西那样,要用心记牢。我以前给你授课,也知道有些东西你现在不懂,可能要过许多年才会真正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但是我还是要你强记下来。因为世间总是聚少离多,即使老师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守在你身边,总有一天老师也是要死的。先把一些东西教给你,你将来想起来会有用,”白毅看着小公主,低声说,“勇敢些。”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就要出口说原来是这样的,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你记住,将来会有用。他想起他的爷爷在石窟深处举起刀的瞬间高喊历代祖宗的名字,那个老人希望他记住,将来当他成长为英雄,这些记忆中的知识便会有用。
“去吧。”白毅向着吕归尘和息辕挥了挥手。
息辕不想再耽误,他觉得时间已经太长了,急忙把素锦面巾再次蒙在小公主头上,抱起她大步出帐,吕归尘看了白毅一眼,这个绝世名将低头坐在椅子上,忽然间变得疲惫不堪。吕归尘想也许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乱世男儿失望的了,自己无法承担的责任,要靠一个花蕾一样的孩子去背负。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这些乱世中纵横挥斥的男人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对很多的事情无可奈何。
他向着白毅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帐。
大帐外,息衍正和白毅手下的参谋首席谢子侯告别,双方都是彬彬有礼,礼节繁琐而慎重。
“古月衣将军不去帝都,据说是晋北侯雷千叶的命令。息将军也不上帝都?以下唐国国主如此亲近皇室,息将军却不当面向陛下请安,恐怕要受责备吧?此次大战,下唐国居功甚伟,陛下对于下唐国,必然盛赞厚赏啊!”谢子侯含笑说。
息衍也是含笑,压低了声音凑近谢子侯耳边:“我不是你家白毅将军,不会被人踢在腰间几乎要踢死我,我还是要低下头凑上去做忠犬。帝都的蠢物们,我没有心情应付!”
谢子侯被这句话惊得呆了,几乎面无人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家白毅将军乃至谢先生自己,和我说的也差不多吧,只不过不好对外人说。可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听见,谢先生纵然要以此为证据向皇帝告我的恶状,也没有证人,所以我就跟谢先生说了实话。冒昧之处还请见谅。”息衍一笑,略带诡秘的神情。
他退后几步,长身作揖,和谢子侯别过。
跟随而来的下唐军士牵过了战马,三人翻身上马,吕归尘把小舟从息辕那里接过来,放在自己的马鞍上。军士在他们背后打起了没有家徽的墨旗,几乎和晋北军同时,他们也要开拔了。
他们走出营门,忽然听见远远而来的箫声。箫声一掠而去,有人放歌,声如裂羽: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常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那歌本来是温婉的调子,此时歌中却有激昂悠远的意味。息辕悚然,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息衍却一挥手:“白大将军的歌,很难听到,不可造次。”
三人停马回望那间只有一个人的中军大帐,歌声便是来自那里,起初时候还绵绵而起,最后几乎是山岩开裂般的雄浑,说是歌声,更像是一个人的放声大吼。周围的军士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呆呆地站着听,一时间忙碌的军营里面竟然没有第二个声音。
“不如他了。”息衍仰天长叹,“音乐的造诣,我们当年不相上下,我甚至还略胜一筹。不过这些年我手懒,只是弹些俚俗的调子,不若他在一管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现在听他放歌,只觉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以后音乐二字,我是不用在白毅面前提起了。”
白毅歌声落定,静了一瞬,接下去是幽幽的长吟:
花开五载后,
征人犹未返。
君看我之冢,
上有草荒寒!
歌声豪烈的时候,息辕还能镇定,此时听到白毅幽幽的吟诵声,如同一阵寒风从他胸口穿过,胸间一片空虚,细微的冷汗渗透了铠甲下的衬衣。最后声音飘散,久久地都没有人动一下。
“檀板金樽一唱,孤舟已是千里。”息衍低声笑笑。
“叔叔,白将军在唱什么?”息辕不由得问。
“前面那首是楚卫的民歌,是说一个男子为女子出征,也为女子辞官。出征之人常常唱这首歌。”息衍说,“不过后面这首诗我没有听过,似乎是首古风,和前面的歌声意义相连。说出征五年后,如果还不能回来,便可以去找他的坟墓了,不能建功立业,人也不能回到家乡。大概是他自己写的诗。”
“白将军还会写诗?”息辕摇摇头,“可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哪里懂,我跟他认识几十年了也还是不懂。不过隐约觉得,他的诗有所暗指,”息衍摇头,“不过他的诗从来就不大气,过于幽静悲凉。常有幽冥异路、离人千里的感觉,感叹有些事,纵然英雄持剑而不能挽回。”
就在这曲苍凉的招魂歌中,息衍转身拍马远去。
“老师,舟月记得了。”吕归尘听见马鞍前、素锦包裹着的小公主喃喃地说。
历史
AboutTheStory
殇阳关勤王战和锁河山八鹿原血战并称,是胤末燮初历史上意义深远的两次决战,皆是离国以一国之力对决诸侯联军。两次战争中,包括调动的民夫,都动用了三十万以上的人丁。而每一次战争,无论哪一方的成败,都在战场上扔下了堆积如山的枯骨。
殇阳关勤王战结束于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七日,以离国谢玄军团从殇阳关下撤离为终结。这场战争整个过程不到三个月,仅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然而各诸侯国死伤的总数超过七万人,惨烈程度堪比胤帝国开国时蔷薇皇帝强攻殇阳关的那一战。不世出的霸主和不世出的英雄们于沙场上纵情挥斥,后世的军法家们回头去研究这场战争,无不盛赞两方领军者的谋略,认为即使后人回到当时的战局中,也难有超越前人的机会。这场战争被称作关隘攻防战的经典,这传奇却是以鲜血来书写的。
七万人的尸骨无力收拾和掩埋,便被抛弃在荒野里,直到第二年春天,楚卫国还在不断地征发民夫就地掩埋尸骸。殇阳关在这一战中成为一座积尸数万的死城,就在白毅等六国军团撤离后的次日,天降豪雨,暴虐地冲刷着这座古老的雄关,附近的人称为“天哭”,是死者的怨气积累在天空中所化的阴云崩碎了,泪雨滂沱。城中水深四尺,尸体腐烂导致疫病流行,再没有人敢派兵驻防,殇阳关四周变做了一片死地。联军在殇阳关外六十里建设土城“南靖”,代替殇阳关作为帝都的门户,直到次年的夏天殇阳关的清理结束。更多的人却并不熟悉“南靖”这个名字,而称它为“哭城”。
这场战争的影响甚至延续到数十年之后,楚卫的土地最终并入大燮的版图,燮敬德帝在位年间,有一次核查人口。大燮的官员惊讶地发现楚卫地方竟然有数千人家是女子和女子相婚配,以夫妻称呼。敬德帝令查实,疑心其中有人逃避赋税,可结果出乎预料,原来楚卫地方军武之风盛行,乡村男子往往结伴从军,而在殇阳关一战中,楚卫军团死伤惨重,乡间一村一村的男子都埋骨在殇阳关下。一时间女子无人可嫁,容貌出色的宁可自卖给富家作为侍妾,更有女子之间互相婚配,粗壮者田间劳作,纤细者家中纺织,乡间也称为夫妇,作为一户缴纳税赋。
敬德帝叹曰:“当日殇阳关下,杀十万人,若其尸骨比肩而立,纵太清宫之大,未必能容。遥想其惨烈,而今尚战栗不能自持。然我兄亲历其阵,万军之中刺杀鬼使,果然铁胆,遂可以取天下。我曾闻坊间有言,谓我守成之皇帝,我兄开国之英雄,此言不欺我。然,英雄长战,庶民漓血,男子战死沙场,父母悲戚,女子无人可托,遂自相婚嫁,有败人伦。我心不忍。”
于是,敬德帝开恩,下令免除“女婚”之家终生税赋。女婚之家闻言,无不抱头痛哭。
此时距离殇阳关的血战已经有四十一年,距离胤末风云之战的结束,也不下二十年,过去曾给这些庶民之家带来痛苦的英雄们,也已经像他们麾下的将士们一样,永远地被埋葬在泥土中,过去的壮志雄心,恐怕只剩下渐渐散去的魂魄,犹然如流云般在天空中疾行,呼喝着、咆哮着、高唱着过去的战歌。
一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紫寰宫。
内监高捧着卷轴,从香烟缥缈的宫室中出来,步伐缓慢,仪态庄严。他环顾周围,打开卷轴:“国主有诏,宣武殿青缨卫、执金吾息辕晋见”
宣诏的人中气极足,长长的尾音在紫寰宫的每个角落中回荡。此刻,建安殿前的百级台阶下,群臣礼服庄严,衣袍翻飞在风里,像是海波般宏大。这朱潮紫海中却仿佛被人用利刃划开,忽地凭空出现一条大道,任由年轻的黑衣武士疾步上殿。
息辕职位不高,武殿青缨卫只是侍候武殿都指挥起居的微末之衔,而执金吾是国主赐给高官子弟的官荫而已。群臣让道给这样一个年轻的军官,是极隆重的礼遇。
这是凯旋的大典。
下唐重商轻武,军威足有近百年不振了,而此次勤王之战,不但斩级数千,缴获旌鼓辎重数十车,而且平安的请回了楚卫国的公主,堪称百年未有的盛事。南淮的人们并不知道殇阳关里发生的一切,只闻战报传来,离国退兵,便是朝野欢腾。息衍叔侄的声威一时间登峰造极,息辕带前锋营入城时候,被欢呼的少年武士们围得水泄不通。少女们抛洒鲜花,那眼神,完全把他看作了未来的将星和最好的夫婿人选。
息辕登上台阶,以战袍拂地,单膝跪下:“臣武殿青缨卫、执金吾息辕,拜见国主!”
“息将军名门之后,少年乳虎。五年前,我在大柳营中就见将军英姿勃发,果然成长为俊杰了!授游击将军、执金吾参谋将军,再赐鳞甲、铁剑,赏金铢一万!”建安殿中传来水沉香的气息,百里景洪也是一身礼服,平天冠、云绣长袍,坐在帘幕后。虽然眉目模糊不清,却隐约看得出他脸上无边的喜气。
“为国主分忧,虽死无憾!”息辕猛地拜到。
群臣的欢呼声海潮般涌起,百里景洪双手平举,示意所有人不必吝惜赞美。铜钟轰鸣起来,号角吹出激昂的长音。
这还是息辕第一次正式觐见百里景洪。这样隆重的仪式和礼遇,在下唐堪称空前绝后,欢呼声里,息辕的心里也热得如火。从军的武士,无不指望授剑、拜将、建功立业,而殇阳关一战,息辕已经一步登天,获得了许多人也许要奋斗二十年才能得的地位。
“此战胜负如何?”百里景洪威严的发问。
“大获全胜!”息辕大声回答。
“杀敌几何?”
“七千四百人。”
“俘虏几何?”
“两千四百人。”
“缴获如何?”
“军器五千余件,大车五百乘,战马七百五十匹,军旗二十三件,尚有其他缴获,已经堆积于城外大柳营,请过国主过目。”
“好!”百里景洪神采飞扬,离座起身,“我已经上表,请皇帝授息衍将军远南候,封一千八百户,赐玉剑,骑马入宫,觐见赐座!天佑我下唐国,赐我以神将,如日之光,国运昌隆!”
“如日之光,国运昌隆!”臣子们高举双手,齐声应和。殿外禁军跟着纵声长呼,整个紫寰宫欢声雷动,仿佛已经见到下唐国称霸天南的将来。
息辕微微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仪式,其实杀敌几何缴获几何百里景洪早从战表上看得一清二楚,这一番问答只是要声音洪亮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为的是振奋国威,要这一番举国欢庆的气氛。他悄悄看向建安殿里,帘幕后,国主的身边,一个人端坐在那里,雕塑般不动。他知道那是叔叔息衍。很古怪的,本应是息衍领军凯旋接受群臣的欢呼,息衍却指令息辕代替他。他自己早已入宫坐在国主的身边,似乎这次出征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臣有表彰进献,愿国主施恩有功将士!”息辕高捧着昨夜写好的表章。他用了很大的心思,一个一个评定,息衍看着他做这一切,只是笑笑。
“有功者赏!”百里景洪赞许,“息将军先退,表章交掌香内监转呈。”
“息辕,不必呈献表章,既然得了封赏,还不拜谢国主?”帘幕后,息衍含笑说。
息辕愣了一下,没能明白叔叔话里的意思。他无法再说什么,拜谢了退下。
当他踏入廊后把那份表章交与掌香内监的时候,这个皮肤发白相貌敦厚的老者只是笑了笑,随手把表章置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
息辕有些担心:“放在这里,国主都能一一过目么?”
“唉,少将军,你这就是不懂宫里的规矩了。”掌香内监笑了笑,“国主的恩泽,能及几人啊?今日你为同袍求封赏,本来不在仪式的内容中,如果不是你的叔叔是息衍,国主又是高兴的时候,只怕是要挨一通训斥的。”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死者已矣,封赏他们,真的还有什么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