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多蛊毒,擅蛊术者,苗獞妇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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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卖鱼、肉、菜的行市热闹非凡,明窗尘和龙白月提着篮子,挤在熙熙攘攘的行人间。
“谢谢你来帮忙啊。”明窗尘叼着刚出炉的梅家蟮鱼包子,两眼骨碌碌的绕着菜摊子打转。
“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龙白月心不在焉的随口应着。她好不容易赖在紫眠的船上可不是为了混吃等死的,白月坊那里宝儿可在等着她呢,她逮着机会和明窗尘一起下船买东西,为的就是能多在街市上出现,以便接头的人找上她。
“你这两天没睡好吧?”明窗尘挑了几枚新鲜的梨子,用纸包好放进篮子。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龙白月无精打采的敷衍着:“还好吧。”
天天晚上对着一屋子的金光光银灿灿,能睡得着才怪。
她的到来太突然,让紫眠师徒二人全无准备,只晓得给她添些衣物,却对胭脂花粉之类全无概念,龙白月素面朝天好几天了,他们愣是没发觉。
两手空空的龙白月哪好意思开口索要这些,只好仗着还算天生丽质,硬撑着不化妆,可惜没有脂粉,当然就遮不掉天天晚上失眠的痕迹了。
龙白月对自己新添的衣服还是满意的,虽说没什么花样,但料子都是京城最考究的。虽然本朝对官员待遇优渥,除了俸钱、禄粟而外,还有职钱、衣赐、添支、恩赏以及公使钱等等。但紫眠供职于司天监,属于伎术官,不在文武官员之列,所以俸禄不高,生活远不能像别的官员那样奢侈,能为她做到这些,已经算是相当尽心的了。
“这个红椒没有旁边的绿椒新鲜。”龙白月略微回过神,看见明窗尘在一边挑选品相一般的红椒,不禁出言提醒他。
“没关系的,红的比较好看嘛。”明窗尘固执己见,愉快的付钱。
“呃?”龙白月愕然,哪有人这样买菜的?
两人买完菜照着原路返回。途中经过御道,御道由两列高大的朱漆杈子自街心分出,专供皇族及皇帝特准的人行走,平民百姓则走朱漆杈子外面的御廊,龙白月二人在廊下看见御道上一行快马飞腾而过,马上均是朱衣公子,衬着御道上初绽的桃李,甚是鲜明夺目。
“瞧这鲜衣怒马的,真是精彩呀!”龙白月不禁看得出神。
“这好象是进宫受封领赏的武官,都是这次在云南立了战功的门荫子弟,”明窗尘眼带轻慢的撇撇嘴,“都是靠着父兄发家的‘青年才俊’,好容易有了战功,当然要忙不迭的去升官发财啦!”
“这样啊。”龙白月望着人马过后的一骑轻尘,回想起之前在水下看见的无数白骨,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紫眠的府邸在城东南,一道朱门之后,只有一条宽可并马的小径,两边种植着岸芷汀兰,约走百步,就是船埠和一片大湖,湖与城里的河道相连,截断河道和大湖的铁闸,就是紫府的后门了。
龙白月刚到紫府内苑时,惊得目瞪口呆,哪有人官宅是建成这般模样的。连个象样的客房都没有,阖府上下——现在加上龙白月也就三口人——算是扎扎实实的住在水上了。
“这里先前也是土木官邸的,可惜遭了三次火灾,烧得一干二净。”明窗尘是这样解释的,“师父倒是有避火符,可以安然无恙,只是每每累及周边百姓家破人亡,师父不忍心,所以一夜之间破土引水为湖,从此我跟了师父住船上。”
“一夜之间吗?”龙白月瞠目结舌。
也罢,这两师徒向来不能以常理论之,她吃惊也该吃习惯了。
回到船上已是辰时,紫眠刚好起床,明窗尘做饭,现在有龙白月打下手,不一会儿午膳就可以上桌了。
明窗尘打造出来的一桌子花花绿绿,甚是悦目。龙白月也不得不承认,就食物而言,好看也是比较重要的。
当然,也有不好看也不打紧的,那就是钱,比如金子和银子,亮闪闪的好看也罢,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久了暗淡无光也罢,都一样叫她怦然心动。至于锈迹斑驳又铜臭的铜钱,更是能让龙白月精神焕发。
就着薄面饼一口菜下去,软绵绵滑腻腻的,口感尚好,就是味道实在一般。几天下来,龙白月实在是吃腻了这个味道,她终于鼓起勇气瞪向一边无动于衷的明窗尘,拿目光鄙视他。
你小子,真是有本事把一桌菜烧成一个样啊!难怪天天跑到外面大吃零食。
这边紫眠注意到龙白月神情有异,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吃白食的哪好意思挑剔,龙白月慌忙摇摇头,一边继续含恨咀嚼。
紫眠仔细观察了她一下,转头问自己的徒儿:“窗尘?”
“呃,呃,师父?”明窗尘无辜的抹抹嘴。
“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没……”明窗尘做错事被逮到,气势蔫了下去,“对不起,师父……”
“于我又有何干?去向姑娘道歉才是。”紫眠默不作声,继续吃饭。
一顿饭气氛就此尴尬下去。
直到洗碗的时候明窗尘才敢单独向龙白月抱怨:“又不能怪我厨艺不精对不对,你面对一个成天吃什么都觉得没味道的人,也会懒得做饭啊。”
“什么?”龙白月没听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一头雾水的直发愣。
“师父他吃什么东西都没味道啦。”
“你是说紫眠大人他,没有味觉?”龙白月将信将疑的求证。
“嘘,你小声点啊,不要让师父听见。”明窗尘将食指竖在唇间,猫着腰,做贼似的向外望望。
“真的吗?”龙白月无声的张着嘴比画。
明窗尘点点头,压低声音:“所以,师父吃东西,只要是热的、软的就成,最多外观再好看点,就行啦。我一开始学做菜,图自己觉得好吃,认真做做,久而久之,就懒得认真做了。”
“哦,原来如此,这样等于只做一个人的饭,当然提不起精神了。”龙白月点点头,想当年她也是自己一个人能糊弄一顿算一顿,直到有了宝儿,天天吃完了醉鸡要薰鱼的,才连带着把她的胃也拯救过来。
“对不住啦,害你挨训,我以后不提这个就是,”龙白月转念一想,问道,“神农尝百草,我见你师父天天都抱个药罐子捣弄,他舌头不灵,不是很不方便?”
提到这个明窗尘的脸就惨绿一片:“他都是叫我尝啦……”
龙白月拍拍惨绿少年瘦弱的肩,无限同情:“太可怜了,你多保重。”
明窗尘挠挠脑袋,他是尝过无数古怪的味道,那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不过这都是在师父需要记录药性特征的时候才会叫他做,至于药物有没有毒性,师父事前都会自己先确认过。麻烦就麻烦在,师父需要在一边不断的提点他,才能用他那糨糊脑袋得出一些正确的细节,比如某药入口到底是先苦后麻还是先麻后苦,或者是舌底微辛还是舌根微辛。
“咚、咚、咚。”似乎是石子击打船身的声音,让洗碗的二人同时停下动作。
“怎么回事?”龙白月纳闷的问。
“哎呀!我差点忘了!”明窗尘一愣,忽然间神采飞扬起来,“今天是武德郎贺公子来解毒的日子!”
“贺公子?”她似乎不认识呢。
“恩,是我和师父在云南认识的。”明窗尘飞快的拿布巾擦手。
“朋友?”看不出来紫眠大人还会有朋友啊,感觉上超没人缘的家伙。
“恩,应该算是莫逆之交吧!”明窗尘一厢情愿的感慨,“对了,他是正侍大夫家的公子!”
“哦。”贺大夫家的公子,那她就认识了,她和这位贺公子的爸爸喝过花酒。
龙白月跟在明窗尘身后来到甲板上,确定上船的贺公子是生面孔,这才放心的走到明处。
紫眠也已经在甲板上迎接。看来朋友之说不是虚言。
这贺公子也真是耀眼的人物,年轻武官所独有的矫健身型,颀长、挺拔、肌肉精干结实,宽阔的肩膀,配着长腿瘦腰,穿着朱红色的官袍,阳光一照,尽是明丽动人。只见他带着一身水气踩上甲板,小麦色的脸上,剑眉如飞,一双像流星一样闪烁有神的眼睛里,尽是戏谑:“我说紫眠兄,你何时才能下地走走啊?”
“地上哪有船里待的自在,”紫眠微微一笑,上前打量了一下他,“凌云,加官进爵了?”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
龙白月闻言,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位贺公子,应该就是先前在御道上策马的公子之一了。
“真的?!”明窗尘激动不已,好似加官进爵的是自己,“贺公子,那以后该如何称呼呀?”
“傻小子,”贺凌云笑着弹了明窗尘脑门一记,转而面向紫眠,微赧的挠挠头发,“这次封了武翼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
“哟,那可是高升了啊!”紫眠高兴的笑。
“不过是正七品,哪里比得上你!”贺凌云有点羞恼的拍了一下紫眠的肩。
向来懒散惯了的紫眠还真吃不消这一记,他身子晃了晃,方才立稳:“我是皇上额外开恩封的虚衔罢了。”
“哈哈哈哈,忠州防御使和带御器械,哪一个又不是虚衔?”贺凌云说笑罢,顿了顿,“不过,封了‘带御器械’,以后我就不会离开京城了,也不会再有机会统兵。”
“因为你伤势的关系吗?”紫眠皱眉询问。
“应该只是巧合吧,”贺凌云凝神想了想,“不过,除了你们,没人知道我中毒的事。”
“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我们会保守秘密的。”紫眠望向一边看热闹的龙白月,微微颔首,致意她也应当给个口头承诺。
“啊?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哦。”龙白月耸耸肩。
贺凌云这才注意到甲板上多出的这号人,他盯着龙白月看了看,转头问紫眠:“她是什么人?”
“不知道。”紫眠照实相告。
“不知道?”贺凌云吃惊的说,“那她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落水后失忆了,是师父救了她,现在暂时收留她住在这里。”一旁的明窗尘插嘴。
“这样啊,”贺凌云点点头,一哂,“紫眠,你还真是越来越喜欢捡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反正无所谓呀。”紫眠笑笑,领着他往舱房走去。
“什么跟什么啊。”龙白月压住怒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这家伙真是不如紫眠上道!
“哈哈,你别生气了,贺公子一向嘴毒,”明窗尘拉着龙白月往舱房走,“其实,他自己就是被师父在溪水里捡到的。”
“呃?”龙白月一愣,讪笑,“这家伙人品还真是独特啊。”
舱房里没有焚香,空气干干净净的,有些冷。紫眠打开药柜,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玳瑁盒子。
贺凌云熟稔的坐上床榻,抽开衣结。
出于职业本能,龙白月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
“你看什么看哪?”贺凌云讨厌被龙白月这样盯着,有些着恼的瞪她一眼,“紫眠,麻烦闲杂人等不要在场好不好。”
“你大男人一个还害羞么?我留下来是想看看有什么好帮忙的。”貌似贺凌云要脱衣服,没见过这么给男人解毒的,她一定要在场,龙白月吞吞口水。
“安静些。”一边的紫眠打开药盒,专心致志的坐到贺凌云身后。
贺凌云也不再言语,背过身,将上衣一气禠至腰间。
看清贺凌云背部的龙白月倒抽一口冷气,紧张的捂住嘴巴。
本应健硕光洁的背,已经坏死成黑色的焦肉,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也连带着被蚀黑坏死,筋骨交缠中,包裹着一只蜷成环状的虫,这虫浑身呈金色,覆着一层黏膜,油光异彩,一动不动。
紫眠接过明窗尘递来的玉簪子,从玳瑁药盒里挑出一点鲜红色的药膏,凝固的药膏一经挑开,立刻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很快便充斥了整个舱房。
贺凌云背上的虫此时像被唤醒了一样,伸懒腰似的动了动,竟昂起头来,雏鸟求食般寻找着什么。
紫眠将簪子送上去,将药膏点在虫子嘴上。虫子兴奋起来,蠕动着小嘴将药膏吃下肚去,吃完后它仍不知餍足,继续高昂着脑袋求食。
紫眠又取了些药膏,却并不急着喂它,只是将簪子尖凑近虫子脑袋,不停的逗弄它,他甚至轻声的哄着:“来,好吃的在上面,够一下啊……”
简直像在逗鸟一样!龙白月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了,一股要作呕的恶心感觉冲到了她的喉头。可她看着其余的人一脸严肃,紫眠的额头上甚至滑下了豆大的汗珠,她怕坏了大家的事,只好扼住自己的脖子,心里直后悔刚刚为何不回避。
虫子被药膏逗得兴奋不已,它将脑袋昂得高高的,可是仍不奏效,为了能够吃到药膏,挣扎许久之后,它终于将紧紧抠在贺凌云肉中的第一对小肉足,稍稍的抬起。
紫眠一直紧绷的神色为之一振:“乖,再起来一点……”
但无论紫眠再如何逗弄,虫子的其余七对足,却始终不愿意抬起来。虫子悬着一对足探了半天脑袋,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好似发了脾气一样,身子扭动起来。
一直紧攥着拳头的贺凌云终于疼得忍不住,轻轻闷哼了一声。
紫眠见状不再坚持,将大块的膏药全喂了虫子,虫子得了膏药,飞快的吞噬干净,吃着吃着,就好象醉了一样,懒懒的挣动一下,便昏昏睡去。
紫眠见虫子不再动弹,长舒了一口气,浑身松弛下来。剩下的就可以交给明窗尘了,他让到一边,由徒弟替贺凌云除去脱落的干痂,并给新坏蚀的皮肉上药。
“已经有进展了,金蚕愿意为了红药抬起第一对足,是个好现象。”紫眠边洗手边说着。
“妈的,那玩意儿好象有八对足吧?那要等到猴年马月?”痛得龇牙咧嘴的贺凌云抹抹额头上的冷汗。
“它愿意吃红药不吃你,已经是万幸了。”紫眠整整衣服,决定去净净脸,“只是千万记得我的告诫,不要喝酒,否则它不稀罕我的药,还是要把你吃了。”
“你让武夫不喝酒……”做贼心虚的贺凌云被人拿住了短,乱不甘心的搔搔头发,“我已经在注意了,最近应酬那么多,我还少喝了两坛呢。”
“不是要你少喝,是要你不喝,而且最好把荤腥也戒掉。”紫眠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你们……忙完了?”龙白月面色苍白的问,声音虚弱无比,好象刚刚吃痛的人是她。
“姑娘,不舒服就去休息一下吧。”明窗尘忙中不忘扭头关心一下龙白月。
“我现在,感觉还好了。”龙白月抹抹胸口,安抚一下自己,“贺公子中的是什么毒啊?”
贺凌云瞪她一眼,没睬她。在一边净着脸的紫眠,脸闷在手巾里回答她:“是蛊毒,云南苗人的金蚕蛊。”
“金蚕蛊?那个虫子是金蚕啊……”龙白月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去云南的人都会得这个吗?”
“运气坏,碰到会种蛊之人给你下蛊,那就厄运难逃了。”
“哦,贺公子,那你可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蛊?”龙白月好奇的追问。
“你管那么多干吗?”贺凌云发了脾气,死瞪着龙白月,“给我闭嘴!”
明窗尘替贺凌云收拾好伤,伺候他穿上衣服:“姑娘你就别问了,贺公子为什么中毒,连我们都不肯告诉呢。”
“不是不肯告诉,是根本无可奉告!”贺凌云别开眼,盯了一会儿帐幕,忽然又转过头来盯着龙白月。
龙白月被他盯的不自在:“你盯着我干吗,我不问就是。”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贺凌云缓缓开口。
第四章白蛾
君心不及墙东柳,妾扑红焰作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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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是谁?”龙白月干笑着开口,背后惊出一身虚汗。
“我见过你,你叫龙白月!”贺凌云沉吟了一会儿,语出惊人。
呵——龙白月倒抽一口冷气,她再次盯着贺凌云看了看,确定自己真的没应酬过这个人。见鬼了,难道他父子二人太默契,连喝个花酒都能感同身受?
“龙白月?你说她叫龙白月?”紫眠和明窗尘打量一下龙白月,转头问贺凌云,“你认识她吗?”
“恩,”贺凌云点点头,“她是松江府的船妓。”
“啊?”这下子换龙白月吃惊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在这会儿被人翻了出来。
“松江府?”紫眠惊愕于事情的真相,“凌云,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大概四年前吧,和朋友在松江府喝酒的时候见过她。”思及往事,贺凌云更加狐疑的盯着龙白月。
“我……我不记得了。”她这次是真的不记得了,半点都不带装的。
“记得当时,我朋友意欲轻薄,你直接摔碎了一把镶玉龙首琵琶,飞起的玉片把我朋友的门牙磕掉了两颗,你可还记得?”贺凌云提醒她,如此烈性的船妓让他留了印象,今天方才有机会想起她。
这下她约莫回忆起来了!记得因为摔碎了昂贵的琵琶,后来被鸨母一顿好揍呢。印象里,摔碎琵琶的那晚,是有一个年轻男子,抱着一脸是血的醉汉,吃惊的盯着她。只不过当时的贺凌云比较年轻稚嫩,肤色要比现在白得多,龙白月如今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我都不记得了,我叫龙白月吗?”她故作迟疑的嚅嗫,索性把这段往事也撇干净。
“你……”贺凌云还待追问,却被明窗尘打断。
“哎呀,总算知道姑娘的名字了,原来姑娘叫龙白月啊。”明窗尘只顾没心眼的笑。
“她的出身……”贺凌云见这师徒二人竟然如此平静自然的接受龙白月的身份,愕然之余,只得再提醒一次。
不是良家女子,就得注意她出现的目的了。这女人背景复杂,看来事情不简单,贺凌云作为过来人,不介意恶人做到底。
“如果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忘掉也好。”紫眠平静的开口,他早就看出龙白月身骨轻薄,对于她是船妓出身,他倒不觉得太奇怪。
“是啊,出身这事,又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如今有机会不用回到过去,不也很好吗?”明窗尘也帮着龙白月说话。
这下贺凌云倒真成了恶人,他哭笑不得。真是对没心没肺的师徒,不懂得天下有阴谋二字吗?总之龙白月上了紫眠的船,不管是巧合也罢阴谋也罢,这闲事他是管定了,说不定能有机会就此还了紫眠救他的人情。
他盯着龙白月,带着她蹩到一边,压低声音恶狠狠的开口:“别想让我相信你失忆了,记得当年你春风得意的很呢,哪有半点身不由己的样子。”
“啊,我的头好疼……”龙白月手撑额角,头歪在一边,她斜眼睨着贺凌云,以低到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冷不丁的开口,“似乎想起来,当时贺公子好象在丁忧吧?”
记得当年她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的时候,有提到那醉汉身边人,热孝在身不知廉耻之类。
这可真是个大把柄!贺凌云呆住了,他都快忘了,当年祖母去世,由于边疆战事吃紧,父亲被朝廷夺情,是由他这个儿子去职前往老家松江府代为丁忧三年。他从小就没见过祖母几次,哪有深厚的感情,被朋友一撺掇,就忍不住跑出去喝花酒了,特意找的冷僻的船坊,才会碰上龙白月。
“你……算你狠!”贺凌云大为光火,要是被人知道他守孝期间去花天酒地,他的老子估计要把贺府都给掀翻了。这女人毒得很,他还是当心应对为上。
另一边明窗尘正陪着紫眠翻书,紫眠翻了半晌,缓缓开口:“凌云,似乎解金蚕蛊毒还有另一个办法……”
“哎?”贺凌云回过头来。
“我这里有记载,金蚕忌贫家,如果可以辞官归隐,散尽家财……”
“这怎么可以!”贺凌云和龙白月竟然异口同声的叫起来。
“这,这毒也太阴毒了……”龙白月尴尬不已。
贺凌云瞪了龙白月一眼,气急败坏的望向紫眠:“你少开玩笑了,要我做败家子,不如死了算了。”
“这的确不是好办法,”紫眠微微一笑,合上书卷,“特别是对你这种视家族荣耀如命的人来说。”
※※※※※※※※※※
春日,相府簪花宴。
贺凌云为了少喝酒,无奈的躲避到厅外花园里。
“妈的,”他牢骚着,虐待身边的芍药花,一副牛嚼牡丹的架势,“什么时候轮到老子开始躲酒了!”
远方水亭里,传来丝竹悠扬,有官妓执着牙板,娇嫩的吟唱:“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动人的唱腔将毛躁的贺凌云安抚住,他望向声音的来处,默默无语,心思仿佛也回到了那个永远没有冬天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如今天这般,阳光温煦,春花灿烂。她的笑在那片春光里,让他忘了日月晨昏,竟浑不觉何时,那笑变得热烈,毒辣,几乎要了他的命啊……
“武翼大夫好雅兴,竟躲在这里听曲。”
身后传来带笑的谑语,拉回了贺凌云的神志,他回过身,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寿安尉,见笑了。”
“我是出来躲酒的,远远的看见武翼大夫站在这里,就过来瞧瞧,”寿安尉陆文潜笑着走到贺凌云身边,向水亭望去,他舒服的深吸一口气,“啊,果然这里有好风景。瞧那边水亭里,美人影影卓卓,离远了看,是不是更觉得袅娜动人?”
“嘿,我是粗人,可欣赏不来这一套,”贺凌云笑着撇撇唇,“动心了,就只会掀了帘子冲进去吧。”
“哈哈哈,武翼大夫真有意思,”陆文潜被贺凌云的大粗话惹笑,抱拳咳了一下,“那些可是官妓,岂是我们能轻易碰得的?”
“没错,看得碰不得,正挠着我的痒处。”贺凌云挑眉,流星样的眸子漾过一道恶劣的笑意。
“哈哈哈,武翼大夫难道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这正是如斯佳人的妙处,”陆文潜兴味盎然的笑,凝望着水亭那边,“眉眼传情、猜谜射覆、诗词酬唱,更令人觉得意味深长啊。”
“寿安尉是雅人,早早中了进士,又是文名满天下的安学士门生,那样的场合,自然是如鱼得水了。”贺凌云有些瞧不惯他磨磨即即的文人腔调,敷衍着恭维了几句。
“不敢不敢,我也甚少与官妓热络,那些女子,美则美矣,多是逢场作戏罢了,”陆文潜微笑着,听得水亭换了曲子,调子恰是《少年游》,他的神思瞬间飘离开去,不自禁的轻轻跟着吟唱,“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
一边的贺凌云忽然拂了拂他的肩。
“怎么了?”陆文潜无端被他打断,有些纳闷的问。
“刚刚你的肩上停了只白蛾。”贺凌云答他。
奇怪,仔细看又不见了,是他眼花了吗?
陆文潜看看自己的肩:“是吗?看来已经飞走了,谢谢啊。”
“没什么,我们进去吧,出来这许久,里面的人该找了。”他竟然出现幻觉,难道金蚕蛊加深了?贺凌云情绪懊丧,对眼前的良辰美景全没了兴致。
大厅里依旧热闹非凡,众人看见二人进厅,兴高采烈的起哄:“两位文武新贵进门,真是好兆头啊。”
“是啊,尤其是寿安尉,我们可是听说了你在柳州的韵事,快把你的新词唱一唱,如何?”主座上的宰相酒喝得脸通红,肆意的拿陆文潜调笑。
“大人要听曲,晚生岂敢不从。”陆文潜笑着一揖。
早有好事者安排好了丝竹,《秋蕊香》的调子响起来,陆文潜立在大厅中央,修长的身型好似临风的玉树。他缓缓朗声吟唱:“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栏倚遍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别离滋味浓如酒,著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依旧。”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
“这阕词做得妙绝,寿安尉真是少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啊,”宰相大声赞叹,语毕掉脸吩咐左右,“着几个丫头取拂尘来,怎的厅里竟有蛾子在飞,休得怠慢,叫我失了脸面!”
“厅里有蛾,是祥瑞征兆,大人不必太过认真啊。”在座众人趋炎附势。
只有贺凌云和陆文潜,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
“这大清早的,贺公子怎的特意前来?”明窗尘高兴的放下船板,他看见跟在贺凌云身后左顾右盼的陆文潜,有些意外,“贺公子,这位是?”
“在下寿安尉陆焞。”陆文潜上前递上名刺,“贸然拜访紫眠大人,有事相询。”
“哦,陆公子这边请。”明窗尘恭敬的接过名刺,给他们让道。
紫眠勉强起床,有些头疼。
“值完宿卫后回家,刚好碰上下朝的文潜。他说昨晚碰上怪事,我就带他来你这里了。”贺凌云大咧咧的在紫眠卧榻上坐下,舒服的叹口气,有些疲倦,“我说,你什么时候去上个早朝啊?成天这样睡大觉,羡慕死人了。”
“我已经习惯称病不朝了,一则起不来,二则,也好不碍某些人的眼。”紫眠满不在乎的回答他,认真和陆文潜打招呼。
“昨日宴罢还家,晚间起兴唱词间,恰巧看了镜子,镜中肩上确有一只白蛾,可是再仔细找,却不见白蛾踪迹,在下觉得事有蹊跷。”陆文潜一边说明情况,一边接过龙白月递来的茶水,谢过她。
“紫眠,你倒是帮文潜看看吧。”贺凌云白了一眼站在一边凑热闹的龙白月,龙白月也不睬他。
紫眠观望了一下陆文潜的气色,请陆文潜唱词,其间倒是没有白蛾出现。他取过沙盘替他扶乩。
乩笔在沙盘上缓缓写出两字:“蓼淑”
“身边可有人事物,与此相关的?”紫眠问陆文潜。
陆文潜迟疑着开口:“没有……只有一位相识,名叫杨念淑的,不知可有关联。”
“杨念淑是谁?”贺凌云好奇的问了一句。
“是我在柳州认识的官妓,与她有过酬唱,”陆文潜想了想,又开口,“说起来,看见白蛾时所唱的词,倒都是为她而写。”
官妓啊。真叫龙白月羡慕,能入编朝廷的乐籍,旱涝保收,真是想不来的美事,可惜她出身卑微,应征不上啊。神游方外间,瞥眼瞅见对面贺凌云了然鄙视的眼神,把她气个半死。
“她父亲原先是个小官,由于渎职,被罚没家产流放西北,而她被编入乐籍。我初次见她,是在柳州太守的宴席上。”陆文潜陷入如烟的往事,带了些惆怅,轻声述说,“她刚入乐籍不久,应酬不来,与席间的气氛格格不入,被人灌醉了,偷偷缩在角落里。是我发现了她,‘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
“后来呢?”乳臭未干的明窗尘喜欢听故事,兴奋的猜,“你们相爱了?!”
“呵呵,怎么会相爱呢?规矩上不许的,‘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一切只能止于暧昧罢了,相思也是有的,‘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她真的是很美好的女子,纤弱、羞涩、美丽,但都是官场上的应酬罢了。”
规矩上不许,就不会相爱吗?龙白月不以为然的抿抿唇。这个男人,大概春风得意惯了,不过真的很幼稚。
“那结果呢?”一直在一边闷不吭声的贺凌云,终于开口问。
“结果……结果是‘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陆文潜笑着摇摇头,“我赠她的词,在当地唱红了,她也红起来,时时被点着出宴,我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她。”
“红了,那她从此可就出头了。”不管是民妓还是官妓,无法出头都是最可怕的,龙白月信口说着,没在意这个想法只有她这样身份的人才会这么想。
“出头?那是她最怕的事,为此,她竟找到了我,”陆文潜无奈的忆着当时香销红泣的一幕幕,“她求我,帮她从良。”
“怎么个帮法?”一直沮丧的明窗尘闻言,以为有转机,精神起来,抬头问。
“说起来,我的老师安学士,有段逸事。”陆文潜说给明窗尘听,“老师做客润州的时候,润州许太守曾设宴款待,席间官妓郑容、高莹二人请我老师帮她们落籍从良。官妓想要从良,必须得到太守批准的,许太守送我老师人情,于是老师写了首《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这是一首藏头词,每句的第一个字合起来,正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
“这样啊,有这样的先例,所以那位杨姑娘也请你这样帮她?”明窗尘点点头,“那你去求太守了吗?”
“没有,我哪有那样的本事。”陆文潜摇摇头,“我只是官场的后辈,没有那样的面子,我的词,只能让她红起来,却绝没有办法让她解脱。再说,我当时也快离开柳州了,没的去讨太守的人情做什么,只怕会讨一鼻子灰回来。”
“你还真窝囊啊,”贺凌云皱着眉头,忍不住牢骚起来,“没本事好好照应她,当初招惹她做什么?”
陆文潜被骂的有些怔忡,他吞吞吐吐着:“这个……席间的应酬唱和,文人墨客,哪一个不……”
“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不过了,你要逢场作戏的美妙感觉,可以,只管挑个老辣的陪你,”说话间,贺凌云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龙白月,“那个杨念淑,初涉风月场,对你认真了呗。”
“认真……”陆文潜傻住,“她对我是认真的吗……”
“废话,她求你帮她,如果能从良,她还能往哪儿去,当然是跟着你了。”以前好歹也是个花花将军,以身相许的阵仗他碰得多了,“那你呢,对她就只是要一份暧昧吗?”
“我不知道……我不能帮她,不怕你们笑话,当时简直是落荒而逃了,连最后一面也没与她见,只是赠了首词给她。”
“就是你昨天在大厅唱的那首《秋蕊香》?”切,人都跑了,还不忘迂腐文人的那一套,简直呆瓜一个,贺凌云没忍心说他。
“是的……如今想来,我真是对不起她……”陆文潜低头喃喃着,一直以来,他都把那些初遇的暧昧、相逢的痴缠、分别的心痛,视作理所当然,视作是自己能够应付的来的高级消遣。以为风云际会之后,自然也会烟消云散。
怎料到会欠下情债?
“紫眠大人,请问,这些会和那白蛾有关系么?”陆文潜抬头问。
紫眠看着他脆弱又当心的求证神情,语气平静的开口:“还不能确定,需要过些时日再看。”
贺凌云陪着陆文潜回去,紫眠他们在甲板上目送。
“不知道那白蛾,和那位姑娘可有关联,”龙白月叹口气,“总归都是叫人叹息的故事啊。”
“那白蛾,是那姑娘的魂魄。”紫眠幽幽的开口。
“什么?!”龙白月和明窗尘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那杨姑娘,已经死了吗?”
“是的,因为自裁,而无法往生。”
“那你为什么没告诉陆公子?怕他伤心吗?”
紫眠点点头:“他是无心之过,如果知道了真相,怕是会伤心自责一辈子吧。我去作法超度那姑娘的亡魂,往后,让他身边不再有白蛾就是。”
“你不说,他迟早也要知道吧。”龙白月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希望他能过段日子才晓得,两厢不要联系起来,也不至于太过难受了。”紫眠转身回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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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紫眠正欲策船往郊外太子行宫去。忽听得岸上有人高呼。
“紫眠大人——紫眠大人——”陆文潜踉跄着下马,他看见船已远去,飞快的冲进水里。冰凉的湖水将陆文潜的脚冻抽筋,他跌进湖里,灌了好些水之后,头昏脑胀的爬起来,紫眠已经在他的身边了。
他抓着紫眠的胳膊,用力将身子撑起来,又急又痛的哽咽着:“念淑她,她已经自尽了……你知道的,对不对……”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紫眠扶着他,声音温煦如常,不见波澜。
“我刚刚,接到柳州朋友的来信了……”陆文潜抬起头,露出湿漉漉的头发下满是水迹与泪痕的脸,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昨天,我自问了许多次,到底对她是不是真的……当时,或许有应酬的成分在,她那般羞涩、美好,令我多情,我没料到如此纤弱的她,最后竟然能像火焰一样,热烈的汹涌进我的生活……我胆怯了、怕了,当我抽身而退的时候,我明明知道她有多绝望。我骗自己,因为背离她而产生的所有心痛、内疚都能随着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平复,我骗自己能应付得来——那些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没想到负心,会让她死……”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紫眠没有再多做安慰。
许久之后,陆文潜平静下来,他停止颤抖,终于自己站了起来。
“眉眼传情、猜谜射覆、诗词酬唱……我原先的想法都错了……”陆文潜喃喃着,一字一顿,声音破碎、冰凉,他的眼神暗淡而遥远,“我这辈子……不会再作词了。”
那誓言和着泪水,一起滴进湖里,稠了一池的春水,从此浓得再也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