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季进入太医署别院的医女中,只有龙白月和玉儿通过了考试得以入宫。当她们清晨由袁大人领着进宫时,恰巧与下朝的官员们擦肩而过。
龙白月混在医女队伍中间,想着也许能在官员中看见紫眠,忍不住抬头向他们张望,谁知一抬头就跟宰相打了个照面,吓得她慌忙低下头去,躲开宰相犀利的目光。
“呵,那不是龙花魁嘛……”官员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当中有不少与龙白月有过应酬,此刻有的惊讶,有的尴尬,有的饶有兴味,都在注意着她。
龙白月的眼角余光能够看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别慌张,然而当一双熟悉的眼睛向她投来注视时,她的心猛然一跳。
龙白月不得不转过头来,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楚珣?!
她愣住,没料到会在此刻与他重逢。龙白月脸色一白,心口有些窒闷。她看见楚珣的眼睛里先是透着惊讶,不解她为何会出现在皇宫;转而目光里闪过一丝确定——是知道她也认出了他;接着这目光的意味又变成询问和探究,似乎在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时龙白月却收回了与他交会的目光,面色恢复平静,她已将过去完全抛弃,从此与他再不相干,又何必多纠缠?她毫不犹豫的走过去,不知道自己倨傲的神色让楚珣尴尬……甚至是后怕。
楚珣回过头望着龙白月的背影——她比从前更加成熟美艳了,不再是那个情绪可以轻易被他左右的清倌人,她记得他,似乎还带着恨意,然而这样的她却进宫了——还带着绝伦的美丽。
楚珣的心沉了沉,心思转换间,悄悄的向前方宰相那里靠近。
龙白月跟着队伍往里走,很快就看见了武官队伍里的贺凌云,他拉长了脸不理她,即使在身边人扯他袖子要他往龙白月这里看的时候,他还是没反应。龙白月有些气恨——这别扭的男人,往后都不晓得能不能再见面了,此刻还假正经个没完。
再之后便是伎术官,龙白月心跳起来,脸微微发红——老天保佑紫眠今天一定要来上早朝呀,可千万别又偷懒告病假了。
当紫眠高挑的身影撞进龙白月的眼帘,她终于得偿心愿,浑身一松,双唇紧抿着微微笑起来。紫眠正被几名医官扯住问问题,他的身量高,不得不稍稍低了头侧耳聆听。当他看见医女们整齐的队伍经过自己身侧,不由得分了神中断交谈,抬头向队伍望去。他很容易就捕捉到了龙白月的目光,还有她浅浅的笑,她温婉可人的样子让他目光一暖,放下心来,也报以鼓励的眼神。
龙白月自信的扬眉,以作回应。彼此所在的队伍都不能停留,只能匆匆擦身而过,他们就像两只鱼,顺着两条方向相反的河流,纷乱鱼影中只来得及相互一瞥,就得各自游开——却不是相忘于江湖。
光这点,已经叫龙白月心满意足了。
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向深宫中走去。就在龙白月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玉儿脸色苍白,神色泫然欲泣——刚刚一定有看见她原先的主人吧,龙白月猜想。
楚珣已经靠近了宰相,近到可以看得见宰相衣服上的暗色绣花,他开始微笑着频频回顾医女们远去的队伍,漆黑透亮的眸子里闪着好奇与流连的光彩,顾盼神飞的模样终于在出宫门的时候惹得同仁笑起来,戏谑道:“楚寺丞,还在意犹未尽哪?”
“恩,刚刚那是医女队伍?下官分明见一天仙绝色,丝毫不输后宫娇娥呢。”他单纯的样子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楚寺丞有所不知,你来京城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不长,没见过她,难怪那么惊艳了。”一名官员露出下作的嘴脸,“那女子原是花魁,不知怎么给她混进宫里来了。”
“花魁?这样的女子也能进宫?”楚珣吃惊不小,愕然道,“此种女子,称作红颜祸水都不为过,风流媚于常人,即使现在是一般宫女,用不着多久,也一定会妖颜惑主,宠擅后宫的吧?”
这时候宰相皱眉回头,打量了楚珣一眼,知道他是从六品的司农寺丞——新政派为了扩充势力,今年夏天刚提拔他到京城里来,听说此人做事缜密,怎么这么口无遮拦?宰相低沉着嗓子开口:“楚寺丞,你初到京里来,规矩还要多学学。”
楚珣明朗的眼睛里顿时升起一抹惶恐,慌忙低了头向宰相作揖:“抱歉,下官一时忘情,多嘴多舌了,多谢宰相大人提醒。”
“哼。”宰相瞥他一眼,对新政派的态度向来不屑——不过楚珣之言倒是提醒了他,他抬眼望向宫门内,只见不断有官员走出来,哪还看得见医女的队伍。龙白月,一颗他已经丢弃的棋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冒出来?宫里的那块棋盘,他用不着她,她却出现,这就是搅局。
宰相不动声色的回身继续走,楚珣在他身后不知所措的傻站着,直到有人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宰相虽不苟言笑,却是刚正不阿,别太害怕。”
楚珣感激的点点头,这才放心的迈开步子。他表面是欲言又止心有余悸的样子,心里却在算计着——来京城之前护官符早已背熟,他知道皇后与宰相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嘉仁皇后已被皇帝冷落,若不是凭着皇帝子息微弱,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恐怕后位早就岌岌可危。她与宰相之间利益一致,彼此相互利用,宰相断不能让人妨害到她的地位吧——皇帝最宠爱的燕贵妃听说就是个艳若牡丹的美人,初冬刚刚得病横死——新丧之哀的寂寞内心,最怕有人乘虚而入。
宰相的顾虑,也是他自己的顾虑——他与严修偶尔有书信往来,夏天时严修有来信,只字片言中提到龙白月,他当时并没在意,因此也记不真切,似乎是说她攀附上某个京官——由花魁到京官,再混进宫,她果然有手段,安知她的野心与美艳不能让她再攀上一个更显赫的主子?而龙白月还记得他,眼中却不见热络,当年自己轻易将她摈弃,又安知她没怀恨在心?
他怕龙白月成为他仕途上的隐患,如果能借宰相之手除掉她,解决他的后顾之忧,那就再好不过。至于自己刚刚唐突的举动令宰相不悦,楚珣倒不担心——提拔他的老师是大理寺卿,他还不用急着去讨宰相的喜欢,先在新政派站稳脚跟,才是最重要的。
楚珣委委屈屈的向大理寺卿吕大人那里靠拢:“糟糕,刚刚下官快走了几步,没留神,不知怎么竟叫宰相给训了,唉……”
“不用委屈了,他哪里会看我们顺眼,”新政派的官员们笑他,“以后走慢点,别趟进他们的浑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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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白月在医官局待了还没三天,就被调离了。她还没来得及看顾一个病人,皇后懿旨一下,就将她指往翠英殿伺候云阳公主。懿旨下来的时候医官局一片哗然,医官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不是让龙白月做普通宫女了吗,她可是医女中资历最高的呀!
龙白月只能卷卷包袱走人,她临行前特意叮嘱医官们不要告诉袁大人,能瞒一时是一时,她怕他气得跳脚。医官们点头应允,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勇气告诉龙白月,她要去的翠英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告别了唏嘘无奈的医官、哭红了眼睛的玉儿,以及冷漠的医女宫人之后,龙白月跟着太监们前往翠英殿。一路上她不停的反省自己,她到底做过什么,能让素未谋面的皇后特意为她下了一道懿旨?龙白月想到从前贺凌云告诉自己的话,由嘉仁皇后想到宰相,再想到之前进宫时与宰相的照面,不由得醒悟——难道宰相窥破了她的心思,知道她会入宫帮紫眠探寻他的身世,从而通过皇后来阻止她?他让她做不成医女,不能跟着医官们走遍后宫各个角落,而是将她困在一座宫殿里,让她无法施展手脚?
龙白月咬咬牙,知道自己的前途困难重重,但她好歹也能进入深宫了,就不信宫里都是宰相的爪牙,只要她努力想法子,一定也能有所作为。
翠英殿之所以叫翠英殿,原因无他,只因为这座宫院里种满了竹子。傍晚的冬景萧瑟冷落,龙白月一路走来,看着两边的碧竹修篁,心想这云阳公主大概是个清雅素净的人。
走到翠英殿宫门外,太监请示宫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宫人出来却没让他们进殿,倒是云阳公主本人,令八个宫女在前面打着灯笼,自己趿着双绣花鞋懒洋洋的走了出来。
龙白月不禁呆住,她没见过公主,但她见过贺夫人之流的命妇,由此推测,公主更应该是穿着密不透风束紧领口的衣服,笔直的端坐,脸色冰寒才对——可这位公主显然错了路数,不知于成长的何时,歪歪走上歧途,竟变成这副模样。
云阳公主年方十六岁,肤色赛雪欺霜,光可鉴人的乌发在暮色里仍旧流光潋滟,却没有绾起。她在寒冬腊月里还不怕冷的袒着点胸脯——发育得比龙白月还好,肩上随意搭着件红色织锦大氅,身上不穿皮货,缎袄绫裙上镶金绣凤,裙下露着点绣花鞋,鞋口处一掐雪痕,竟是赤足。她红艳的嘴角挂着一抹冷嘲的讪笑,眼神冷冽的睨了眼太监,冷冷道:“本宫这儿不需要宫女。”
“公主,”太监躬身道,“这宫女原来是医女,皇后知道她精通医术,这才特拨给公主,只为关心公主玉体。”
“关心本宫?”云阳公主嗤笑一声,嗓音是说不出的清脆好听,却讲着令人难堪的话,“是派她来做眼线的吧?”
“不敢不敢,老奴……”太监也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龙白月适时向云阳公主下拜:“公主千岁万福,奴婢两天前才进宫,有愚钝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恕罪。”
云阳公主听得懂龙白月的暗示,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喃喃开口吟道:“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她冷笑着,回身往里走,“进来吧。”
第四十八章云阳公主
龙白月当心翼翼的跟着云阳公主一行人进入翠英殿,冬夜深沉,宫院里灯火通明,衬得无光的角落越发幽暗。龙白月走着走着,就觉得周遭竹影憧憧气氛诡异,直到进入殿中暖阁,身子才不再发寒。
云阳公主一直走进暖阁深处,她随意将身上大氅取下,顺手撂在床榻上,跟着整个人也躺进牙床锦帐里,翻了个身,这才看见龙白月:“你怎么跟进来了?”
龙白月愣住,发现不知何时其余宫女早已退开,只有自己傻傻的一路跟着云阳公主。她慌忙跪下:“奴婢不懂规矩,公主恕罪。”
云阳公主笑笑,冲龙白月勾勾手指:“不是你不懂规矩,是她们不敢进来。来来来……”
龙白月不明所以的靠近云阳公主,就见她目光如蜜又稠又甜,在灯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浓密的黑发比缎子还亮,流云一样顺着窈窕的身段时卷时舒,金线和丝绸细小的光泽映在长发油亮的墨色中,潋滟勾魂。到底是公主才能这般倾国倾城,在她身边龙白月觉得自己就像鱼目混珠,简直当不得美人二字。
“真是美人呀,”云阳公主却也在感叹,听得龙白月一怔,“你是医女?会按摩么?”
“回公主,奴婢会的。”
“你烦不烦,会就说‘会’,不要罗嗦,”云阳公主点点自己的肩,“上来试试。”
龙白月犹豫了一下,只能壮着胆子,战战兢兢的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是,请公主躺好。”
云阳公主很是不耐烦的闭上眼睛,蜷着的身子伸展开,趴好让龙白月按摩。龙白月深吸口气,手劲下去,分寸拿捏得极好,没几下就让云阳舒服得呻吟出声。云阳娇媚的呻吟听得龙白月都忍不住心旌荡漾,差点乱了手法,看着云阳丰润的身子跟随自己的手劲婉转承欢,触手之处柔若无骨,让龙白月不禁心想这样的尤物公主,也不知道将来要指给谁。
云阳公主蓦然睁开双眼,很是突兀的开口:“想不到那老太婆还真揣了个好东西给我。”
“哎?”龙白月纳闷,忍不住轻吁出声。
“我说你呢,”云阳回身望她,说道,“我留下你了。”
咦?她不是已经留下她了吗?
龙白月想不通。其实翠英殿有很多东西都让龙白月想不通。三天之后她才知道,这偌大一个翠英殿,竟然是冷宫。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龙白月是如何都不信的——没瞧见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吗,多么气派,风帘翠幕掩映着碧瓦琉璃,殿里雕梁画栋、珠光宝气,簇新的锦帐呢毯,怎么会是冷宫……但若说不是冷宫,为何这里景色冷、气氛冷、宫女脸色冷,连公主都冷?除了整日暖烘烘的炭火和温酒,真的找不出一个温暖的东西来。
龙白月卷起珠帘,呵呵冰凉的双手,无奈的望着殿外苍凉的翠竹林。她回过头,欲言又止的瞅了瞅身边冰着脸的宫女,知道她们还是不会和她说话。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麻木的活着,彼此不言不笑,仿佛行尸走肉。除了龙白月,只有云阳公主脸上有鲜活的表情,但那表情永远是讥嘲冷傲的。
“这里当然是冷宫,不然,皇后干吗把你送到这里来?”云阳公主坐在火炉边,惬意的跷起一条腿,葱绿盘金长袍子下露出一点玉足,正微微的晃荡。她手里拿着一支镶八宝璎珞金簪子,正悠闲的剔着葱管一样的长指甲。
“可是,没听说过冷宫囚公主的……”龙白月给温酒的水盂里换上热水,又拿起铜箸拨了拨炉子里的炭。
“你是说这里应该住着失宠的妃子?”云阳公主笑,接了杯热酒一气饮下,“是有啊,不过已经死了。”
龙白月一怔,不敢追问云阳公主和那妃子有何关系。她进宫的目的是为了帮紫眠探寻他的身世,那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便要追溯到二十四年前才行。对于复杂变幻的后宫,二十四年实在是段太久远的岁月,很多尘封的往事已经找不到当事人,云阳公主才十六岁,长居冷宫,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还得另想法子才行,龙白月回过神,刚想给云阳公主再斟一杯酒,却愕然发现她已经半躺在贵妃椅上睡着了。云阳公主宽大的袍袖逶迤落地,在火光映照里闪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璀璨好看。沉睡中的她不再神色冷冽,眉眼极柔和,一派的无忧无虑——到底是衣食无忧的公主呢,平时愤世嫉俗的样子,真正又能有多少愁苦?龙白月无奈的笑笑,上前替她添了条毯子,起身走去窗边放下帘子。
她有些失神的望着翠英殿外茫茫的竹海,遥远处露着点金黄色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在暮色里已经看不分明。那里会有她的机会吗?她该做些什么,才能打破现在的僵局?龙白月有些焦虑,她无奈的放下帘子,帘影隐去她不安的神色和轻微的叹息……
紫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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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海外那金黄色琉璃瓦的所在,正是皇后的寝宫。嘉仁皇后此刻闲适的躺在锦榻上,听一边的女史向她禀报燕贵妃的墓志铭文。
“恩,精通女红这句去掉,太小家子气了,改成歌舞倾城,”嘉仁皇后支颐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燕贵妃虽说是刺绣时忽然咳血而死,但写她是‘织女回天理机杼’也太过了,不如改成‘玄女归身伺瑶池’。”
女史唯唯诺诺领命,卷起文书退下。一边的宫女欲伺候皇后小睡,上前移开了宫灯,锦帐里顿时光线一暗,然而昏暗中嘉仁皇后却开口:“天还早呢,扶哀家起来。”
“是。”宫女立刻身子一福,扶住皇后伸出锦帐的手,伺候她起身。
嘉仁皇后施施然走下床榻,她四十余岁,身架原本就高大,如今更是丰腴,昂首挺胸的走起路来,仪态万千。就见皇后慢慢踱到菱花镜前,坐下,对镜掠掠云鬓,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却在蓦然发现鬓中一根银丝时,僵住了。
一边的长宫女会意,上前要帮皇后拔去银丝,却被她拦住:“不必。老了就是老了,避讳这个,欲盖弥彰更叫人笑话。”
“是,还是皇后见识非凡。”
嘉仁皇后笑笑,忽然问道:“今早女史才呈报上来,那刚有妊娠的佟婕妤,可是燕贵妃的妹妹?”
“是,皇后好记性。”
“恩,”嘉仁皇后点点头,对镜笑道,“她姐姐刚病故,哀家体恤她悲恸,得请圣上提她品秩才好。”
“皇后仁德。”
嘉仁皇后盯着镜中自己的瞳仁,观察它们微微收缩的样子,眼皮忍不住一紧——佟婕妤升品秩是迟早的事,她羽翼已丰,加上燕贵妃刚死,此刻不方便动她,那腹中孽障只能等她生下来再说了……若是女胎,是她造化;若是男胎,还得另想办法……
嘉仁皇后又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眉眼,粗略找不出细纹,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她拈起一枚金凤钗,端详着其上指甲大的滚圆珍珠、包镶的红蓝宝石,满意的往发髻上插去:“这两日太素净了。”
哀家才不陪那妖精素净……
长宫女慌忙上前帮衬,伸手护着皇后的发髻,当心的理顺金钗颤巍巍的九凤尾。一边的宫女奉上枣茶,嘉仁皇后接过一呷,温热适口,便擎着杯子缓缓饮尽——皇后贤德,提倡俭省惜福,后宫上行下效,向来得百官赞誉。
她想着自己当上皇后二十四年来,凡事滴水不漏功德圆满,不禁自得,饮茶的动作豪迈了几分,似乎在为自己庆功。她睥睨的余光只来得及看见红褐色茶水中银光一闪,接着那线银光已经顺着茶水到达她的喉头。嘉仁皇后大惊失色,想停下吞咽的动作,然而本能无法遏止,只见她喉咙一动,已将一枚绣花银针吞下。
茶杯落在地下,应声而碎。
※※※※※※※※※※
翠英殿的宫门被敲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龙白月被叫醒,她披上衣服走出来,就看见玉儿浑身哆嗦着跌在地上。
“玉儿?”
“姐姐……”玉儿没添衣服就从宫内暖阁跑出来,一路冻得够戗,龙白月慌忙将她往宫内扶,玉儿却一把抓住她,“姐姐,帮帮我……”
“怎么了?”
“皇后,皇后她误吞了绣花针,太医们已经忙了大半夜了,都没办法……”玉儿双唇颤抖着,惊惶失措的眼睛里涨满泪水,“姐姐,再救不了皇后,我会死的……”
“是哪位太医派你来请的呀?”
懒散娇慵的声音从龙白月背后传来,龙白月立刻回过身子拜下:“打扰公主安寝,公主恕罪。”
龙白月的身子让开,跌坐在地上的玉儿看见了云阳公主——她乌发如云,宝蓝色金花大氅随便搭在肩上,杏色睡袍下酥胸颈项白腻如象牙,娇颜如玉,却有着寒冷的眼睛和讥嘲的嘴角。玉儿没见过这样贵气凛冽的美人,一时呆了呆,紧跟着便趴在地上磕头:“回禀公主,没有太医请龙医女过去,是奴婢……”
“是你怕死,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啊?”云阳公主笑着看她在地上发抖。
“不,不是……”玉儿呆住,无辜的说道,“龙医女医术比奴婢高明,奴婢以为请她去会有转机。”
“她医术再高也高不过太医吧?伺候皇后的又不是她,转机跟她有什么关系?”云阳公主侧过身子,不再看玉儿,只斜睨着龙白月问,“你呢,什么想法?”
“奴婢要去。”龙白月福了福身子答道。她何尝不懂玉儿的心思,如果出诊顺利获得赏赐,怕是就没她什么事了;此刻来请她,正是因为风险太大,弄不好自己反成了陪葬。可是,她不能老待在翠英殿里,哪怕有一丝机会,她都要出去闯闯。
云阳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龙白月坚定的神情,身子一动,冷哼一声:“随便你。”
她转过身往宫内走,边走边对一旁的宫女说道:“给她们一个灯笼,还有两件大氅,这鬼天气,冻死人了……”
第四十九章嘉仁皇后
翠英殿外夜寒霜重,龙白月紧紧身上大氅,牙关轻轻打战:“走吧。”
玉儿白着脸点点头,提了灯笼飞快的往皇后寝宫小跑。龙白月跟在她身后,一路呵着白气,到达寝宫时脚都冻木了。时值后半夜,宫中仍旧灯火通明,内殿里一名太医正低着头匆匆往外走,迎头与玉儿照面,怒气腾腾道:“你上哪儿去了?里面都乱成一团了!”
“奴婢斗胆,去请龙医女了。”玉儿抖着嗓子,慌忙拜下。
太医脸色一缓,这才抬起头来看见龙白月,眼里似是燃起一丝希望,却又顾虑重重:“你怎么来了,唉……”
“皇后凤体违和,请大人允许奴婢入内侍奉。”龙白月身子一福,满怀希冀的望着太医。
“也好,你进去看看,刚刚那医女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煞老夫。”太医抹抹额上冷汗,丢下手头的事先领了她们进去。
寝宫内人人脸色如丧考妣,龙白月顾不上打量周遭,先隔着帘子跪拜皇后,之后走到医官们面前,福下身子小声道:“奴婢龙白月见过诸位大人。”
“恩,你先进帘子看看吧,”太医面如土色,无奈的示意,“观察到什么再跟我们说。”
“是。”
龙白月走到帐帘边,拜见了长宫女,与如蒙大赦的医女换班。没留意周遭宫女异样的神色,龙白月走进帘内,轻轻拨开锦榻绣帘,轻声道:“奴婢见过皇后。”
嘉仁皇后平躺在床榻上,此刻已是满头虚汗不敢动弹,可当龙白月艳若牡丹的面容撞入她眼帘的时候,她却突然大惊失色,忍不住惊骇的扬起一只手,尖利的长指甲刺上龙白月的鬓角,竟生生的拗断:“贱人——滚开!”
龙白月举袖按掉脸上血痕,只细心聆听嘉仁皇后的声音。她观察了一下嘉仁皇后的面色,恭谨垂首低语:“医女龙白月,见过皇后。”
嘉仁皇后听清了她的话,这才安静下来。她有些难以置信的侧目紧盯着龙白月的脸,然而龙白月却面色平静的行了礼,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帘外太医待得龙白月退出来,慌忙上前询问:“如何?”
“回诸位大人,”龙白月福了下身子,禀告道,“皇后嗓音清晰、呼吸顺畅、手脚有力,奴婢推测目前绣花针还没有伤害到皇后;至于皇后动弹不得、面色不佳、浑身虚汗,当是心神惊惧所致,如今可趁绣花针入腹未深,尚未横亘刺入内脏时,进行催吐。”
“这我们也知道,可是催吐方已经用过,皇后由于恐惧,始终不能配合,针到现在也没呕出来。”太医束手无策,只知大祸临头,脸上是说不出的哀苦。
龙白月回身望望,帘子内的皇后毫无声息,整个寝宫里人人噤若寒蝉。她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开口道:“皇后无法配合,是出于心理恐惧,可用咒禁解虑。”
太医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提到咒禁,呼之欲出的只能是那个名字。
——紫眠大人。
龙白月在心里权衡着,紫眠该不该在此刻被自己提出来。诚然,如果紫眠没有把握救得了皇后,那便是自己拖累了他。可是,在紫眠身边见识过种种,眼前这种情况,撇开皇后的特殊身份不谈,却是算不上什么凶险,紫眠应该有把握才对。
而趁着这次非常事件,如果紫眠能够进入后宫,对他的计划来说该是很重要的一步吧。龙白月回想着决定做医女的那夜,宫门外紫眠的背影是如斯的无助寂寞,让她远远望着心都痛起来。她又怎能在此刻替他放掉这个机会:“奴婢认为,可以请紫眠大人入宫。”
“这……”太医们觉得不妥,可穷途末路之际又别无选择。
帘内皇后也发话:“紫眠大人乃修道之士,今次事态非比寻常,破例进入宫闱,哀家也不能拘泥于忌讳了。”
“是,皇后圣明。”太医们仿佛也看到了希望,神色轻松起来。
夜色中看不清侍卫与飞骑,只听见不安的马嘶中铁蹄踢踏响起,十几只明晃晃的灯笼窜出深宫,侍卫们快马加鞭的往紫眠府邸赶去。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吞噬了天边最后一颗星子,当紫眠从晓寒深处踏霜而来,龙白月在宫门边心跳如擂鼓——当他经过她时,两人的表情是一样的冷漠,可彼此间的眼神却在电光火石间,交汇着这样的信息——
我做的对么?
谢谢。
龙白月微笑起来,这才安下心。紫眠跪拜过皇后,与太医们交谈了几句,便取了丹砂画符。符纸画好后,紫眠唤来龙白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太医们不明所以,就见龙白月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这,不妥吧……”
“放心,咒符可护皇后凤体无恙,但绣花针还得靠皇后自己呕出来。”
龙白月这才点了点头。
念过咒语后符纸被烧成灰,溶进刚煎好的催吐药里,龙白月捧着药盅走进帐内,伺候皇后服药。嘉仁皇后仍是惊疑不定的瞅着龙白月,好半天才侧撑起身子,慢慢将药饮下。
催吐剂的药性很快发作,皇后开始干呕起来,但想着尖锐的绣花针,总有股力量遏制住她,让她半吐不吐的不敢有大动作,直折腾的自己死去活来。
“皇后,这药剂中加了咒符,请皇后安心。”龙白月在一边轻声提醒道。
纵是如此,她还是有顾虑啊。皇后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胃里翻江倒海,喉头却被自己的恐惧卡住,只有虚脱的冷汗不停的往外冒。
这时候帐外紫眠发话:“龙医女,刚刚你可有按照本官的话做?”
龙白月在帐内向着外面一福:“奴婢的确有照大人吩咐……往,往药里搀了马粪……”
一语未了,就见皇后两眼一直,再也不管不顾的大肆呕吐起来。两边宫女见皇后终于吐了,竟面露喜色,赶紧在秽物中辨认。
“皇后,皇后呕出绣花针了!”
宫里众人都长舒一口气。皇后喘息未定,却也终于浑身放松一阵舒畅。她既而想到,紫眠大人这药方未免龌龊,刚想发作,却听见帘外有人下跪,竟是紫眠在告罪:“药中并无秽物,方才只是想催起皇后吐意,臣一时情急出此下策,欺瞒皇后,罪该万死。”
龙白月也立刻跪下,俯首认罪——不跪也不成了,她的腿早就软了。
“恩,既然如此,哀家也不怪罪,都起来吧。”皇后心下稍安,回想自己今日所受惊辱,怒不可遏,她压低嗓子恨道,“到底是谁欲谋杀哀家,此事一定要彻查……”
宫女们簌簌发抖,均怕被此事牵连,令自己妄遭灭顶之灾。尤其是给皇后送枣茶的宫女,此刻早就被押了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臣有一言,须禀报皇后。”这时紫眠忽然开口道。
皇后神色一凛,愿闻其详:“大人请讲。”
“臣来时一路观察,宫中有邪气缠绕,”紫眠盯着纹丝不动的锦帐,仿佛视线能穿过屏障,看清皇后脸上的表情,“皇后这次的灾噩,恐怕不是人为。”
嘉仁皇后沉吟半晌,双眉渐渐拧起来,阴着脸咬牙道:“那个贱人……”
寂寞深宫,阴谋诡谲,怨气何时少过?紫眠此刻说这样的话,更是有自己的目的——他得把握这次机会,如果再次无功而返,又不知何时才能接近这里。
皇后没有立即答复,只是叹息一声:“后宫若有邪气,也是哀家失德,当受此惩罚。多谢大人谏言,哀家定当铭记于心。”
“臣惶恐。”紫眠双唇紧抿,心下暗暗叫糟——难道自己又失败了?皇后宁愿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对他严加防范吗?
事已如此,紫眠也只能不动声色的跪安后跟着太监离开,回府等待些无关痛痒的赏赐。
紫眠走后,皇后寝宫里太医医女们跪成一线,首席太医惶恐叩首道:“臣无能,请皇后降罪。”
“哀家身子已经无妨,大人不必自责太过。”帘子里嘉仁皇后的声音已恢复往日的从容宁和,“哀家记得龙医女是在翠英殿伺候云阳公主的吧?”
“回皇后,奴婢的确是在翠英殿伺候。”龙白月跪在医女中叩首。
“恩,那龙医女是谁请来的?”
玉儿刚想张口回答,却被一边的太医狠狠瞪住。首席太医回答道:“是臣斗胆请来龙医女,逾矩之处,请皇后降罪。”
“恩,此次情况特殊,倒也罢了。后宫当规矩严谨,即使是哀家,也不能随意调遣别殿宫人。”皇后平缓的声音里不见喜怒,“长宫女,你送龙医女回翠英殿吧。以后没有哀家口谕,任何人也不能调遣龙医女。”
“是。”长宫女深谙皇后心意,领了龙白月先行告退。
龙白月跟着长宫女出宫,心想皇后这道懿旨一下,自己岂不是永远都得待在冷宫里了?没想到努力了半天,结果竟是如此。她心里乱作一团,没察觉长宫女领她走的是一条偏僻小路,而就在她离开之际,远远传来太监高喊“皇上驾到”的声音——皇帝知道皇后转危为安,特来寝宫关心探望。
回翠英殿后,云阳公主阴阳怪气的嗤笑更是叫龙白月懊丧,直到两天后得知紫眠被皇帝封为“金门羽客”,从此能自由出入宫闱的时候,她的心情才一扫阴霾,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