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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0章 拷问
    茶茶跪在承铎的大帐里就感觉到气氛不好。承铎、东方、赵隼、哲仁、哲义齐聚帐中,仿佛三堂会审。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可惜这个人的脸色关键时刻总是看不出内容来。承铎一扬手,哲仁把一沓白纸和笔墨端过去,放到茶茶面前。
    承铎柔声道:“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声色俱厉地吓唬你。我问你什么你都老实地回答我好么?”
    茶茶乖乖点头。
    承铎一招手,哲义把一个白圆瓷瓶端了上来。承铎问:“这个你可见过?”
    茶茶点头,伏地写字:“我那天回帐看见过,就放在赵将军身后毡垫旁的帐角。”她写完,一指赵隼站着的地方。哲仁便把她写的念出来。
    “然后呢?”
    茶茶又写:“我拿出去了。”
    “昨天跑着出去,就是拿这个?”
    茶茶点头默认。
    承铎手撑在案上,身子略微前倾,问她:“这是什么?”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拿出去?”
    茶茶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这瓶子精致,不是帐里的,怕人发现,说我偷盗。”
    承铎紧跟:“那为什么拿到了茅厕?”
    茶茶轻抒皓腕:“除了大帐,我只能去那里。”
    承铎靠回椅背上:“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粮草营里。”
    “为什么又跑去那里?”
    “他们要袭营。”
    这个回答倒是出人意料得很,承铎微笑:“你就不怕他们烧我粮草把你烧死在里面?”
    “他们要先到大帐杀你。”
    “哦。你怎么知道呢?”
    “我看见他们商量了。两个副将,在昨天的酒宴。”
    承铎沉吟片刻,问:“你会读唇语?”
    茶茶点头。一般聋子才会看唇语,茶茶虽是哑巴,却不聋,竟然也会读唇语。
    “他们不见得在我大营里就议论这个吧?”
    茶茶犹豫了一下,写道:“他们议论了营里的布置,没有说到粮草的事。而且,”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神色畏缩地写:“他们只有两千人,先杀了你才可能成功。”
    承铎望着茶茶,似笑非笑,眼神却深不可测:“所以我的大帐比较危险,你就先跑了?”
    茶茶再一次默认。
    承铎却侧头问哲义:“有这回事么?”
    哲义想了想,迟疑道:“那两个副将是在一处议论过,用的胡语,说……我军营严整,布防周密……是……是议论了两句我军的布置。”
    承铎点头:“夸着你议论就听不出来了。”
    哲义惶恐地垂手站立。
    承铎却不再搭理他,又转向茶茶:“谁教你识我们的字,学我们的话?”
    “一个南边抓来的奴隶。”
    “是个什么样的人?”
    “读书人。”
    “你为什么要学?”
    “这种字好看。”茶茶面不改色地写出这么一句。
    承铎淡淡地说:“看来休屠王是不怎么样,你还有这闲工夫学写字。”他这话里当然有些下流的意思。他问了半天,都被茶茶挡过,不知不觉有点沉不住气了。
    茶茶却并不买账,继续面不改色地写:“他的奴隶很多,也并不喜欢我这样的。”
    “你除了一张脸,也确实不怎么样。”承铎没忍住地接了一句。说完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这茶茶是故意地胡写转开话题,偏自己果然就跟着走了!
    承铎一时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东方在一旁,却突然问道:“我曾说姑娘在此方有大难,可求大将军让你离去,你却不愿意。姑娘既然甘为营妓,想必是有所图?”
    他语声温和,就像问一个寻常朋友,而不是审一个女奴。茶茶也似乎不那么怕他,抬手写道:“我无处可去。”
    她这番态度装得非常端正,回答得十分利落,四两拨千斤的本领练得很是纯熟。承铎不由得冷笑起来。
    昨日她不声不响地把毒药发现了,清理了,夜里乱军中跑到别处躲起来了。另一层意思也很明显,你承铎有本事赢就赢,没本事赢就死,她只管自己跑掉。分明是对他的应变之力不抱希望。
    若是旁人这么做,承铎还能暗赞一句冷静机智。可这女人是他的奴隶,过去是休屠王淫乐的玩偶,竟然敢在他眼皮底下玩这种手段。好嘛,你还没法解气,她推得一干二净,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连话都不会讲。
    承铎一念及此就觉得胸闷气短。
    他收起笑:“答得还好,就是勉强了点。不如我换个法子帮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茶茶还是跪着不动,承铎也坐着不动,看了哲仁一眼,对茶茶抬了抬下巴。哲仁便上前把茶茶拖到帐中,从门首拿了一柄用作兵器的长鞭。
    这长鞭原是牛皮编成,镶着碎铁,舞起来刚柔并济。哲仁凌空挥舞了一下,“呼”的一声很是吓人。
    茶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她方才装得那胆怯样子,此刻却跪着一动不动。哲仁抖开那鞭子,便重重一鞭抽在她身上。茶茶的棉衣裂了一道口子,人也应声倒在了地上。空中飞舞着一些细小的棉絮。
    哲仁用腰刀一把划开她外袍,甩到一边,只剩了一件单衣,便看见她肩膀在微微发抖。
    没有空隙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哲仁第二下鞭子已经甩了下来。那皮鞭末梢凌风呼啸的声音细而利,落在人身上却钝重而不响亮。茶茶窒息了一下,瞬间觉得那一鞭之力抽到了五脏六腑,她彻底地趴在了地上,既没有力气写字,也没有力气思考了。
    哲仁并不停手,举起鞭子又是一下。
    疼痛蔓延开来,一阵血腥涌上喉咙。茶茶忽然有些绝望,她认真考虑要不要先招个承铎想要的答案。
    哲仁挥下第四鞭,有血滴顺着鞭梢甩到空中。茶茶心想,我死了。一念及此,心思一转,既然自己疑点颇多,承铎大可以一杀了之,用不着这样费事地审问……
    哲仁并不停手。茶茶一咬牙,把头埋在手臂上,任由自己身上开花儿。承铎看着她埋头,一副生死置之肚外的样子,眼光变得阴晴不定。
    茶茶身上的单衣很快洇满血迹,身体在哲仁舞得翻转的皮鞭下格外单薄,像随时会被皮鞭卷走的一片落叶,却听不见她丝毫的声音。她并不翻滚,躲避,只是蜷缩起身子,如同死了一般,像只正被虐杀的猎物,全身都抽紧了,抵御那撕裂皮肉的鞭打。
    承铎忽然慢慢开口:“哲仁。”
    哲仁蓦然停手,对承铎躬身。承铎缓缓道:“你这样打,很快就把她打死了。”
    哲仁垂首不语。
    承铎走下来蹲下,一伸手按在茶茶腰上新添的一道血痕上。茶茶极微弱地抖动了一下。承铎波澜不惊地问:“你想好了没有?”茶茶趴着不动。承铎一把抓住她头发把她脸仰了起来。二人对视。
    这个手势和触觉有些熟悉。除夕那夜,他也是这般抓住她的头发。茶茶此时想起那夜悲恸中的抚慰缠绵,一阵怆然之情不能自抑,湖蓝色的眼眸竟然一湿。
    承铎抿着唇,并不说话,慢慢地把她的脑袋按回她手臂上埋着,手仍然按在茶茶头上,问:“你跟着我也有十二年了吧?”
    哲仁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过来是在问他,便答道:“是。”
    承铎站起身,盯着他说:“莫非我待你有什么不好?”
    哲仁双膝一跪,道:“属下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主子的意思。”
    承铎蹙额叹道:“你这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倒叫我不知从何说起了。”
    帐里一时异常安静。只听见茶茶缓过一口气来,喘息了两下。那五脏六腑的疼痛,慢慢延伸到皮肉,她伏在自己手臂上,默默咀嚼那伤痕上传来的剧痛,心里疑惑不定:方才何以觉得心中难过?只因难过若得不着同情,不过是徒增苦闷,所以她从不难过。
    无疑承铎是不同情她的,但是除夕那夜他又确实是同情过她的,那么她难过大约是因为这同情后的不同情吧。
    想了片刻,她终于承受不住,如愿地昏了过去。
    “这次回燕州,我便觉出燕州不复是两年前的燕州了。”承铎坐回椅上,“我此次回来,事起仓促,休屠被我奇袭全不知晓。事后我去了平遥镇,回来时在路上遇见一个人,告诉我他看见了胡人。”
    哲仁道:“主子莫不是说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孩,他现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遇见他时,他告诉我前夜在雪地里躲避胡人。倘若此话是真,这胡人必不是残敌,亦不是援军,而是我下令放归的降俘!他们能平安无事地走到那里,须得有人帮忙,所以我军中有人通敌。你说,是也不是?”
    哲仁反倒镇定下来,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属下不才,追随左右,并无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和能力去接济这许多战俘。”
    “你自然也是为人爪牙了。东方先生初来时,有人想查探他来历,便乘隙翻了他的帐子。却不想东方先生帐内陈设自有奇门之势。那人翻动之后,表面看来不差,却把其中阵局打破了,这人便露了形迹。你说,是么?”
    哲仁望着承铎,没有任何表情,道:“是。”
    “那日阿思海报来,说胡狄的骑兵要夜袭我中军。我当天布置了杨、赵伏兵,其余并无人知晓。只是为防文书军机被毁,午后收拾了大帐的书案。那夜胡骑果然来了,可见之前消息并无泄露;然而杀到一半,援军来了不少,行迹上看是已经知晓前军中了埋伏。算算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这细作正是午后方知,通报得仓促,才弄成这样。那么,这人必是常在我大帐出入的近侍之人。”
    哲仁看着伏地昏迷的茶茶:“所以那天之后,主子一反常态,弄了个女人住在大帐里,以碍他人出入查探?”
    承铎道:“可惜你还是不够沉稳,立刻就想把她撵出去,拿营妓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我。事后我让你监视茶茶,你知道我怀疑她,就干脆想让她做个替死鬼。可是茶茶平日并不与人往来,于是你暗示我东方先生和她是一伙的,可你这个暗示又让你露了马脚。原因无他,一个人说一个人有问题,那个人确有可能不对;一个人说其他人都有问题,这个人他自己才有问题。”
    哲仁如受教一般地“哦”了一声。
    “昨日阿思海回来时,哲义在我身边,而你不在。那时茶茶正好在我大帐外闲逛,你趁隙把那个瓷瓶放到了我的帐中。茶茶回去之后……”承铎也看了一眼已然昏迷的茶茶,“偶然发现了那只瓷瓶,便拿了出来,扔到了茅厕里。于是你功亏一篑。”
    “所以你就拷打她,既试探我也试探她?”哲仁神色决然,平静点头,“现下看来,她倒是不差,我却有些心急了,想打死她,她便无从说话,这些怀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又或者,她熬不住自己招认了。”
    哲仁最后一句,等于已经承认了。承铎不再说话,哲仁也不说话。除了茶茶昏迷,余下的几人都觉得结果出乎意料,大帐里再次沉默一片。
    哲仁还是先开口了,惨然笑道:“王爷既早已知晓,何故姑息至今?”
    承铎一字一顿道:“哲仁,你跟了我十二年。我第一次上战场十五岁,你十三岁,那时你便长随我左右。时至今日,我并不想羞辱于你,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那位主子是谁?”
    哲仁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叫道:“主子。”
    承铎冷冷道:“你毋需如此叫我!”
    “是。哲仁确实不愿意害你,既然害了,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爷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承铎盯了他片刻,道:“既如此,哲义,把腰刀给他,让他自行了断吧。”
    哲义素来与哲仁同进同出,原是极熟悉的人,不料他竟是细作。承铎这样吩咐,他便也无法,摘下腰刀,上前递给哲仁。哲仁接过来,默视片刻,抬头看承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铎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许会应你。”
    哲仁摇头:“没有。”
    承铎叹息一声:“你还是太过刚介孤傲,宁愿抱憾而死,也不愿说出实情。”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横刀抬头道:“王爷从此忘了哲仁这不义之人吧。”言毕,刎颈自尽。
    帐中人人都看着这一幕。只因承铎沉着脸不响,其他人也便不敢出声。
    东方看着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刚才那个个理由,看似合理,却又合理得勉强,你用心一查,又找不着破绽。茶茶若非无辜,便是装得实在太好了。
    半晌之后,承铎侧头对哲义道:“你把哲仁葬了吧。”哲义允诺,眼里有几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铎见他这样,心里突然有些发酸,也不说话,也不管帐里其他人,兀自走到帐中,伸手捞起茶茶。
    茶茶吃疼,身子颤抖了一下,悠悠醒转,见承铎抱着自己是往他大帐的方向去。茶茶心里稍稍落定,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性靠在承铎肩头,又昏了过去。
    第十章回京
    茶茶那天昏迷后一直不醒,承铎以内力疗她内伤,觉得并没有很严重,不应该昏迷不醒。东方诊脉良久,觉得她脉息平稳,应是没有大碍。一直不醒,大约是她自己不想醒。
    “自己不想醒?!”承铎对这一说法闻所未闻。
    “有时人醒着不如昏着好,自己便会昏睡不醒。并非故意,也并非受伤的缘故。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吧。”
    承铎很少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候,也就领会不好这个意思;又觉得东方对他拷打茶茶的事似乎有些不悦,便不再说什么。
    可才过了一天,茶茶不知道怎么了,又突然惊醒过来,睁着一双顾盼流眸,惊骇地望着承铎,就听见承铎不知所云的自言自语:“不想醒又给吓醒了,看来我还是温和了点。”
    这样又过了十数天,茶茶的伤虽然没有全好,却也可以下床走动了。她醒过来的第二天,承铎把她抓起来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最后又放回床上。
    至于承铎为什么要把她放到自己床上养伤,茶茶并不清楚。只是她暗暗觉得承铎的这种洁癖并非是因为脏或是怎样。而是他仿佛始终觉得凡所触及的东西都是一时的,不与他相干似的;乃至空气尘埃都不与他一体,是以必然洗去。这种行为发展到有些强迫的地步了。
    一个人若与所存在的世界疏离至此,他内心深处其实是何等孤寂。由此,茶茶觉得承铎这人愈加深不见底的可怕。能不应他就不应他,能不惹他就不惹他。他把自己放在床上当垫子还是当抱枕,都随他高兴吧。
    再说,睡承铎的床实在是一种优待,比之靠垫、毡毯要舒服暖和得多,埋首其间有种淡淡的清洗过的棉布味道。茶茶裹在被子里,翻了一下身。被角磨在脸上,她干脆把头蒙进去,就听见帐帘掀起的声音,有人进来了。继而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桌子上,茶茶心里哀叹了一声,被子就被承铎一把拉开。
    “起来。”他果断地命令,随即往床沿上一坐,伸手端来一碗药。茶茶只得坐起半身,倚在枕上,接过那药碗,尽量快地咽下那碗乌黑的药汁。待她喝完,承铎把碗拿过去。茶茶兀自皱着眉,没防备承铎将一小块不成形状的糖块按进她嘴里。
    一股浓郁的奶香立刻取代了药汁的苦涩,有点清淡的甜味慢慢带出点酸甜味道。胡地的奶酪,是北边牧民家里常有的食物。茶茶几乎是贪婪地享受这块奶酪的味道,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承铎平静无波地问:“不苦了吧?”
    茶茶疑心他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迟疑地点了下头。承铎的唇便压了下来,舌头毫不犹豫地跑到了她的嘴里,一只手就解开了她衣衫的带子。茶茶一阵郁闷。
    承铎不是个纵欲无度的人,但纵起欲来有点不是人。前些日子他忙着理论战事,茶茶住在他大帐里,他也几乎没碰过。今天他似乎很有兴致,把前面的工作做得细致缓慢。茶茶以他“给颗糖吃就要给一棍子”的对待原则推测,他今天是打算把前些天欠下的一齐补回来。这样一想,她就无论如何也反应不起来了。
    承铎把她翻转来,让她趴在被子上,抚摩着她背上的伤,安慰说:“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手指按在伤痕上,有一些淤青的疼痛。茶茶不由得又想到那天被哲仁鞭笞的情形,心里一阵畏缩。已经这样了,还不会怎么样?是今天她的小命儿不会怎么样,还是今后难保不怎么样?此君说话真是艺术得很啊。
    承铎侧过茶茶的脸,又喂了一块奶酪给她。等她抿化了,他又凑上去分享。茶茶不敢有丝毫违逆,乖乖地顺着他。承铎把她嘴里的糖抢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按着她腰肢,说了句:“要吃自己拿。”
    茶茶看他还算和气,便调整了一下状态心情,从盘子里抓了块大个的奶酪,俯身抱了被子,颇有些愤然地嚼起来。
    *
    茶茶到底还有伤,承铎午后倒也没怎样为难她,过后又让她蒙头大睡了。他出来往东巡防,一直到日暮方回。因为胡狄战败,整个战线都向西迁移。承铎在燕州东线的兵力也收了回来。
    胡人暂且集结不起像样的人马,守在都城不出来。承铎也并不深入,草原荒漠之地,无甚可占,且远征不易。于是北方战事稍平,上京便有令旨发来,由云州大都督承铣代总对北防务,召承铎回京。他既要暂离,便要把一切布置稳妥。在有些军事上,承铎一向是不厌其烦琐,他认为必要的就一定要亲自去查看才会放心。
    等到他回燕州大营,却见东方一身行装骑马等在营首,明姬站在他身边。一见他回来,东方便拱手道:“习鉴兄,小弟本要与你同行回京。现下因为有些琐事,要轻装简行,先走一步。”
    “现在?”承铎有些愕然地问,现在天已漆黑。
    “正是。本来午后要走,因你不在大营,若不辞明甚为不妥。你我就此别过,等你回京我再登门拜访吧。我的妹妹和鸽子劳兄代我照管了。”
    承铎见他去意甚急,也不问什么事,只点头道:“好。”脱下手上素常戴的那只羊脂玉扳指递给东方道:“等我回京,你拿这个到靖远王府找我。”
    东方接过来,拱手致谢,甚至没有看身边的明姬一眼,马鞭一扬便驰入夜色之中。
    承铎看他去远,回头见明姬站在那里仍然望着去路,便跳下马来,喊她入营去。明姬又张望了两眼,才慢慢跟着他往回走。承铎笑道:“你过两天跟我一起回京便是。不过半月就能见着你哥哥了。”
    明姬并不去看承铎,只叹了口气:“哥哥以前不在家。娘亲去了他才回来,可也是说走就走了。我从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承铎道:“男儿志在四方,他虽不在你身边,总会记挂着你的。”说话间已到了中军,承铎止住脚步。
    明姬站定,曲膝谢道:“大将军,我先回去了。”承铎嘱咐她:“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记得收拾好,他的鸽子什么的如果也要带着,我让哲义去帮你忙。”
    明姬正要说话,承铎抬手止住道:“还有,明姬小姐太客气了。我看你跟赵隼、阿思海他们都还合得来,只是见了我就拘谨。其实我也是人,跟你在平遥镇大道上见着时一样,又不是老虎。”
    明姬脸一红,道:“那是我得罪了你,怕你要找我麻烦……”承铎哈哈大笑:“我是这么小气的人么?没事,你尽管得罪我,我不怪你就是。你快回帐去吧,我这里还有点事。”明姬点点头,笑了笑,一甩辫子走了。
    *
    时下天气渐渐热了,东方坐在这驿边小店觉得甚为口渴。店家奉上茶来,他喝了一口。连日南下,马力不济,昨天在这小镇上换了马,略做休整便要赶路。路边的草木抽穗吐绿,一派风和日丽。
    小店伙计陆续把他的饭菜端了上来。东方齐箸,正要动手夹菜,桌角下一晃。他顿了顿,仍然夹了一片菜叶,就着馒头吃起来。桌子上趴上来几根黑不溜湫的手指,然后露出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再然后是一双滴溜溜打转的眼睛。一个要饭的孩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趴在他桌对面。
    “嘿嘿,大爷。”
    东方置若罔闻,继续吃。店家却看见了这孩子,伙计抓起灶间油布,驱蚊子似的赶道:“去去去,这小叫花子,怎么大清早跑人家店里来了。真是晦气!”
    东方仍然夹菜,只向那伙计道:“你不用管他,忙你的去吧。”伙计吃惊,既然客人不说什么,他也就不好说什么,愣愣地走回灶间和店主议论这两人。
    那小孩看了看东方,又看了看饭菜,飞快地抓了一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吞了一会,噎住了,脖子一伸,抓来东方的茶碗喝了一口。喝完,又倒了一碗。东方的馒头才吃了小半个,他却已经把整个馒头放进了肚子里。
    小孩迟疑了一瞬,伸手想再抓馒头,被东方一把捉住了手腕。那孩子马上求饶:“大爷,我我我不要了,我……”东方摇头:“你饿得太久,不可以一下子吃很多。”
    孩子咽了一口唾沫,道:“是是。大爷一看就是面善之人!”
    “面善的人,未必心善。”
    “是是。大爷说得太对了,一看就是有见识的人。”
    东方笑笑,问:“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小孩盯着桌上菜食,“我叫钉子。”
    “钉子?那我岂不是要叫起子?”
    “嘿嘿,只要您不叫锤子就好。”他终于抬起头望东方嘿嘿笑。
    东方吃完,放下筷子,便拿了钱唤那伙计吩咐:“再拿几个馒头给我装上。”回头对那钉子说:“这剩的几个你拿去吧。”
    钉子把馒头抱在怀里,却眼望着东方说:“大爷,您要书童奴才不要?我虽然小,却识字,什么都会。您一个人出门在外,没人伺候,我给您做奴才吧。”
    东方道:“我要个钉子做什么?不当心还得扎了手。”
    “那怎么会,我可省事儿了,求您带上我吧。”说着,钉子已经泫然欲泣。
    东方便招手道:“我不要书童,但我可以给你找个书童的差事。”钉子立刻变了笑脸,雀跃向前。东方补充了一句:“只是我们还得赶两天的路。”
    那钉子便钉在了东方的马上,两人颠簸了一日,已到京畿近郊。东方渐渐勒马,却沿着那田亩逛了一周,觉得有些不对。本来早春时节,正是农人在田间耕作之时。然而四野荒废,走了半日才见一个老年农夫,挽着裤脚在水田里插秧子。
    东方下马,牵着马匹过去,躬身道:“老丈。”老头抬起半身来,捶腰道:“哎。”
    “现下正是春耕,何以这四方沃土只有老丈一人在耕作。”
    老头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不怕死,所以出来种地。”
    东方把马缰递给马上的钉子,矮身在他地边的瓦壶里倒了一碗水,递给那老头,却一眼瞥见他地上的竹篮里放了把闪亮厚实的菜刀。
    老头接过来,喝了一口,擦擦汗,却叹了口气:“唉,你还是快走吧。这一带都没人敢来了。”
    “这是为何?”
    老头坐到田梗上,对东方道:“年前起,这儿便有野兽伤人,暴死在道上,看着可惨了。可渐渐死的人多了起来。地方官员派了猎户衙役捕兽,却屡捕不得,倒有不少人枉死。”
    “人们都说定是只大虫,只是我们这里不近深山密林,野兽也不该来这里。后来皇上也派了兵,围了附近的山林想捕杀这野兽。”老头瞪着眼睛,说:“有天夜里在离此五里的山上遇着了,真正吓人啦。据说眼睛有海碗大,声音咆哮如雷,刀斧不能近,把军士伤了数十人,其余的人都给吓得四散逃走。从此,这一带的人都纷纷逃跑了。”
    东方听得匪夷所思:“那是什么?”
    老头浑浊着一双眼摇头:“不知道。只知道是怪兽。皇上令这一带百姓西迁,人都走光了。老汉我年近七十,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想走了。看着这地空着,就买来秧苗种种。”
    东方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四面的山川,问道:“这里过去颇为富庶,想必没有闹过这样的事吧?”
    老头也站起来,摇摇头,又走到田间。
    东方看他走去,又问:“大家都怎么评说这事呢?”
    “还能怎么评说,总是老天爷看着什么不好,才闹出这等怪事惩治世人吧。皇上不是下诏罪己了么?”
    东方笑笑,挽了袖子说:“老丈一人不便,不如我来帮你吧。”
    老头直起腰来,有些吃惊,还没说话,钉子在那马上低声唤道:“先生,先生。”
    东方不让他叫“大爷”,他就叫“先生”。东方过去,那钉子欠下点身,苦脸低声道:“先生,我们还是快走吧。这儿危险得紧,一会要是来了怪兽……”
    东方转身道:“无妨,这里倒也开阔,什么都看得见,哪里就有怪兽走到你面前了。你要走便自己走。”钉子看看前路,咽了口口水,觉得还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虽然也只多了两个。
    东方也挽起裤脚,跳到水田里,动手也栽了起来。老头惊异地看着他动作:“你也会种地?”
    “奇怪么?我家也是种地的。”
    将近中午时,那不多的秧苗边被两人种完了。东方擦干手脚道:“老丈住在哪里,我送你一程吧。”便牵了马,跟着那老农走到个破旧的土屋,只见门窗上都钉着铁条,只留了底下半截门栏,留人屈身而入。老汉道:“这屋子破得很,晚上我也睡在地窖里,你进来看看不?”
    东方抬手道:“不了,老人家快些回去。这些日子当心为是。”老汉叹息一声,跟他道了谢,拎了篮子钻进那门栏。东方不再说话,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跑了起来。走到日暮时又见了人家,住宿一晚,再行了一日,便到了京城。
    上京的气象自然比别处不一样。那城墙巍峨许多,城里风土人物也大不一样,不像北方边陲,民风彪悍,往来之人常常带着刀剑。东方牵了马走在繁华街道上,满眼是绸衣锦袍。钉子从不曾见过这等城镇,东张西望,十分好奇。东方便买了个糖人给他玩。晚来挑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
    第二天清早,才过卯时,东方便早早起来,仍然带了钉子,七拐八弯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官衙。钉子抬头认那上面的字,竟然全都认得,他一字字念道:“钦天监。”东方笑笑,上前对那守卫说了句什么,守卫便放了两人进去。
    里面是一条长甬道,两旁栽了数株参天大树。正面是一座大殿,有主事之人坐在里面。东方放下钉子,上前交涉。那人给他指了个方向。东方回身带了钉子又走,从一道小门走到一座阁楼上。
    东方缓步走上那楼梯,却见门锁紧闭,廊下木柱上钉着一张字条。东方皱了眉,揭下来一看,上面写了一首短诗:
    “平原筑墙坻,赤雁来伏栖。高鸣一昼夜,哀哀不得语。”
    东方读了一遍,随即展颜轻笑,回头见钉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东方便把那纸条递给他问:“这回还认得么?”钉子横看竖看半天,说:“不全认得,说得是啥?”
    东方牵了他仍按原路出来,说:“说的是有个人在砌墙,突然跑来一只红色的大雁停在上面,高声叫了一天一夜,十分悲切。”
    “那大雁好讨厌。先生,我们去哪里?”
    东方道:“去找这个给我留字的人。”
    两人上马,一路往南,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离了闹市,渐渐沿着一畦菜园走到一处药院茅舍。竹篱虚掩,东方推开门,院子里晒了几架药材。院里门扉紧闭,东方便绕过屋舍,往后院走。后院金银花架下坐着一个白发老者,布衣素服,总有六、七十岁了,正在一个大簸箕里拣药。
    东方两步走上前去,整衣拜倒,道:“师父。”
    “呵呵呵呵”那老者一见东方,便笑了,站起来,一步上前把东方扶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昨天便能到,莫非想那诗句想了整整一天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这老人正是钦天监的主事,国师水镜。
    “呵呵,弟子虽然多年未聆教诲,也不至愚钝至此。路上有事耽搁,昨日入城已晚,今早去钦天监拜谒,才得着这纸留墨。”
    东方说着,把那张纸条拿出来:“平原上筑墙,有土乃成,意、形皆是一城字;赤雁者,朱雀也,南方神鸟;一昼夜即一日,合一旧字;《古微书》上言,鸟兽之但鸣不语,因其舌异于‘人舌’。这四句诗说的便是‘城南旧舍’。”
    水镜抚须颔首:“不错。那这又是谁呢?”
    “哦”东方回头招来钉子,“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乞儿,实在无处可去。他识文断字,且还机敏。能否留下他在师父这里做个道童。”
    钉子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对水镜作揖。水镜慈眉善目,点头道:“好,你还是这样心肠,总见不得苦弱之人。”
    说着,往前面屋舍走去。东方紧随其后:“师傅此番找我入京,是有什么急事么?”
    “你在京畿城郊可曾见到什么异象?”
    “说是有怪兽出没。”
    水镜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情闹了许久。皇上令钦天监卜问天意,我也无非是奏些政绩不勤,国事不宁,以致天谴。可我云游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东方沉吟道:“师傅以为此事乃人祸?”
    水镜不答,推开门,屋里是些寻常桌椅,墙上却挂了一副古风的《烟波钓叟图》。东方辨那字款,却听水镜道:“去岁末,紫微星相混乱,朝政恐有不稳;彗星出于东方,主将军谋王。你想必看见了吧?”
    东方低头一想,道:“是,但……不是燕州那位。”
    “哦?”
    “弟子如今追随五王。”
    “啊?”水镜大吃一惊。
    东方见他这样,倒有些尴尬,坐下,正色道:“我曾在燕州试探过五王,这几月都在他营中。我觉得……他只是恃才放旷,并非野心勃勃之人。”
    水镜熟视东方,沉吟片刻:“我本想让你来助我。你既跟随五王入世……便有始有终吧。”
    东方想解释两句,却又觉得多余,只点头道:“是。师傅遇到什么疑难之事么?”
    “都是些杂务罢了,也无甚要紧。”水镜看他气色,拈须道:“你近日红鸾星动,恐有些不期之遇。其中凶险,需得当心为是。”
    钉子坐在那门槛上,看着太阳升上天空,心想那红鸾星是个什么星,为什么先生听了脸红了。
    他本是想继续跟着东方,老年人毕竟闷闷的,不好玩。但他觉得自己未必能求动东方,闷了一会,百无聊赖地看起了地上的蚂蚁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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