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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2章 练谎
    油灯的光焰随着两人步履而摇曳,将墙上的阴影照得晃动起来,每走一步都当心谨慎。他们走过一道长长的向下的狭道,迎面又是一道铁门。承铎拔开门上的插销,封闭的空间让声音格外响亮,缓缓推开了门。
    他凝神细听了一听。若是有人,必有呼吸之气,他内力深厚,一听之下便能发现。然而这里确实是没人。承铎将油灯四面一照,大略看明白 这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密室。四面墙上都凿出横排的格子,上面放满一叠叠纸。中间空地上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承铎牵了茶茶走到桌边,将油灯搁在桌子上,回头翻看那些横格上的纸页。
    那一叠叠纸都写满了胡文,间或也夹杂着汉字,旁边标着胡文,无非是从中原收来的情报,往来密信之类。承铎举了纸问茶茶:“这些都是情报?”茶茶细看了看,大致上差不多,点点头,扯了承铎一把,指给他看一个盒子。
    那个木盒子在正对着铁门的横格上,颇不起眼。承铎把它取下来放在桌子上,说:“你站开些,说不定蹿出条蛇来。”茶茶躲到承铎身后,抱着他腰,探出半个脸来看。承铎当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并不见有什么机关。里面还是一张纸,有些破旧,折了几折。
    承铎将纸展开来,上面横七竖八,密密麻麻地写着些蝇头小楷,什么太冲、小吉、从魁、伏吟之类,还有些弯弯扭扭的符号。两人看了半天,不知所云。承铎皱皱眉,将纸叠成小块,塞到靴筒的夹层里,拉了茶茶道:“我们先出去,一会我让赵隼带人来把这些东西搬出去。”茶茶伸手端了油灯,两人又从那狭道往上,进了先前的寝室。
    外面已经没有厮杀声,承铎和茶茶一路走到王庭大殿外,便看见哲义提着刀一个俯冲跳下来,叫了一声:“主子!”却把茶茶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承铎拍拍他肩膀道:“她没事,你不用一死谢罪了。”哲义这才松了口气:“我把整个王庭找了一遍,也没看见姑娘,就等着主子来了我好抹脖子。”哲义平时决不会多说一句,他现在这样多说一句,便是确确实实在担心茶茶。
    承铎问:“公主找着了么?”
    “东方大人找着了,公主一切安好。”
    “那他又在哪里?”
    哲义道:“东方大人本来在这里。只是赵将军的骑兵在一个羊圈里发现了贺大人,贺大人说什么也不出来,一定要东方大人亲自去请他。东方大人没法子,只好亲自去了。”
    正说着,果然见东方与贺姚一前一后地来了。承铎先嘲笑道:“贺大人好大架子啊。”
    贺姚指着东方道:“不怪我呀,他说除非他回来找我,否则不要出来。”
    东方哭笑不得。
    承铎皱皱鼻子:“你该出来杀两个人沾点血腥气,也好把那一身羊味盖住。”
    “五王爷闻着血腥气好,我却闻着羊味好。”贺姚越发把袖子举起来掸着。
    东方看他跟承铎话不投机,便插话道:“贺大人这两天辛苦了,要不先去梳洗休息一下吧。”
    贺姚点点头:“东方老弟,咱们再叙吧。”
    承铎便也遣了茶茶下去休息,哲义依言将茶茶引去承锦那里。
    承铎远远望着贺姚去了,对东方道:“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这次你把他算计得一毛不剩,他反还把你认作好人似的。”
    东方失笑:“你这是骂我阴险啊?”
    承铎扬眉道:“我是夸你呀!是你说胡人扣下你们,我出兵才显得有理。那还有一个硬是被你做成了活生生的证人,正好可以让他报回朝廷。我有了内应,有了证人,打得名正言顺,全仗然之兄高才。”
    东方笑:“为你一战成功,我平白蹲了两天羊圈,自己想想怎么补偿。”
    “你想怎么补偿?”
    东方一本正经道:“赔个妹妹吧。我跟承锦私定终生了。”
    “啊?”
    东方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啊什么,我像开玩笑么?”
    承铎正要说话,赵隼风尘仆仆地进来禀告:“大将军,我在内城擒住了一个将领,他说有机密事,一定要见你。”
    “带进来。”
    赵隼往殿外一招,两个兵士押着一个人上来,东方一看,正是突迦。
    突迦被缚住了手,在殿上站定,几分傲然神气,望了东方道:“大人好啊。”东方含蓄地笑笑,并不答话。他复又看向承铎:“你就是五王?”
    承铎站在王椅旁,手指叩着扶手,道:“不错。”
    突迦笑笑,说:“闻名已久,今日才得一见。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还是晚了你一步。”
    承铎冷然道:“袭击我大营是你的主意?”
    “是。”
    承铎竟笑了一笑,问:“那你要见我又为了什么?”
    突迦叹道:“国破不过身死而已。我若自尽,未免死得窝囊,今日到你面前也好死得明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白。”
    “你既到了我的面前,已经很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了,还请就死吧。”
    “我之所以到你面前,只因为你不懂胡语,胡人骂你你听不懂,故而我专来骂你。”
    承铎失笑道:“你们战败,还有脸骂人?”
    突迦也笑:“你除了打仗,还有什么可做?你自己活得委实可怜,却将你国家子民的性命视如草菅,更将我国家子民的性命视如草菅。”
    承铎虽也听过不少人骂他,却没听过说他可怜的。他如今刚刚拿下城池,正志得意满,却有人来议论人命。承铎不禁也动了怒,沉下脸道:“是你们连年侵犯在先,你们抢掠粮食妇女,你们杀死的人又作何讲?!”
    “我们地处草原荒漠,无可依存;若非为生存,谁愿做强盗!你满口你先我后,其实你穷兵黩武全是为了自己!你看看你的士兵,为了攻入锗夜城,在大漠中渴死了多少?在厮杀中又战死了多少?”
    “你看不见,因为你实是没有至爱亲人,因而你不会伤心,你也看不见别人的亲人会哭泣伤心。你在这世上无所眷恋,竟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你如今站在这锗夜城中,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突迦越说越激昂。
    承铎脸色铁青,一把拔出赵隼身背的长剑来,却往地上一杵,断喝道:“来人!”突迦长笑:“你能攻入我们的都城,却击不灭胡人的心志。你今日站在这里耀武扬威,千百年后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长了禽兽心肝的可怜虫,一个冷血的怪物!”
    承铎挥剑而起,突迦仍然不止道:“你活着没有人可以爱恋,死了也没人为你哭……”承铎已一剑劈下,将他从左肩直削至右腰,生生砍为两截,内脏流了一地,横尸当场。应声而来的军士见了这情景都禁不住神色惨变。
    承铎柱剑望着他尸首,一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一片沉默。
    半晌,只听东方缓缓道:“他说得不对。我曾劝阻过他们两国通商,不再抢掠,是他们自己利欲熏心,不肯接纳才有这一场厮杀。”
    承铎转头看去,倘若东方眼中是愤然神色,他还可以接受这句话;然而东方眼中全是安慰之意。不待他再开口,承铎却将剑一掷,大步出门而去。
    人生有时便是这样起落。前一刻还在为所得而欣喜,后一刻却在为所失而懊丧。得失的际遇,谁又说得清?
    *
    此后,承铎在锗夜城驻军七日,才兵分三部,依次退回燕州大营。
    茶茶往自己和承铎住的大帐去时,冷不防就被一个人拽住了衣角叫道:“姐姐。”茶茶一看,竟然是忽兰。茶茶起疑,拉了她手作了个手势。
    忽兰委屈道:“我伯父一家都搬走了,我们没找着他。阿思海带了我回来已经两天了。”她拉着茶茶:“姐姐,我现在怎么办?”茶茶想想她也无处可去,只能暂时跟在自己身边,便拉了她到偏帐里。
    第二天早上,承锦沿着大营边栅,绕到医帐去。锗夜城一战,里面已满是病患。承锦溜到帐边,往里张望,东方果然在那里,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雅从容,手里却拿着一把精亮的锯子,正带劲地锯着手下的——人腿。
    那个人仿佛昏迷不醒般倒在一张案上,东方正按着他血肉模糊的小腿拉锯子,手上也沾着不知是血是药。承锦惊呼了一声,用手捂住嘴,东方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她,温柔道:“外面等一下。”说罢,继续埋头锯腿。
    承锦忙不跌地跑到外面开阔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幸而还没吃早饭,不然怕要吐出来。等她好不容易把那段又破又烂的人腿快要忘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跑这么远干什么?”
    承锦一回头,东方已站在身后。他理着袖子,手指干净纤长,骨节带出一点刚性的线条,全然不像刚刚才按着一个人腿在锯的样子。承锦敬畏地看了他一眼,退后几步。东方道:“不至于吧,我有这么吓人?”
    “嗯……我没见过那个……”
    东方换上比较温暖的笑容凑上前去:“虽然这世上大多数医生都是屠夫,我却恰恰不是那一类。那个人的腿伤化脓不好,如果不锯掉坏死的那一部分,连命都保不住了。”
    见承锦勉强接受的表情,东方决定继续开导:“其实锯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就和锯猪腿羊腿差不多,只不过是活的……”
    “好了,你别说了。”承锦立刻制止,“再说我今后连猪羊肉都吃不下去了。”
    “那你找我有事?”
    承锦低头想想,好象也没什么事:“那个……我为什么要跟贺大人回京去?”
    “你不回京去,难道还呆在这里不成?”
    “我不想回去。”承锦叹气,“茶茶都可以在这里,我也可以在这里啊。”
    东方望天:“嗯……那可有点难,茶茶在五王帐里住,他们两个吃喝用度可以不避嫌疑,互相照应着。你一个单身女子,难道要茶茶伺候着你五哥,再伺候着你?”他又望向她:“你不回京去,难道十三公主就从此失踪了?”
    承锦皱皱眉:“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不回去,过上三个月,皇兄大不了一道旨意诏告天下,我重病身亡了,还能怎样?”
    “那你无籍无户怎么办呢?”东方饶有兴致地问。
    承锦恼怒得很,他明明知道,非要她说。
    “不怎么办,就呆在这里!”
    东方恬不知耻地又问:“等五王回京了你又怎么办呢?”
    承锦大声接道:“我到江湖上做女侠!”
    “你可知道女侠怎么做?”
    “谁生下来就会么?现在开始学着做吧!”
    东方终于知趣:“女侠也是要嫁人的,不嫁人的最后都混成了可怕的大魔头。这位女侠,你可切莫忘了这件事。”
    承锦“哼”了一声,“嫁不嫁人,嫁给谁,我还说不定呢。”
    东方淡淡道:“我说过,你答应了就不能后悔。”
    承锦仰头笑道:“倘若我真要后悔呢?”
    “我想你还不大了解我。”他仍是清清淡淡,不着声色地说。
    承锦望着他眼睛看了看,觉得那眼仁里确实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了解是个多么平常的词,可是谁又能真正了解谁?然而这个人,自己已经答允了他一个最重的承诺。
    承锦也收了笑,轻声道:“可我觉得我回去了,我们就更难了。”
    东方隔着衣袖,拉起她手腕,慢慢滑到手心。承锦的指尖在燕州九月的晨风里有些微的凉,东方合住她的手,半晌道:“承锦,我不是要你抛家弃国和我私奔。你应该回去,我会来娶你。即使我把你带走了,我也要人人都知道,是我把你带走的。”他凑近她,笑得有些坏,“你可能确实不知道,我历来是不怕把事情闹大的。”
    承锦切实地觉得自己是不大了解他,脸红了一红,内心深处仿佛又觉得这很有趣。但凡叛逆的,违背权威与世俗的事,都带着邪恶的魅惑力。大约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一种本能的冲动,乐于在浩繁平静的湖面去搅起一片涟漪,就看有没有碰巧的事来满足这隐秘的期许。
    承锦道:“你会回来找我?”
    “我会。”
    “你发誓。”
    东方收起笑来,正色道:“你放心,我今生今世绝不负你。”
    承锦得了这句话,低头咀嚼了片刻,轻轻抽出手,笑道:“你还有事么?没事就回去锯腿吧。”
    “一天哪有这么多腿来锯。”东方忽然心念一动,“我问你,回去皇上若问你在无相寺怎么失踪了?你如何回答?”
    承锦想了一回,道:“我就说被人下了迷香,不知怎么就……就被弄到了胡狄的王庭里。这样可好?不然我出现在这里总会连累五哥,就说你们在王庭找到了我。”
    东方笑道:“很好很好,这样贺大人就可以说,胡狄一口咬定公主不在了,才硬是把我和他扣了下来。不过你可以这样讲,你从上京到王庭一直被关在马车里,只记得看车外日影大约是向北行了二十天,又折向东行了十天。再下车时,便是胡都王庭了。”
    “向东……啊?你是要让皇兄觉得我是从京城被带到了云州,又从云州被带到锗夜城?”
    东方赞许道:“不错。”
    “你是想让皇兄觉得是七哥掳走了我,又送给胡狄?”
    东方点头:“这就看皇上怎么想了。”
    “这……这不太好吧。虽然……但是……”
    “放心吧,你这样说顶多是让皇上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会贸然把七王怎么样。我前日便告诉过你这次和亲背后的厉害干系。让皇上觉得七王不可纵容,提防着他,自然就没什么心思来计较你五哥了。”
    承锦暗暗点头,东方心里却想起那个在来燕路上遇见,要杀他兄妹的人。呵,杀我么?他又习惯性地微笑,承锦降低声音道:“你说我回去要不要告诉皇后……我们……的事?也许……你和亲有功,他们不会反对。”女人到底是女人,想的也是女人关心的事。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她一听之下就答应你。”
    承锦作洗耳恭听状。
    东方促狭地一笑:“你就告诉皇后,你非我不嫁!没办法,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啊!”承锦一惊,不知他这话有几分真意,飞红了脸,转身就走,留下东方奸笑不已。
    承锦跑出去老远,忽然又折回来,望了东方道:“你这些法子是不错,只是我不太会说谎,需得先找个人来练习一下。”她说完,也不等东方答话,转身又直奔营帐。
    茶茶正给她端早饭过来,就莫名其妙看见承锦一头扎进帐子,坐倒在毡垫上。茶茶放下东西,承锦一把拉了她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稍等。”
    无辜的茶茶就这样成了第一个被练习者。
    *
    三天后,东方拟好了表,要贺姚带着回去复命。他自己却称伤不回,只说要在军中养伤,不能长途跋涉。他陪着贺姚走出营去:“贺大人,此番若非五王出兵相救,你我在那羊圈里还不得冻饿而死。胡人言而无信,背信弃义,议和之事还望好生禀告皇上。”
    贺姚其实无可选择,只能按着东方说地回奏,只得答道:“我理会得,说起来这次我还得谢你。”
    “怎讲?”
    “五王打了胜仗,皇上还要把公主嫁出去和亲,摆明了是要弹压他。他们说得好了,一万年也是亲兄弟;说不好时我夹在这中间可就难办了。你老弟仗义给我下这个套,我自然乐得钻进去。放心吧,你为救公主身负重伤。我回去一定好好禀告,大家好相安无事。”
    东方叹道:“旁人都说贺大人糊涂,大人真是难得糊涂啊。”
    贺姚也淡淡一叹:“这世上的事啊,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啊。”
    承锦已骑上了马,在不远处静立。东方与贺姚作别,也不过去,远远看着她。承锦看见他望自己,将缰绳一拉,往这边来。承铎正应付了贺姚,站在一边。
    承锦缓缓策马近前,却对承铎道:“五哥。”半弯下腰,低声道:“我要嫁给他。”她眼睛斜睨了东方一眼。
    “啊?”承铎不料她说得这么直接,随即了然地“哦”了一声。
    东方隐隐觉得不妙。
    承锦清咳一声,轻飘飘续道:“我此生非他不嫁,因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啊?!”承铎腾地转头去看东方,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头。东方瞪圆了眼睛望着承锦,承锦却嫣然一笑,轻快地说:“我走了。”马鞭一扬,竟率先奔驰而去。
    东方一直望着承锦的身影逐渐消失,他没有回头也觉得承铎的目光盯在他身上不动。东方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承锦你怎么拿他来练习?!
    忽然承铎道:“你不用看了,我知道她说谎。”
    “啊?”今天真是啊太多了。
    承铎好笑道:“茶茶早告诉我了。你们两分开看着都挺聪明的,怎么拉到一块就搞这种儿戏。”不等东方黑脸,承铎一拍他,“人也送完了,你看也看不回来,我有正事跟你说。”
    回到中军帐,承铎拍出一张回表,冷笑道:“我这个十二卫大将军做不得了,发令召燕云二州属下将领到燕州大营,有人居然就敢抗命了。”
    东方拿起来一看,是燕州西路右翊卫将军李德奎的回书,称月前偶染伤寒,现卧病在床,不能赴命。东方不怒反笑道:“我跟皇上说我留燕养伤,好歹还在锗夜城厮杀了一场;他那里无灾无祸,就害起伤寒重症来了。”
    “他驻地接云州,说不定早已离心于朝廷了。”东方折了那回书,又按回他案上。
    承铎咬牙道:“去年放俘的事我就怀疑他了。如今我还没死呢,他就等不得了。”
    “他真正要对付的人自然不是你。”东方说这个“他”已经不是李德奎了。
    “只怕他没有这个命!”承铎说这个命,自然也不是他承铎的“命”了。
    东方摇头:“我恐怕皇上已时日无多,他中了一种迷药。据我所知是出自高昌,现在世上已无人知道怎样解毒了。”
    “高昌?”承铎猝然一惊。
    “嗯。是高昌皇室一种秘制的……”
    “你说高昌?”承铎又重复了一遍。
    “是。”东方不知他为何要着重地又问一次,却见承铎默然不语,东方便接着把从水镜那里听来的有关高昌迷药的事都说了一遍。
    承铎一直听他说着,却不自觉捏得手指骨节作响。待东方说完,好半天才道:“你先忙着,恕我有事回去了。”也不等东方答话,站起来就走。
    承铎出了中军,望着自己大帐,心中却有些茫然。他早知茶茶是有来历的。然而她并未做过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害他,却为何一直不敢告诉他真相。倘若是别人要害皇帝,承铎定会毫不犹疑,手刃此人。
    然而此刻,他惟愿茶茶谁也不是,只是他一不留神捉来的平常女子。
    第三十二章真相
    茶茶独个呆在偏帐,将一条刮了鳞的肥鱼按在盘子里,在鱼身上划出一道道格子,再细细地抹盐和料酒。她方才拜托哲义去拿几个蒜过来,然而哲义来时并没有拿来蒜,却说:“主子在大帐,找姑娘去。”
    茶茶面露疑惑,哲义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承铎这个时候一般是不会在大帐,更不会找她有事。茶茶将葱姜放进盘子码好渍味,哲义舀了水给她洗净手。偏帐离承铎的帐子不远,茶茶怕他久等还是紧跑了两步。
    走到大帐时,承铎却坐在帐侧的靠垫上。虽然只是九月天气,燕州已有些天寒。靠垫边上就放着热茶水的炭炉子。茶茶方才用冷水洗了手,冻得手指冰冷,便倚了过去将手围到炉边烤着。
    承铎看着她进来,坐着一动没动,此时轻声道:“你冷的话坐过来些。”他说着往里让了让,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茶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任何东西。
    茶茶挤到他身边坐了,就见他面前的矮几上放了一叠白纸,还有刚刚研好的墨。就在那墨砚旁边,他左手的拇指正无意识地一下下转着食指上的扳指。茶茶看见这个动作,刹那间整个人像掉进了冰河里,从心一直冷到指尖。
    她太熟悉承铎了,只有在他定了某个决心,动了杀机的时候才会如此静静地转着扳指,不露声色。茶茶慢慢收回手,坐直了身子。承铎见她望着自己的手,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住。两人此时对望,似乎想急切地交流什么,又似乎想转身逃走。
    茶茶原本以为世事无可畏惧,此时心里陡然生出胆怯。原来无畏这个东西,也需要时常在磨难中打磨抛光;一旦安乐久了,便会模糊锈蚀。关键时候不堪用来抵挡在前。茶茶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甚至想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他。然而她能哀求什么?
    承铎的脸绷得很紧,唇角抿成刚毅的弧线,他的眼睛是坚忍而沉着的,他的眉毛几乎没有挑动一下。茶茶凝望他的眉目,突然觉得一阵虚弱,神色镇定下来,身体却像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
    她知道承铎能主宰她的一切,她便不应该在他面前流泪;如同人面对命运时不应该流泪一样。然而她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茶茶伸手抓住案桌的边缘,迫使自己平静。
    承铎默然看了她片刻,缓缓道:“我有些话想问你。”他将笔蘸了墨,递过来。问题还没问,却先作了结语:“告诉我真相。”
    茶茶抬头看他时,他掩去了眉间眼底所有的感情,没有玩味,没有动情,没有抚慰,没有心疼,甚至没有初见时的冷冽;她突然便也失去了所有感情,仿佛面前只是个陌生人。那一阵胆怯过去,便如抽空了灵魂。茶茶接过笔来,着纸划出一撇。
    “我是来杀你的,那个戴黄金面具的人派我来的。”她起了一个头,一切的原委在笔下渐次道来。
    两年前,在休屠王庭时,某天忽然来了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就是上回画上那个情形。这人是谁,她不知道,但是自那之后,她表面上还是休屠王的人,实际上已经被送给了这个黄金面具。之后便有人教她认汉字学话。
    去年冬天,忽然有人来,给她喂了一种药酒,说是每月需得服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死。另有一幅白描的人像,来的人说只要她按着吩咐除掉此人,事成之后便可放她离去。那个画像上的人就是承铎。
    茶茶并未相信这最后一句,然而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只不过原本的计划是,她被抓去后,自有人想法子把她送入承铎眼中。而意外的是,承铎自己看上了她。
    那个当初在承铎帐中放毒的人,不是哲仁,其实是茶茶。
    哲仁原不知道茶茶底细,茶茶也不知道他身份。只是茶茶住到承铎大帐之后得到过一次解药。茶茶因此揣测,承铎身边早被安排有人。这人安插已久,不宜轻易冒险牺牲,才会另外送了她来。倘若事情不成,她自然成了炮灰,承铎也只会怀疑是胡人要害他。
    那天她得了消息,将那无色无味的气药捏碎蜡封,放在承铎一个外伤药的瓷瓶里。出帐外想了一想,一旦承铎身死,众人一定会怀疑到她。她身份如此低下,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很有可能会被一刀结果了,于是她又折回去将药拿出去了。
    而这事偏又被承铎撞见。后来杨酉林出事,闹了起来,哲仁想拿她垫背,她也想拿哲仁挡箭。最后哲仁死了,她活了下来。
    等到王府里,茶茶也得到过一次解药,却和军中得到解药和毒杀承铎的命令时一样,不知道是谁给的。这一次茶茶行动上相对有了自由。她精于药理,一闻一尝大约便知道这解药是什么,而那受克的药物又是什么,要用哪些药才能把毒解掉。
    所幸王府人口众多,生的病也各不相同。府内便有医有药,而药都在小厨房里熬,那厨房她又刚好能进去。茶茶偷了些药材,配上那颗解药,把毒解了个七七八八。但因为关键的药材欠缺,也没全好,却也比先时好多了。这个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大约就是承铎与东方、赵隼去寻那怪兽之时。
    所以承铎回来觉得她情绪一变,还以为她喜欢上了做饭,找到了志趣所在,所以心情大好。而其后的一件事,却把她的毒全解了。这就是那天夜里三个黑衣人来偷袭,承铎中了毒,而茶茶给他吮血,承铎便把那最后一颗高昌的解毒灵药喂给她吃了。此后,茶茶的毒就全解了。
    那天早上茶茶看到那张字条,本是叫她在午膳中下毒。承铎的饭食都是经李嬷嬷之手,呈上之前是要着人尝过的。如此还能毒倒他,也只有茶茶有这个机会下手。而徐氏的一则差遣,让茶茶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王府中的这个人正是徐氏。茶茶给承铎下了毒之后,便随李嬷嬷出王府,正可以脱身而去。
    茶茶其时已不想害承铎,心知一去必不能回。她想来想去只觉得徐氏该死,午时便在徐氏要用的汤药里做了手脚。然而那人却放过了茶茶让她回来,事后还送了那样一幅画给承铎。这让茶茶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徐氏服了药,第二天毒发,临死必然想到是茶茶做了手脚,难保不千方百计赖她。为避此事,茶茶便搞出了一个“书架事件”。之后她便随承铎回了燕州,那人也再没有和她联系过。
    承铎虽然知道一些,却也万料不到这背后有如此多的内情。这几个月来,倘或茶茶哪一根筋稍微岔了那么一下两下,承铎就很难说现在还能坐在这里了。想到这一点,他背心就有些生寒。
    “你在府上试探过我。我既没有深究,你便该知道我没有杀你的意思。”承铎道。
    茶茶望了他半天,写:“我原本是该说的,只是……”她停顿良久,“哲仁随你多年,尚且说杀就杀了,我又怎会有十足的把握。就算你不会杀我,也难免不会讨厌我。”她低了头。
    人若担心失去,只因她想有所获得。
    承铎握了拳,抵在唇上:“你们高昌有一种迷药,可以使人在两年内心志丧乱,形同疯癫。这种药你知道么?”
    茶茶吃了一惊,换过一张纸,写道:“炼药就像做菜,什么材料,什么辅料,多少火候,差了一分分量,效用便也千差万别。若是这种药,可以炼出很多种不同的来。”
    原来你做菜做得好,是当做药来炼的啊。承铎郁闷道:“是一种丸药,吃一粒下去,两年内慢慢丧失心智,变成疯子。”
    茶茶也沉了脸,缓缓写道:“让药效缓慢释出的炼药之法,只有皇族才知道。”
    “这种药你有没有?”他很突然地问。
    茶茶缓缓点头。
    “在哪里?”
    “最后一粒,我给索落尔吃了。”写完,她浮出一丝承铎从未见过的冷笑,竟让人觉得可怖。
    “那你会炼这种药么?”
    茶茶点头。
    “炼过么?”
    茶茶摇头。
    “这些法子告诉过人么?”
    茶茶还是摇头,援笔道:“你是想问皇帝中的迷药?”
    承铎不料她直接问了出来。“是。你怎么知道?”
    茶茶写道:“不是那种药。你生日时,我见过他的。无论是气色行止都不像是高昌皇室的迷药。我方才说了,药材经过炼制,效力千差万别。这个下药的人也许知道一些炼制之法,但绝不是皇室的方法。”
    “为什么?”
    “若是高昌皇族的迷药,中毒的人就算死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你又如何能知道?”
    承铎望着她道:“也许是有的人离开高昌时年纪还小,没有把炼药的本事学到家?”
    茶茶运笔如飞:“我若把药炼成那样,都不好意思给人吃。”
    承铎沉吟半晌道:“还有一个问题。那副流苏丝巾是不是你绣的?”
    茶茶默然片刻,摇了摇头。
    “哦?”
    她却下笔道:“我不会绣花,只有眼睛是我绣的。”顿了顿,并不看承铎,“父王说我无论如何得绣一点在上面。”她盯着那纸,缓缓放下笔。
    大帐里仿佛连空气都不流动了。茶茶轻飘飘地拈起那张纸,放到炭火上,看着它如往事般烧成灰烬。也许是火光跳动着,映得她的眼睛像有水在流动,承铎轻叹了口气,伸手欲抱她。茶茶却僵着手臂,决意抵在他胸口。
    两人这么别扭了半天,承铎终于怒道:“你在我面前哭一哭很丢脸么?!一天到晚充什么英雄好汉!”
    他方才平静的语气让茶茶不寒而栗,现在动怒一骂,茶茶反而被他骂得松了手,小鸟依人状缩进他怀里。承铎又皱了眉道:“别把眼泪鼻涕擦在我衣服上。”茶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把整个脸埋在他衣服上,越发哭得厉害。
    承铎看她在怀里无声地颤抖着,怀疑地问:“女英雄,你该不会是吓着了吧?”
    原来他也知道他刚才很吓人啊!
    茶茶毫不犹豫地在他衣服上蹭起了脸。
    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承铎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正色道:“你听好了,茶茶。徐氏也好忽兰也罢,无论你是想杀人还是想救人,你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容忍你。我只不能容忍你骗我。从今往后,你若是敢骗我背叛我,”他一字字说,“我会杀了你的。”
    “听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了么?”
    茶茶点头,心里却很怀疑,我若是背叛你先把你毒死了,你还怎么杀我。
    承铎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不要心怀侥幸,你没有什么瞒过了我。我知道你是来害我的,这其间你还给他汇报过一次我的行踪,就是我去寻那怪兽之事。”
    茶茶面色微惊,承铎一看她表情就知道猜对了。
    “早在上京的时候,然之就劝过我杀了你。”
    茶茶大骇。
    “不信?他除了长得比我善良点,也不是什么老好人。”
    茶茶顿时生出一种落入虎狼堆里的感慨来,心中悲愤极了,连承铎落到她唇上的一个吻也回应得很勉强。
    *
    第二天早上,东方百无聊赖地算了一上午的粮草收支,才见承铎姗姗而来。东方近墨久了自然黑,便也不怀好意地把承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怪笑着开口道:“你一问问了一夜,真是辛苦了。”
    承铎大步进来,道:“你这眼力也太差了,我们昨夜只是说话而已。”
    “不止说话吧?”
    “就只说话了。”承铎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你说的那件事不对。她从小就钻研高昌皇室的秘制药理,那种药十分少有,最后一颗也让她用了。应该是再没有了。更不会流入中原。”
    “哦?”东方沉默,若有所思。
    “她说成药的秘方已毁,制不了药,但可以用原本做君药的一种草药。只是效力没有这么明显,且须长期低量服用,才会有丸药的效果。一次吃下足以致狂的药量,会死。只是这个草药中原并没有。”
    “长期低量?”东方缓慢地问了一遍。
    “嗯。而那个指使她来害我的人,她却也不知道是谁,只知是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
    “啊?!”东方惊得站起来,“这个人承锦曾见过的!”
    “在哪里?什么时候?怎么我没听她说?”
    “就在文渊阁,你还在上京的时候。这个……是我叫她不要声张的。”
    承铎夸张地说:“她那时候就这么听你的话了?”
    东方一窘:“那个……她碰巧听了而已。”
    正说着,两员大将双双而至。赵隼一进来,就往进门处的木凳子上一坐,杨酉林却往帐中一站,两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谁也不说话。气氛隐含紧张。
    “怎么了这是?”承铎抬高声音道:“大清早的,一个个黑着脸给胡狄哭丧呢?”
    杨酉林冷冷道:“锗夜城一战,我在南门外以步兵对骑兵,苦战一夜;他在城里捞了个饱,现在还跟我争起马来了。”
    征战之后胡人兵士不会留,胡人马匹却可以纳入军中。胡马虽不高大,耐力奇佳,如今两人就争上了。
    赵隼也冷冷道:“你算了吧。我在城里巷战,马匹死伤不少。你又没用马,凭什么现在你七成我三成,起码也要平分。”
    承铎皱了眉道:“我说赵隼,我在东门攻城的时候,你还没往里打呢。我先进城给你开的门,你损失有我多?”
    东方听出他戏谑之意,接过话来道:“说起来,你进东门,还是我给你开的门,怎么现在分人分马也没我的份儿啊?”
    那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他,心道:你要人马来作什么?东方笑:“二位莫争。既要统帅人马,必要治军。我出一题,谁先答出来谁便得那人马。”
    杨、赵同声道:“好。”
    “设若我军俘来许多胡人与胡马。人、马共有数八十,共有足二百零八只。则人有多少?马有多少?”东方缓缓道。
    杨、赵二人对看两眼,闻所未闻。一个人两只脚,一匹马四只蹄,往深了一想,一团糨糊,这个……
    承铎一敲桌子:“既答不出,那还争什么,各回各营吧!”他这么一发话,杨酉林和赵隼也不敢再说,匆匆一礼,退了出去。承铎也站起来往外走,东方在后。承铎不耻下问道:“人有多少?马有多少?”
    东方道:“人五十六,马二十四。”
    承铎听了也不说话,一路走到校练场上。赵隼与杨酉林正督军演练。承铎往点将台上一站,赵隼忍不住抱怨道:“东方大人出了个什么题,要人要马一点就知道了,哪有这样考人的。”
    承铎鄙视地说:“你自己答不出来,也怪不得别人。”
    杨酉林凉凉地说:“那大将军说说,人有多少,马有多少?”
    赵隼先笑了:“老杨别看话说得少,一说出来就是要害。”
    承铎淡淡道:“人五十六,马二十四。”
    赵隼心下盘算了一番,疑道:“这怎么算出来的?”
    承铎道:“这么简单,你也好意思问。”
    赵隼惊异道:“没看出来,你何时有这等学问了。”
    承铎白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襟:“不然怎么我是三军统帅,你们也就是个上将军。明天把马调到我亲领的骑兵营里去。”言毕,飘飘然走向场心,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东方附掌大笑道:“大将军果是见识不凡,令人佩服。”
    杨酉林低低地看了赵隼一眼:“见着比我狠的了吧,早知道让两成给我也就完了,现在谁也得不着了。”说完也往自己西营去了。
    营外大路的尽头,升起一路尘烟,一队人马逶迤而来。队前树着一杆大旗,上面一个隶体的“赵”字,迎风翻滚。承铎远远望了望,回头道:“赵隼,还不去接一接老爷子!”
    赵隼一跃跳下点将台,随手拉了一匹马从承铎身边跑过,直奔向那队伍去了。承铎扇了扇他扬起的尘土,摇头道:“真是欠骂,还赶着去。”
    队前一人,白须玄甲,虽年纪老迈,却神采飞扬,正是领兵部尚书的定国公赵定一。他一见赵隼奔来,不由得朗笑出声。赵隼不敢近前便滚鞍下马,拜伏在旁道:“爷爷。”
    赵定一果然骂道:“臭小子,滚起来吧!”
    赵隼站起道旁,见他马鞍之侧挂着三只红头褐羽的马鸡,笑道:“爷爷怎么又打这个?”
    赵定一道:“路上见着了,就射了三只。多少年了,还是喜欢吃这马鸡肉。”他拍了拍马鸡的羽毛,又看看赵隼:“小子,一年不见,晒黑了嘛。”
    *
    这天晚上,承铎破例在军中大摆酒席,与各路军马将领痛饮起来。这些人马都是近年来布置在燕、云两千里边防上的善战之师。这次承铎攻下胡人的都城,将胡狄大汗斩首,也少不了他们的策应之功。其中许多都是彼此经年未见,直把这场酒喝到深夜。
    夜晚一到,燕州的温度就陡降了下来。
    茶茶换了厚衣服,围着炉子,煮着一壶奶茶。若是承铎喝醉了,正好可以解酒。忽兰坐在一旁,看着炉火,已经昏昏欲睡。茶茶拍拍她,示意她去睡觉。忽兰想跟她坐着,又摇摇头。
    帐帘一响,承铎带着一身寒风进来,身上挟裹着酒气。茶茶坐直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回来。承铎笑道:“我喝醉了。”茶茶倒了一碗滚烫的奶茶捧给他。承铎仍是笑:“我不想吃这个解酒。”
    那他想吃什么解酒?茶茶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烫。承铎对忽兰一抬下巴:“你出去。”忽兰走到帐口,放下帐帘时,只来得及看到承铎将茶茶抱到了一旁散乱在地的靠垫上。
    忽兰默默地沿着寨栏逛,走到大帐后面一丈来远,似乎听见什么声音。远远的又听不真切。她走进两步,再近两步,隐约听见些响动。忽兰害怕,连忙跑开去,心里却一阵紧张。那个恶人莫不是在欺负姐姐?她一想到这个,远远地钻到一个帐篷角,担心起茶茶来。
    过了好久,承铎出来去远了,忽兰挨进帐去。茶茶仍懒懒地半倚在那靠垫上,脸色有些绯红,眼神却带着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姐姐”,忽兰唤了一声。茶茶抬头看着她,一向清丽的脸庞却是美艳不可方物。她的神情让忽兰都觉得莫名的沉醉了。
    *
    中军帐里酒意也有些阑珊。东方酒有些过了,便避了出来,吹着冷风散步。低沉的乌云,在夜色下却显得发白,隐隐地压在天边,看不见一个星星。平野像一条永没有终点的路,伸向远方。他想起承锦说那尽头的地方是天涯,微微笑了。姑娘,天地是没有涯的,我寻找过。没有。
    也许是乘着些酒意,东方想骑了马到那平野上看看。他不想惊动到旁人,绕到大营西北偏僻的一个马厩去。等他慢慢走近时,马似乎都睡着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东方也减了兴致,不想打扰了这马的休息。
    忽然厩边一个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先生?”
    东方凑前一看,正是钉子。他手脚都缚在木桩上,一见了东方,震天地叫起来:“先生啊!真的是你啊!救我啊!”“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哲义如鬼魅般闻声而至:“东方大人,这怎么……”
    东方拉开厩门道:“先把他放出来。”
    “主子吩咐了关着他。”
    “你先放了他,我跟你主子说。”
    哲义解开绳索,钉子哭得一塌糊涂。
    东方对哲义道:“没事了,你去吧。”回头歉意地看了钉子道:“真对不住,我来了燕州一直忙乱得很,没顾得上你,让你吃苦了。”他把钉子抱了起来,往自己帐子去。钉子坐在他手臂上,抽泣个不住,断断续续道:“他……他不是人……把我关在这里……胡人来了,又走了……没吃的……冷……”
    他见着东方就像有了底气,连承铎也骂起来了。直到东方用毯子把他裹上,端了热水给他喝时,钉子才止住了哭,时不时地抽一下。东方歉然道:“我上次还欠着你奖励呢,这下更欠得多了。你说怎么办吧。”
    钉子想了想,小声道:“我害怕。”
    “你怕什么?那个不是人的其实还算是个好人。”
    “先生,我听他们议论,说七王……呃,七王要来这里了?”
    “这些将军们走了,大约他就该到了。你认识他?”
    “嗯。”钉子抖了抖。
    东方眼神刹那间深邃起来:“你怎么认得他?”
    *
    夜静如常,岁月川流。中军大帐,酒宴已散了。赵定一却扶着桌子环顾军帐,举了空杯,望虚空道:“皇上,臣敬你。”赵隼在旁轻劝道:“爷爷,先帝去世已九年了。”言未已,赵定一一阵酒劲上来,扶着桌子便呕吐起来。
    赵隼递了帕子给他,赵定一却站起来,望着地上,痛声道:“唉,都吐了。可惜了我的马鸡肉啊!”赵隼扶着他,一阵好笑,又一阵心酸。
    快乐与悲伤总是容易相随,便如热闹之后才更能衬托寂寞空旷。这个夜晚,有人谈笑,有人回忆,有人在述说机密,有人在爱意缠绵。
    承铎曾以为,破胡是当务之急,一切别事可以暂不顾及。然而破胡之后,将来之事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到来。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谁也不知道。既然不可奢望无事,那还是抓紧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做一□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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