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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4章 爱人
    第二天一大早,承铎才走到中军帐,就看见东方又坐在了那里,貌甚无聊。
    承铎不由叹道:“早知留下承锦来,免得你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倒像在抓我的岗。”东方笑道:“正是来抓你的岗,给你点正事做。”他说完一招手,帐角站着的钉子怯生生地挨了过来,站在东方旁边。
    东方道:“你别怕这个大恶人,昨晚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跟他说一遍。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钉子望了承铎一眼,见他抄了手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说,连忙低下头,不敢看他,低声道:“我是个孤儿,跟漆乔乡的万大爷住。前年遇到兵灾,全乡死光光。我被人抓了去,选来选去说我机灵,就让个师傅教我拳脚工夫,天天挨打骂。去年冬天又打仗,我趁乱就跑了。跑出来在雪地上就遇见你了。”
    “完了?”承铎问。
    东方轻笑道:“还没到最精彩的部分。”
    “师傅叫我们钉子,说今后让我盯住谁我就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上去,还说做这一行得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为了今后不被人抓住,现在就要多挨打骂。我们一群七个小孩,一年以后只剩下三个,其余四个都死了。一个当面活剐了,一个喂狗了,一个试毒死了,一个自己跳崖了。”
    “就这些?”承铎又问。
    东方莞尔一指:“关键的一点来了。”
    “师傅的主子也是个恶人,大恶人的主子是个将军,将军的主子是个王爷。师傅要我们每天早中晚跪在门前发三遍誓,要誓死效忠七王爷。我问师傅什么是王爷,他说就是皇帝的弟弟。”钉子咽了口口水,自己说:“完了。”
    承铎沉吟不语,似乎并不吃惊,也不生气,仍是抄着手道:“你说七王把你们抓来训练,就是为了让你们去做钉子好盯梢别人?”
    钉子嗫嚅道:“师傅说起码要训练个十年八年才行,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抓去做钉子……”
    东方仍是笑道:“他弄这么多钉子来,无非是因为手里只有锤子罢了。”
    承铎点点头:“去年救你的时候就疑心了,因为你问我是不是‘也是’皇帝的弟弟。只不过后来西营的废马棚子失了火,你就不见了。没想到果然是的。”
    钉子假笑道:“呵呵,呵呵,意外,我……我怕烧着了我,就跑开了去,一不当心跑远了点,就……走远了。”
    “你本来叫什么?”
    “我本来姓王,没名字。”
    “我看你还是叫王有才好了,这名字挺衬你的。”承铎笑笑,“你去吧,这次别跑了,要跑的话也不要烧我的马厩。”
    东方道:“他不用跑了,我留下他给我跟班了。”
    钉子没想到这么容易过关,趴下磕头道:“是。”站起来跑出帐去。出了中军帐,跑到木栅栏边时,忍不住就地翻了两个跟头。好不容易站稳,看见一丈来远站着个女子,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辫子,额前的头发微微有些散乱了,抱着一个竹编簸箕看着他。
    钉子心里高兴,忍不住就凑了过去说:“喂,你是谁啊?”
    那女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见他过来就往后退了退,转身要走。钉子看出她是个胡人,指指自己说:“王有才。”他笑得一片灿烂。那女子学着他发音念了一遍,漾起一抹笑意,也指着自己说:“忽兰。”王有才也学着胡语的调子念了一遍,忽兰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王有才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忽兰说:“你的名字真难听。”
    王有才说:“我在这里一直都跟马住在一起,今天终于可以睡帐篷了。”
    忽兰说:“不过我看你跟头翻得还好。”
    两人各自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却也不介意对方说了什么,竟聊得十分惬意。
    昨天宴饮的诸多将领正在校练场上点兵,各回驻地。承铎换了铠甲,盔缨上的穗子迎风飘着,站在点将台上,意态矜贵,举止轩昂,足以令各路大将相形见绌。
    王有才遥遥看着校场上的情景,突然往前一冲,望天喊道:“老天爷,总有一天我也要做大将军,带着骑兵打仗!”
    忽兰看着那些人,虽不知道他喊的什么,却被他最真诚的豪气所感染,也跑过去,对着天空大声道:“喀拉昆仑神!总有一天我要让草原最雄健的骑兵做我的护卫,让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
    她喊完,深吸了口气。两人趴在木栅栏上面面相觑,王有才咧着嘴笑,忽兰却沉默地看着他。
    *
    送走各驻地的将领,杨酉林已正好了西营兵马。承铎过去看了一番,牵了马来,对杨酉林道:“出来走走。”杨酉林便也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骑马到了燕州大营所倚的丘塬上。
    承铎指了远处起伏的地脉道:“崎元关靠北,地接云州,西可直击云州大营,南可回援燕州,北有喀拉昆仑山的大木林可以栖身。你的步兵都留给赵隼,只带五万骑兵,方圆二百里,需在你控制之内。燕州现有的粮草,你分六成去。我那里的马匹,你也带去。”
    杨酉林道:“大将军要占住崎元关,莫非是为了对付……”
    承铎打断他道:“你心里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就好,不必说出来。你在崎元关站稳,我这里便可无事。”
    “是。”
    承铎忽然转过头来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明姬那小姑娘?”
    杨酉林踌躇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承铎见他面赧,失笑道:“那你还把她认做妹子?”
    杨酉林总算是端正了脸色,率然道:“她说做妹子便做妹子好了,就算做一辈子妹子也没什么。”
    承铎笑笑:“杨酉林。”
    “在。”
    “军人有仗打有功立时,升迁便快。当初你跟着我不到两年,擢升为上将军,这是你军功应得。然而我对你的期望不止于此。今后没有仗打时,但愿你也能守功克忠,勉励上进。”
    承铎说罢,牵了马走下山坡。杨酉林在身后忽然道:“大将军。”
    “我本来只是个无名无才的小民,因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数年来都只是个小卒,而两年间便做了上将军。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这胡人的国都。”他望着承铎恳切道:“杨酉林从不奢望做达官显贵。这辈子能有这番驰骋,已经足够了。日后便如现在,大将军但有驱弛,即当效命。”
    承铎赞许道:“你知道么?一个真正的军人,必定做不成权谋家。因为战场的争斗只有终结时的胜负;而权力场上的争斗却有很多种,永远也没有终结。一个人即使有足够的聪明由简入繁,去涉猎权势;却很难再删繁就简,去做个逍遥的人。军中战将无数,赵隼总说你无趣,然而我最赏识的却是你。世上有你这样的人,才有真正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停住议论,对杨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这个上将军,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军人。”承铎说到最后一句,神采一扬,跨上马向平原上大军而去。杨酉林也一跃上马,跟了过去,留下一路扬尘。
    回到大营时,杨酉林的副将已整好人马。承铎发了兵符给他,杨酉林领了,便带了骑兵浩浩荡荡地出营。忽然明姬换了一身男装,穿着个小兵的衣服,背了个包袱,牵了马过来。东方一旁看见,吃惊道:“你要干什么?!”
    明姬扬首道:“哥哥,崎元关有雪兽。我去帮你打一头回来作灵药吧!”说完,也不等东方答应,扬鞭一策便跟着那骑兵去了。东方错愕之下不及应答,大声唤:“明姬!”明姬回头冲他摆了摆手,马不停蹄地走了。
    承铎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嘿嘿。”
    东方瞪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喜该忧。
    赵隼站住,望那人马去尽,突然回头看着承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四分疑惑,三分鼓励,两分同情,一分幸灾乐祸地回看着他。赵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骂道:“他妈的杨酉林,平日跟老子装傻!”
    承铎低头,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缨,一言不发地往中军去了。
    *
    下午无甚要事,承铎换了便装,窝在大帐里看书。帐子里飘荡着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细碎地切着蜜饯撒进去。即使承铎不怎么吃甜食,闻见这味道也觉得有些饿了,便倒到床上耍赖道:“你端出去煮,再这么煮我呆不下去了。”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里面搅了一搅。承铎坐起来,正要说话,哲义在门口道:“主子,兵部有文书来。”
    承铎正容道:“拿进来。”
    兵部廷报是军机要务,都是专人专送,不能假他人之手。这个进来的递送,穿着兵部六品服饰,高高瘦瘦的个子,约莫四十来岁,唇角却有些萧索的皱纹,显得形销骨立。他单膝跪下道:“王爷千岁,小人奉命递送文书。”哲义上前欲接,他却一缩手,自己站起来,往承铎面前送去。
    承铎笑笑,伸手去接,刚要接住时,那人手腕一翻,自书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铎。然而承铎却先于他变势,一伸手已扣住他右腕,着力一扭。这人急抬右脚,却没有快过承铎,脚踝堪堪撞在他脚尖上。承铎不容他出,将他左腕一拉,“喀”地一声,高个子兵士整个人转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脚。
    承铎手臂一扬,他应声飞出,落在大帐中央,四肢都不能动弹,呻吟不止。这一下变故只在瞬息之间,令人目不暇接。承铎却微笑道:“你既然行刺过我,就不应再来我面前。”
    茶茶蓦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个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脱的那个瘦高个子。承铎接道:“你当时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愿求死。我们今日正可说个分明。”
    瘦高个子一脸恨色,并不开口。
    承铎当即对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来往帐外去,哲义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帐外数步,便听见一声惨切的低叫。
    帐内哲义已经碾磨着切下了瘦高个子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后切指,从此便张不开弓,握不住刀。那瘦高个子咬牙不叫了。哲义估摸着那阵痛劲过去,再以腰刀砍钝的刃口割他食指。不过一会,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来。
    那人只看着承铎,竟浮出一丝冷笑。
    承铎道:“你就给他右手一个痛快吧。”哲义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个指头一齐斩落。一阵麻木过后,断指之痛陆续涌起,那瘦高男子竟像哭一样放声大笑起来,他喘息咳道:我并非不愿求死,而是我要你死!
    “你我有仇?”承铎问。
    “是。”
    “什么仇?”
    “你夺走了我的爱人。”他声音嘶哑。
    承铎断然道:“你这也太胡说八道了,我从不夺人妻妾!”脑子却飞快地把茶茶过了一下,觉得她方才并无异状,就算是她,也不过是这人单相思;若不是她,那更好说了。
    那瘦高个子叹道:“爱人并不一定是妻妾,只要真心爱恋,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爱谁?”
    他咳嗽道:“我此生所爱的,也只有哲仁而已。”
    此言一出,承铎和哲义全都掉下了下巴。
    半晌,承铎道:“这位兄台,你可能搞错了,哲仁只是我下属,并非我娈嬖。”
    “可你杀了他!”那瘦高男子喊着,睚眦欲裂。
    “他先要杀我,我自然要杀他。”
    “那你便也该死!”瘦高男子大声道。他断指上汩汩流血,照这样,不多时,便会毙命。
    承铎沉吟道:“他受人指使,最终丧命,至死也不愿意说出害我的原因来。”那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承铎摇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并不曾刑讯他。”
    瘦高个子脸上的激动之色慢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死灰。
    铎指着哲义道:“哲仁是他亲手葬的,你若想死,我可以让你们死一处;你若想活,我可以放你走。只是,你把哲仁的事说说清楚。倘若你不愿说你主子,你可以不提。”
    “我没有主子!”
    “好好,你没有主子。”
    “你真的不想知道谁要害你?”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倘若不愿意说,我问也没用;譬如哲仁,他明知我可以不杀他,却不愿受我恩惠。”
    那人喘息良久,缓慢道:“我,是哲仁的师傅。”
    此言一出,承铎和哲义又一次目瞪口呆。往日只觉哲仁沉默孤僻,万没想到他是如此的离经叛道。
    “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废去七层功力,下了蛊毒,成了不生不死,为人卖命的走狗。哲仁是送来我教导的钉子,那年他只有六岁。之前,有三个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们成不了出色的钉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
    “钉子?”承铎故意问。
    “就是派去卧底的暗哨。”
    “哦。”承铎做恍然状,却浮上一丝冷笑。
    “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蛊毒所制,痛苦万状,他为了我,也只好为人卖命。我早已生不如死,既害死了他,更无他念。今日杀不了你,只好杀了我自己。其余的我无话可说了。”
    承铎抬头对哲义道:“把刀给他。”哲义递给他,承铎道:“哲仁是用这把刀自尽的。他就葬在燕州大营不远,我把你和他埋一起。”
    那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不谢。”
    那瘦高个子看着承铎却不动手,忽然又道:“心爱之人原是一个人的死穴。”
    承铎一愣,脸色蓦然一沉,一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杂念丛生。有很多话想问他,又仿佛无从问起。
    那瘦高个子看他变色,摇头轻笑,左手举起那腰刀来。
    承铎定下心神,对他抱拳:“多谢。”
    “不谢。”他把刀一横。
    哲义收拾了地面血迹,扛了尸体自去掩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承铎坐在那里,觉得少了什么,起身去寻茶茶。茶茶果然呆在素常窝着的偏帐里。只是此刻,她趴在那垫子上,睡得像只猫。承铎凑近去,她脸色恬静,一点也没醒。承铎喜欢看她熟睡的脸,不被噩梦惊扰,仿佛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诚然爱人是一个人的死穴。承铎想到了当初在京城时,那个人为什么放了茶茶回来。只因为承铎与茶茶情愫已生,时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当初痛苦百倍。
    承铎暗叹一声,轻手把她抱起来,往大帐去。茶茶朦胧间醒来,往他怀里缩了缩,懒懒地不愿动。一进了承铎大帐,她闻见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来。承铎放下她时,茶茶懊恼道:“哎,糊了。”
    她煮在帐侧的粥已经快干了。茶茶端下锅,却见承铎如雕塑般愣在当场。茶茶也觉得哪里不对,等她想出来了,却不敢相信。承铎抢上前捧起她脸道:“乖,再说一遍。就像刚刚那样说。”
    茶茶神情激越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承铎轻声哄她:“你说糊了,我听见了。你再说一遍。”然而茶茶没有说糊了,她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觉得这声音如此陌生。承铎一把抱住她,茶茶低声道:“我……说话了。”承铎点头:“嗯,你说话了。”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声,埋进承铎怀里,却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里旋转。
    承铎从来没想过茶茶竟这样突然地说话了。她当初为什么不能说话了,承铎从不曾问过;并非不好奇,是怕勾起她不好的记忆。然而茶茶这天说得最让他回味的一句话,便是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这就是叫床?”让承铎在今后很多年里,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
    这种愉快其实并不关乎肉体。承铎喜欢茶茶,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第三十四章来贺
    这天午后,有急劲的风吹在山原上。七王承铣的亲随一盏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营报说七王已到营外十里。此时远远的地面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渐渐可见百来人马朝着这边而来。队伍之间还载着一辆大车,在那草原上踽踽而行,车窗的布帘被风吹得翻飞。
    疾风没有吹散浮云,反而将阳光隔成一道道光束,变幻着映在地面。东方眯起眼睛眺望那远来的人马,风把他束发的蝉纱带高高吹起,飘摇不定,而他身形却如磐石不动,隐隐似有千钧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见“云州兵马大都督”的字样,只是被风吹得十分凌乱。最前面的那人穿了浅棕色锦服,渐渐已走得近了。东方看他一路纵马到了面前丈余,猛然将马拉住。马儿扬蹄而起,泥土飞溅。待马站定,那人做出一个笑容,道:“东方先生,久违了。”
    倘若他不笑,看去尚有几分不知是阴柔、腼腆,或者沉郁的气质;然而他一笑,那夜的凶戾之气立刻涌上东方心头。东方便也做出一个笑容道:“王爷可曾告诉那位朋友,富贵应知足,莫做非分之想?”
    承铣悠悠道:“既是大运撞流年,不死自身只好死亲人了。”
    东方反笑得明朗起来,往里一让:“王爷请。”
    承铣便下了马,随他进了大营辕门。身后大车刚刚停稳,一截纤巧的手指尖拈着那车帘子,掀起一条细缝,似有人在向外窥视,却看不清是何人在里面。
    承铎无论排行、爵位、军职都比承铣高,他便也拿大,呆在自己大帐里,让东方去接着。方才哲义进来把七王已到的事说了一遍。因承铣穿着便服,承铎便也不穿铠甲。刚换好衣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过来。
    承铎听出是茶茶,闪身到帐门边,茶茶刚掀帘子,便被他一把捞住,吓得一声轻叫。承铎抱了她一转,进了帐中问:“你跑什么?”茶茶气息不匀,笑道:“有美女。”她还是不大习惯说话,能不说几乎都不说,说话也总是低声。声音婉转细腻,却不做作。
    “哪来的美女?”承铎松开她。
    “那个七王带来的十个舞女,简直像没穿衣服。”茶茶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衣裳都没袖子,腰还露在外面,除了裙子几乎就穿了个布条。”不知为什么女人看见女人穿得少也这么兴奋。
    承铎道:“没冻死人么?”
    茶茶嘻嘻笑,“裹着皮裘的。其中一个下车的时候,皮裘滑下来。你满营的人眼睛都直了。”
    承铎皱皱眉,“穿得少就叫美女?”斜扫了茶茶一眼,“你可别跟着学。”
    “领头那个还可以,其余一般般。”
    承铎勾了茶茶下巴,说:“那好,一会咱们去看看,你看上的美人儿什么样。”
    茶茶便很配合地做出一种恶少调戏良家妇女的笑来。承铎忍不住搂过她来亲昵了一下。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哲义很不识相地晃了一下头,又连忙跳了出去。
    承铎放开茶茶道:“进来。”哲义脸色端正地进来道:“主子,七王和东方先生已经在中军等您了。”
    承铎便拉茶茶,“走,看美女。”
    茶茶便跟着他走到中军帐外的广场。此时,中军帐上首设了一个席位,左右成八字又设了两个席位。两边往下排了一溜座位,座位再往下却各摆了三面大鼓。承铎到时,那鼓吏便将鼓点敲了起来,由缓而急,作砂石之声。
    承铣先上前来礼见承铎,一番礼行得中规中矩,既不疏慢,也不过分恭谨。承铎虚扶了一下,道:“说起来,两年没见你了。都不知七弟这两年做了些什么?”
    承铣笑道:“无非是些小事,不值一提,五哥自然是听闻不了的。”
    承铎便在上首主位坐了,承铣居左,东方居右,其余诸将各自入席。承铣便击掌道:“兄弟相酬,必要饮酒。饮酒不可无乐。我知道五哥向来不养这些无用之人,故而带了几个舞妓来。”
    他掌声才落,便有四个红衣男子抬着一面一丈见方的大鼓出来,上面一个女子交膝曲腿蜷在鼓面正中,以手遮住了脸,一动不动。四个男子将鼓放在场中,两边的鼓手便交替合击起《渔阳传檄》。
    先时一阵轻微的鼓点似叩似问,那女子缓缓直起身来,横肘应拍。她虽跪着不动,腰肢一扭便觉体态柔雅,让人急于一看她的容貌。第二节打过,她一臂柔若无骨地伸出,露出了眼睛,左眉一挑,眼波流转,骤然折腰一转,裙带飘飞,回过身时已放下了手。放下手时,鼓点正好一顿,迎上她抬头的目光,让人只觉惊艳非常。满场都没了声儿。
    那舞妓轻轻一笑,踮起脚尖,在那大鼓上舞了起来。她身后九名舞女鱼贯而入,围绕在那大鼓周围伴舞。这些女子虽姿态曼妙,却无论如何也夺不去那鼓上女子的妖娆。她赤了脚,站在那面大鼓上,每踩一下,那大鼓就发出一声浑厚的嗡响,合着底下击鼓人的拍子,却舞姿不乱。
    茶茶在承铎右边稍后,刚从哲义手里把温热的酒接了过来。承铎回头小声道:“没想到你评判美女的标准这么低。”
    茶茶横了他一眼,给他倒上了酒。
    东方心里却一片明净,只因他到底看见七王和结香一起出现了。而后者此刻正舞在那大鼓上。几月不见,结香似乎清减了一些,却依旧柔媚动人,转身的间隙,抛了一个媚眼给东方。东方便惯常地笑了。
    承铎见他发笑,微倾向他道:“你说这舞妓跳得好么?”
    东方赞许道:“好是好,只是军营之中,不大合景。”
    承铣接口道:“我看她舞得颇有肃杀之气,若生为男子未必输给你我。”
    承铎勤于发问:“那她这舞哪里不合景了?”
    东方慢条斯理:“身份如此,虽然肃杀也毕竟成不了大器。”
    承铣不动声色道:“世人总是高傲自大,轻视于人,故尔强大之人常败于弱者之手。”
    承铎好学不倦:“这弱者是怎么打败强者的呢?”
    东方言之有据:“弱者自知其弱,善于藏锋。以道御天下者,虽弱犹胜;若专务阴险诡诈之术,不独为弱,兼且猥琐恶心。”他把“猥琐恶心”四个字念得悠扬婉转。
    承铣冷然道:“胜为王,败为寇。‘不以成败论英雄’无非是失败者的遮羞布。”
    承铎进而又问:“那么这‘胜为王,败为寇’果是至理名言?”
    东方稳稳地说:“‘胜为王,败为寇’无非是野心家的座右铭。”
    承铣脸色愈冷:“胜即是胜,败即是败。是不是野心家又有什么区别!”
    东方应声道:“当然有!奸伪弄权之人胜可为枭雄,败则一文不值;磊落勇义之人败亦是英雄,胜则睥睨天下。然而,真正雄才大略之人,必以道御术,不落分毫。有令君子敬服之才能,有令小人畏惧之手段,方能成万世景仰之功。”
    此言一出,铎、铣皆动容。东方话刚说完,便有些后悔。这一番评说都是人主之论。非但他不能说,就是铎、铣二人也不好当众出口的。
    承铣斟了酒,笑道:“早就听闻东方先生大才,一个小小的舞妓也能论出这等大道理拉力。我敬先生一杯。”
    东方端起来喝了。
    承铎也笑道:“你有这份高才,不如把我这杯也饮了吧。”
    东方自悔失言,也喝了道:“在下不过书生意气,才敢数黑论黄,在二位王爷面前献丑了。”
    承铣道:“哪里,这天下有枭雄,有英雄,有那真正雄才大略之人才不寂寞。”
    承铎但笑不语。
    东方因方才语出僭越,此时也不便再说。
    承铣看他二人都不说话,笑意更深道:“东方先生能有这番妙论,全仗五哥推抬得好。我再敬五哥一回吧。”
    他三人这边喝酒,场中结香的舞已到了□。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转在那大鼓上。一阵急促的鼓点过后,她翩然一倒,乐声立止,满场叫好。结香缓缓站起来,给承铎深深施礼。
    承铣适时道:“这是小弟手下人从京中觅得,虽算不得绝色,却也别有风味。五哥立下这等奇功,小弟仓促也没什么可贺,这女子便送与兄长,作个娱乐。”
    茶茶本上来,在承铎身侧给他斟酒,一听这话,心里就很不舒服,脸上却还神色不改,将承铎的杯子倒满。承铎看也没看她一眼,举起杯子来,意有所指地说:“如此,多谢你送我的女人。”
    承铣听了,反笑了一笑,将酒喝了。结香便款步上前,柳腰轻折,跪坐到承铎左边,拈了一枚干果,吹掉细皮,递给他。承铎接过来,却又没吃,搁在面前的盘子里,转头和承铣说话。茶茶知道他是嫌结香吹了那干果。
    结香原是个美人,也不见得有传染病,只是她不知道承铎这种洁癖,凡是不熟的人在心理上都是拒之千里。你要是故作亲昵,他只会心生厌恶。茶茶不由得起了杂念,倘若当初自己不是那样冷若冰霜,承铎只怕早就一脚踢开了。想当初承铎第一次把她带到大帐里……那真是……相当的……
    承铎敲了一下盘子,茶茶回过神来,乍一看承铎,没忍住诡异地一笑,捡过那盛果皮剩核的盘子,端了下去。承铎被她那个笑容震得一愣,连忙调整了一下表情。
    茶茶转身放了碟子,径直回大帐去了,索性找了几张纸临字。她专临承铎的行楷字,学得也有八九分像了。这是茶茶继做饭之后开辟的第二个爱好。她此时找了承铎的笔记来选字对着写。
    承铎平日看兵书,对于其中要义处,再加上自己的经验,写过许多见解。若是著成书也算是一部煌煌巨作了。茶茶不由感叹,旁人都觉得承铎天纵英才,岂知他自己用了多少工夫,这天才又哪是一朝一夕便有的。
    这边席上,承铣又坐了一坐,将座下将领都敬了一遍,向承铎道:“小弟若是不来,断然使不得。然而云州还有许多俗务,也不便久离。这就告辞了。”
    承铎也不留,淡然应道:“好,再聚吧。”
    承铣带了来时的一百二十名随骑,径直出燕州大营,扬长而去。
    承铎并不多送,只站在中军辕门下,叹道:“他料到我不会动他。”
    东方审慎地说:“现在胡狄一灭,没了假手之人。莫非他知道自己撼不动你,所以来向你示好?”
    “你看他像是那种人么?”
    东方老实道:“不像。”
    承铎笑笑,勾了他肩道:“现在不比打胡人,他不敢当面跟我动手,他不动我也不能动,先看看再说吧。年底前回京,我带茶茶去见一见皇兄,看他的毒能不能解。”
    东方刚才宴上一时起兴。英雄枭雄说了两句,只怕承铎会起什么嫌隙。然而承铎全无介意之状,东方倒觉得自己多心,只思虑道:“我只怕他来阴的。那个舞妓,大约就是那怪兽林子里的白衣女子,我在上京见过,只怕也是七王的人。”
    承铎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回到大帐时,茶茶才写了四张纸,约有五、六百字。她见承铎回来便收了纸,却见承铎坐下沉思不语。茶茶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着他。承铎坐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忽想起方才席上的事来,一把抓了她,逼问道:“你刚刚在那里笑什么,笑得那么怪里怪气的,吓了我一跳。”
    茶茶憋不住又要笑了,挣扎了两下,却不回答。承铎低低道:“茶茶,你见着七王可有什么看法?”什么看法?茶茶不明所以。承铎道:“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会不会是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
    茶茶回想了一下,脸色尴尬起来,然而又很为难。幸而承铎的神色一直比较自然,茶茶轻声道:“我不知道。”她仰望承铎的脸,“两年多了,我记不清楚那个人,他……他也没跟我说过话。”
    承铎便不再问,转而嬉皮笑脸道:“那个美女你先前看着还不错,我想我的就是你的,所以我就收下了,想必你也不会不乐意吧?”茶茶觉得人贵在自觉,若是问她,她有什么立场来说乐意不乐意,又不是送她的,便摇了摇头。
    因承铎原是反问,她这摇头便分不出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承铎挑眉道:“意思是你无所谓?”茶茶想想觉得自己又不是他王妃,装什么贤良淑德,闷闷道:“我讨厌她。”承铎大笑,把她一揽,道:“那我把她扔到那边营里去。”
    那边营里就是营妓住的,茶茶是呆过的,听他这么一说,却又皱了眉。“那也不好。”她小声说,“那边的仆妇洗起人来像要把人捅死。”
    “那是怕他们搞出病来。”
    “还要喝苦药。”
    “要是有人怀孕就知道还是喝药好。”
    茶茶不说话,承铎却又不痛快了,拉了他说:“你想这些做什么,倒不如想想明天做什么吃的。”
    茶茶却犹豫道:“她又不是胡人……”
    承铎果然沉了脸:“茶茶,我原以为你多少也是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男人的。你若要同情这些女人,那是无论如何也同情不过来的。我从来不是做慈善的人。我可以帮你护着忽兰,你也可以存点善良。但是你需记得,世上的事不是因为你善良就能改变的。”
    茶茶轻叹:“我原也以为我是懂得男人的。可是遇到你,又觉得不懂了。”
    “那你现在懂了么?”
    茶茶望着他:“不知道。”
    承铎有些生气:“你为何总是不肯全心信赖我呢?那个舞妓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然之在上京就见过她。只怕这次来也是有目的的。”
    茶茶却惊奇:“她还有来历?”
    “嗯,说起来我和赵隼也见过,很不简单。”
    承铎说着,茶茶出了一回神,忽然对他一笑,比结香还蚀骨三分,柔声道:“那她也不必去那边营里了。”
    *
    “什么?”东方跳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我不要!”
    承铎笑道:“一个女人而已,你做什么这副样子。”
    “我可不是你,你少拿这些破事来整我。”
    承铎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我帐子里那个就知道装,其实她心里早浸了一缸醋。可昨天那情形我也不好推脱不要;这女人又有来历,放在别人那里我也不放心。你既然认得她,先在你这里放两天,具体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来吧。”
    “你少来。这主意谁出的?”东方咬牙。
    “还能是谁?我也是没办法么。”
    东方狠声狠气地说:“这种作弄人的小聪明,你还差了点。你两个自以为修成正果了,就沆瀣一气地算计起我来。”
    “那女子也不算委屈了你。我那里有茶茶,烦你周旋一二吧。”
    东方冷笑道:“你的茶茶就是好人了,那承锦算什么?”
    承铎也冷笑道:“我看那女人对你眉来眼去,你两个笑里藏情的,未必就有承锦什么事儿。”
    东方气得说不出话来。
    承铎又顺着他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也犯不着这么大气。你讨人喜欢那是事实,若不是我下手下得早,我们家茶茶还不定让你勾去了。”
    东方哭笑不得。
    “反正你又没打算做和尚,那个女人天生一副祸害相,你趁这个机会了解了吧。你不要我就把她扔到营妓堆里,随便谁要去。”
    东方不说话。
    承铎看他意思是松动了,进而道:“另外,她可是你跟我要的,不是我特意送的。”
    东方站起来:“你得寸进尺了吧?!”
    承铎转身就走,嘴里说:“这个嘛,看你吧。我只是怕人误会,还以为我怕茶茶似的。嘿嘿。”
    原来他是这个目的。
    东方已经挽起袖子要打架了,那厮便飞快地溜出了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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