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全集:全文全集番外莲落莲落
饕餮能吞天,混沌能乱性。
它们身后异色的天空下,各色各异小妖小鬼蠢蠢欲动。
白衣少年的衣袂随风飘摇,毫无表情的面容隐隐透出一些不怀好意,眨眼间他已然来到我身边,又迅捷地伸手一捏,手镣脚镣应声而碎,再是一个眨眼间便带着我腾到饕餮身旁。这期间本神君我一直死死盯着墨机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染上怒色。耳旁听得尽是呼啸风声。
心里却满意得很。
我道:“如何?墨机,你说句话,若是现下身子疲乏不宜再战我便同他走了,等你哪天身子骨舒坦了再来会会你。”
他闭了闭眼,表情转而平淡,复睁开双目时右手一翻一覆,掌心多出一柄乌金宝剑。
我笑道:“唔,我掐指算了算,你约莫还能撑上一些时候。少离被我打发去太清寻阿虚,说起来也算是给你搬救兵去了。你看,我这边如若太厉害,总要落得欺负人的口实,不好不好。你撑一撑,待到老祖宗来了,到可以叫他老人家亲自收拾收拾我这个门内逆徒。我为你留着性命,也免得云儿妹妹伤心。”
他听罢一笑,道:“哦?陵光,我以为你已然堕魔,没想到你还能分出心思体谅他人。”
我亦是笑意深深:“那是自然,云儿妹妹昔日体谅我甚多,我总是要报答的。”话毕,五火红绫飞出掌心,仙诀暗拿,绫子如利刃一般劈向墨机。
他一个侧身,翩然避开。
天地刹那间战火熊熊,嘶吼声,兽鸣声,惨叫声,兵刃相接声,喘息声,绝望声,怒喝声不绝于耳。我扶着混沌,抬起袖子试了试他额上的潮汗,柔声问道:“你怎的?可还好吧?”他苍白着脸摇摇头,缓声道:“唤出饕餮有些费神。且它现下正是妖性旺盛,我在这头要控制它心神,免得妖气逆行,前功尽弃。”
我点点头,又举目看向云层中腾起的那条与饕餮撕缠的凛凛黑龙。
混沌拉了拉我的手,乌黑清澈的眼睛闪了闪,道:“白莲我种下了,青鸾,现在尚且看不出,我估摸着来年便能生出叶子了。”
我唔了一声。墨机的法器沧阳剑四面飞舞,剑花缭乱。一个转眼便切去了饕餮的左前蹄。妖兽饕餮吃痛,长啸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凌空扭了扭壮实的身子,样子很是痛苦。黑龙趁势转身扫尾,却不料饕餮利爪横过来,嘶啦一声,划碎了龙脊上的龙鳞,伤口很深,顿时涌出汩汩鲜血。
我心口一抽,慌忙低下头来不想再看。
混沌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自顾自地接着道:“我总记得你是喜欢朱砂配翠碧的,我便叫人做了一套这个颜色舞裳……还记不记得跳舞?你原来总说没有舞裳的,现在总算是有了罢,以后要常跳。”
我又是一声含糊的答应。
“青鸾,”白衣少年面容恬静,语气亦是淡淡,“会过去的,这些人,都会没有的。没有人会打扰我们。青鸾,我们会跟原来一样,等我把它们几个带回来,等我将六界归于鸿蒙之初,等我成了大业,你做我的妖后,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
我叹了一口气,顿时积压在胸口的闷气豁然化散,我苦笑着怅然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原来你才是从那个始到终都没有变过的人……哈,哈哈……我总盼望着能变化的从来没变过,我总不想变的却是不知不觉变了个面目全非……是啊,你是还是当初那个初尘,你的这个心愿,我是一直一直都知道的……”
正是这个时候,少离来了。我听见身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因为惊诧或是愤怒,音调徒然太高了几分。他大声道:“陵光,你叫我帮你,叫我信你,你却要堕魔么?!”
我回过头,呵呵笑道:“哟,怎的你一人,老祖宗呢?”
他僵着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旁的混沌:“随后来。陵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同我说清楚,你不是要堕魔的吧!”
我不答反问道:“少离,你现在对莲生作何感想?”
他一惊,少顷才道:“问这个作何,你方才也不曾答我。”
“我估摸着,莲生除了上清便只有兜率宫跟老祖宗处可以呆,眼下看来她应是九成九在老祖宗那儿,你见过她了吧?依你的性子大抵同她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莲生是个姑娘家,你这般嘴硬约莫伤了人家的心诶……”
他垂首道:“我不信她。”
我听见我的声线转冷:“少离,那你可是真心信我?你大抵心里憋屈得很罢?我知道你自然是不信洛云的,也厌她得紧,即便如此心里也搁不下莲生,又放不下你哥哥,这才愿意帮我,不是么?你是觉着,放眼看去只有我同你在一处你才肯帮我,不是么?”
他瞪着我,不说话。
我挽着混沌的手,笑容凄厉:“少离,你看,我是要堕魔了,你该要怎么办呢?”
回答我的是一计险些划开我颈子的离风剑气。
混沌抬手使了个绊子,将少离弹出一丈开外,又扔出一条花花绿绿的缚仙绳,将他牢牢捆在不远处的一处云头上。
***
饕餮三足立在云头,左前蹄自肩处齐齐切下,粘稠的红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云头。它张开血盆大口仰天长啸一声,继而垂下头来呕出一口鲜血,偌大的一只妖兽,轰然倒地。
墨机已然化作人形,单膝跪地又以沧阳剑支撑,周身尽是饕餮爪痕,战甲也几乎尽碎。他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山头堆满了或天兵或小妖的尸首,状况极其凄惨。
饕餮伏在地上张口吐出人言:“我活了这么久,早已忘了酣战是何滋味,今日前前后后与你大战两回畅快得紧,只是输在你这个小辈神仙手里,委实叫我难以服气。若不是我今晨妖气方才凝聚便受你干扰,只怕也叫你得不了半点便宜。”
墨机扯出一丝笑意道:“输了便是输了,哪儿那么多废话。”因为离得有些远,剩下几句随风吹得凌乱,传到耳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个字,无从听起。
我跪坐在云端,低头看了看枕在我双腿上假寐的苍白少年,淡淡道:“饕餮输了。”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它气息尚且不稳,叫它一个人对付那个人,确实为难他了。”说罢松开紧握在身侧的右手,幽深的黑色眸子看着那个,从掌心徐徐腾起一枚闪着暖黄色光华的八角幡布,说道:“……他来了。”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放眼三清,唯独老祖宗能有这般浑厚的腾腾瑞气,他人还未到此,凛凛瑞气已经瓢泼而至。
老祖宗来了。
我还能活多久?
那头,饕餮哈哈大笑三声,声音响彻云霄:“只是后生,你忘了一件事。吾乃饕餮,若是别的妖兽受此重伤怕是不能再有所作为,如若是吾……”话音未落便见他布下一片瘴气,扑向天幕上尚且胶着的天兵和小鬼,张开大口。
一个腾身,嗷呜一口,吞掉了贰佰小仙。
一个回头,嗷呜一口,吞掉了肆佰小鬼。
身上血染的伤痕渐渐淡化。
早被剁碎的前肢已然缓缓成形。
墨机慌忙提剑化龙,飞身过去。
饕餮吞天。
是啊,饕餮在四大凶兽之中算是最没本事的一个,却是最命长的一个。它吸取他人精魄来补足自身,昔日空桑泪将军最后灭掉的凶兽便是它,还被它咬掉了半个身子。
咬一口也好。我恶狠狠地想。
每次都是这样。
从来都不信我。从来都自顾自的做盘算。
每次都是这样。
诚然此刻饕餮并未能咬到墨机,然我一直未曾想通,彼时他漆黑的小眼怎能就这么有神,越过昏暗的天幕看见了躺在云头一动不能动的少离。
少离的精魄比起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鬼,不知要肥美上多少倍。
我的一声惊呼憋在嗓子眼里,浑身僵硬、无限震惊地看着墨机飞身想要护住少离。
不!
不要!
却有人快他一步。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个身着素白纱衣的女子像广寒仙子卯足了劲丢出的一枚流星,稳稳妥妥地落在少离身边。
女子脸上容色恬淡,嘴唇一张一合好似说了什么。电光火石间伸手将少离推下了云头。
饕餮控不住力道,径自冲过去,奋力一咬,继而甩尾转头。
那抹淡淡的白色浮云仿佛从没出现过,一如方才冲过去的那抹纯白色身影。
亦是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悲催绝望的断裂之声。
莲台断了。
唇齿间红光乍现,妖兽痛苦地翻到扭曲,发出一声撕裂的长嚎。
熊熊业火自肚腹而起,灼烧,远远看去像是一株盛开的红莲。
谁也不知道少离时怎么冲破了那条花花绿绿的缚仙绳,又是怎么不顾焚尽元神的艰险扑进那团业火之中。手臂一抬,离风剑刺进了饕餮的眼睛。
锁仙山归于寂静。
我慌慌张张地撇下混沌提身过去,绕过浓烟,只见少离跪在饕餮巨大的头颅跟前,红莲业火渐渐熄灭,饕餮挣扎了几番,终于化作云烟散了。只留下一柄烧得焦黑的断莲台。
顶上瑞气腾腾,老祖宗的声音响起:“命该如此,命该如此。莲台断,她也终得圆满。”
少离听后身形抖了抖,随后缓缓将断莲台拥入怀中,踏上一片焦黑的云,默默走了。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看着那一大簇七彩光华:“老祖宗……”老祖宗一边托起拿剑撑着身形的墨机,一边缓缓转过头,声线平和道:“丫头,你护着谁?”
混沌紧紧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老祖宗,然后缓缓张开右手,一口吞掉了盘古幡。
人散
天帝并未降下罪,却说我陵光虽曾失足险些堕入魔道,好歹稳固住了仙根,斩妖除魔乃是大功一件,那半大不小的过也便是这么给抵了,如何如何。
只是革了职。
我那时笑了笑,道:“反正老君同度厄星君尚且朗实,我那司医本就是个闲差。这回可是彻彻底底的做回了个散仙,也好。”
刚刚才寻到我的鱼贤听罢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未曾说出口。
且说那日之后,我闷在听莲舫整整又是三日,其中只见过一个人,那人便是洛牡丹。
倒不是我当真想要见她,乃是她气势汹汹地硬闯进我家门,冲到我面前来的。
我还记得她的样子。
本神君从始至终都不曾待见过牡丹,但不得不说牡丹在我心中从始至终都是娇艳欲滴的那么一朵,即便是过来求我给她母妃瞧病的时候,我都不见她头发有一丝不规整。
她那时过来,却未曾梳头,及地的长发披散着,连花色繁复的衣袍都被刮得凌乱。
她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骂道:“贱人!为什么不是你!你说,为什么不是你!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本来就应该是你死的!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活着?你把他还给我,你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云罗云拓冲进来抱住她的胳膊,几个小仙童七手八脚地扯着她的裙子。
我捂着嗓子咳了咳,冷笑一声,扶起被牡丹撞翻的茶盏。
牡丹面目狰狞:“我为他不值,我为他不值!他识人不深,却不知你是个这般冷血的女人!你不要脸,竟一点都不难过!斩妖除魔大功一件……我呸!全都是他,全都是墨哥哥,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说着又要扑过来。
我复给自己斟上一碗茶,呷了一口问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她略略一呆,有那么一刻的消停。
我记得我当时煞有气势地倾下身去,冷笑着扣住她的小脸蛋儿,道:“洛云,我从来都佩服你,你太自信。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总觉得自己盖世伶俐。
三清里各路神仙都尊你贵为天族,又是淑德侧妃的遗孤,你做的事他们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只是你可知道什么是‘度’?别人也便罢了,我陵光从小是个野孩儿,教养得不甚好,既然不能同你粉饰太平那只有撕破脸皮。
洛云,我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告诉你,若不是嫂子叮嘱,我亲手真想杀了你。你口口声声为墨机不值,可是他落得如此,我落得如此,哈,还有你落得如此,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么?你说,我又没有过错,我为什么要难过?你,又有什么立场跑来本神君处撒野?”
牡丹身子一软,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继而捂住脸毫无风度的放声大哭。
我径自理了理衣衫。
事后,太清来了一帮子小仙娥,手忙脚乱地把过季牡丹给抬回去了,又同我赔了半天不是。几日过后,鱼贤告诉我说,天帝的五公主,也就是洛云牡丹,疯了。现在已被送去北川同淑侧妃一起静养。
今日天气不错,凤栖山上的凤凰花打了骨朵,眼看着便要开了。
我挂在树梢吹风吹得很是惬意。
鱼贤坐着一簇云朵儿在我眼前,身后整整齐齐码着三坛酒。
他说,这酒是嫂子特地叫杜蘅仙子给我酿的。
嫂子总觉得自己没看住牡丹,对我心有戚戚焉。她这说法我本不大赞同,不过考量到酒是好酒,便恭敬受了。
三坛佳酿一直喝到卯日星君归位,才有那么一丝丝觉着醉。明晃晃的月亮一个眨眼成了一双,再一个眨眼成了四个。眨来眨去颇得意趣。
我一直不敢睡。今日怕是喝过了些竟一不留神却睡了去。
我不敢睡,是我怕。我怕我稍稍放松便想起那日在锁仙山的细琐。
我怕我一闭起眼睛,便看见墨机满面绝望地看着我,小声说:“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可曾信过我么……”
下一刻便是一片猩红。
***
从开始到最后,只有半碗茶的功夫。
混沌吞下盘古幡,化为兽形。一个低头,眼看着便要冲到墨机身前。
老祖宗张开手撑出一个结界,朝我道:“哎哎,傻愣着做啥,你这不长进的丫头,真不想当神仙了?”
墨机提出剑,从老祖宗那枚光鲜亮丽的结界罩子里头冲了出来。老祖宗敏锐,慌忙施法罩出一个结实如钟的仙障,把我们几个给扣了进去。
我颤抖着抓着绫子,眼睁睁地看着墨机苦苦支撑,心里头正不甚合时宜地天人交战。脑仁生疼,却是空白一片。
老祖宗朝我的方向催促:“盘古幡宿主是你,你快想个法子把它熄了。我看墨机小子撑不住了。”是啊,加上今天一大早在空冥那次,他跟饕餮已经苦战两回,现在轮到吞下神器的凶兽之首,已然不剩下多少修为。他现在是在拼命。
我理直气壮地大声喝道:“我既然是要堕魔,怎会再帮他?墨机,当初你不信我,现在可是有一丝后悔了?”
我不知我是作何想头,但这句话却成了我在镜湖之变中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他听完这话,接下来的行为成功地将我巴掌大的凤凰心提上了嗓子眼。
他窜到我眼前,竟是满脸绝望,然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似乎又没有,他小声说:“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可曾信过我么?”说罢抬起手捏住我的颈子,作势是要要我的小命。
怎奈他话还未说完,混沌一爪子过来,撕裂了他的身体,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身。
***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自作主张。
老祖宗抬手,凌空接住了墨机坠落的身体。随后另一只手抛出灵纹翡翠,把那厮圈进翡翠密实的结界障子里。
本在天际乱舞的沧阳剑蓦地一定,竟生生止住了动作,僵直坠落。
我愣了许久,直到失去意识之前,才知道自己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尖叫。其实我也是才知道自己可以叫的那么撕心裂肺。
师父曾说,潜能总是无限的,要正视。
所以等我再度灵台清明的时候,虽悲催地发现我居然是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且是最不称职的司医时,并没有太过惶恐。
而是愈加振作地握紧了手里的沧阳剑,面无表情地、却是疯狂地一刀一刀地捅着混沌。每一下都刺穿他的身体,毫不留情。
五火红绫散在脚边,染上血愈加红艳。
我在想墨机。我知道老祖宗正在那头施法救他。
原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我也从未有过去了解他的心思。唯独那次他凡间轮回之劫过去时,我本可以隐隐究其一二,却叫怨怒蒙蔽了双眼。
他不说破,只是看着我。
重逢之后,我总于他有隙。那是一种本能的回避。所以,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总隔着一池盛开的白莲,美则美矣,却是飘渺虚幻。两头的人远远相看,这头纵然暗流汹涌,那头看来也不过时一池碧波,不知究竟。
我……真的是不如他聪明。
墨机。
似乎是在年幼时候的某个夏日初临,我就已经见过那个有淡金色双眼的少年。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为我写下我们后来的交集,他的冷漠,他的笑容,我的爱,我的悔。
混沌变成人的模样,起初有些惊诧,最后归于了然,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白衣染红,周身的血窟窿汩汩涌出鲜血。
“你不等我。青鸾,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回到原地,却发现你没等我。”
“前世是我负了你,我利用你,今生我们两个总算扯平。”
“你不是她了。”
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把他戳成了个马蜂窝,一眼过去竟能看见他肚子里金灿灿的盘古幡。
老祖宗在这个当口冲过来,边慌慌忙忙地腾云边在我身上使了个定身咒。等走到跟前,他一脸严肃地抓住我血淋淋的、颤抖的手,道:“丫头,醒醒,他死了。”
我想问问老祖宗是谁死了,我很想问。他说的是混沌罢,我这样一刀子一刀子地捅,本就不想叫他继续活着的。肯定不是墨机,那人太坏,一肚子坏水的人总是命长。更何况天雷鬼噬都不能要了他的命,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不可能。
可是奈何本神君老子我仙根不稳,张口闭口好一番竟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死了。我其实是知道的。
饕餮于他那么惨,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不见有这般伤心。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死不了。但是,等到我亲眼看见沧阳剑坠落的时候,心里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是啊,主人的修为散尽,法器自当是沦入沉睡。
我彼时恨他,我同混沌一处,都是因为恨他不信我。我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里外不是东西,是因为我当时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却真的、真的从没想过让他死。
我估摸着,他定是怨死我了吧。
他是在报复我。他捏我的颈子时并未加力,只是想激怒混沌而已。激怒混沌,然后当着我的面,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相自杀。
他是要我后悔。
后悔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怨他不肯信我,却未曾意识到其实我自己并未信过他。
他的目的达到了。真是个决绝的男人。
甚至在混沌撕裂他的那一瞬,我恍惚看见他嘴角熟悉的弧度。
是梦耶?
宿醉不得,宿醉不得,往事太过伤神,我想都不愿再想起。
***
战神墨机战死混沌,却连带叫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我先开始作为人质的存在,后来又作为险些失足的无辜少年,最后摇身一变怒喝一声成了最大的功臣,可谓跌宕起伏。
没人曾提起过我彼时是自己个儿要堕魔的。
没人曾提起过墨机并非战死,乃是自尽。
更没人曾提起过我并非有弑凶兽的本事,就连混沌也是自行化散。
立我为功臣却革了我的职。
隐隐透露出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虽然盘古幡丢于混乱之中,好在天下太平,举目三清一片欢腾。
而我,自打那三坛酒过后,便是滴酒不沾了,奈何仍旧过得浑浑噩噩。我不愿见人,不愿出门,不想听见哥哥或是鱼贤的叹气。只是隐隐记得某些日子,我常去寻少离。
莲塘一亩,碧水千顷。
池中田田荷叶摇曳生姿,中央赫然立着一朵白莲骨朵。水光氤氲间,隐约看见一条白龙盘踞在池中,绕身圈着池中唯一一朵含苞的白莲。
我随手掂了掂里的酒壶道:“少离,你现在倒是心甘情愿地守在上清。”
白龙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鼻孔里吹出一口气,几片荷叶被鼻风吹得抖了抖,坠下几粒圆融的水滴。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池边,晃晃悠悠地靠着池边坐下,才道:“你看,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总要看开些,老是闷着不说话,终究不好。”
白龙没有动静。
习惯了。近日我来看他,从来都是我说我的,他睡他的。
无妨无妨,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又灌下一口酒,我灵机一动,试探他般说道:“少离,你这榆木疙瘩脑子哟,你这么守着,她便回来了么?我说,她这回断得可是跟上回大不同:你看,上次且留着火海,乃是神识未尽,这次熄得连个火苗苗都没有,只怕是心都没了……唔,我看你也别指望花儿开了再给走出来个漂亮仙子。
要我说啊,你就回去,凡间青楼啊,玉清东海啊,哪里不是美女如云排着队等你啊?你看你原来不是挺自在的么……那么多姑娘等着你……再说,你小子不是不喜欢她么?”
白龙暴吼一声,甩尾溅起巨浪,铺头盖尾地将我浇灌了个透彻。
龙爪一拍,可怜我这只湿了毛飞不起来的小凤凰便被他摁倒在地上。
我笑着任他掐着我的脖子:“哎……你这不是没睡着么?也不陪我说说话,忒不厚道了些。看我好歹叫你在上清好吃好喝……”
“陵光,你再说下去试试。”力道又沉了些,压得我欲呕。
但我却笑得愈发开怀:“那可巧,我还刚好在寻死……你看看怎么死样貌好一些,动手时候务必麻利一点,免得疼得慌。”
“我等。”他说。“我对不住她,我等。”
手里的酒壶方才叫他拿水一浇,已然喝不成了,我随手一扔。他收回爪子。
“少离,你我斗了这么数万年,我自认为是了解你的。没想到你这花花公子的皮囊底下还包着一颗发了芽的痴情种子……”
白龙不说话,缓缓荡回去俯下身,又闭上眼睛。
“好歹莲生给你留了个念想……我说是说,但是兴许千年之后真的还能从花骨朵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可是他啊……竟连一片衣裳片片也不肯给我留下……”
水光涟涟,静默如初。
***
有声音。听起来是挺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是因为谁这么难受?”
谁?唔,我想想,那是谁……叫什么机来着?
反正那个人的眉毛很俊,我爱看。
嗯,配着高高的鼻梁更显得英武了。
对,眼睛也是甚好的。闭着的时候睫毛又浓又密,像个姑娘家。挣开得时候,能将日晖都凝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看着我的时候还揉着暖暖光华。
还有唇,老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便有些讨厌了。
“还记得什么?”
记得初见。满满的圆月,铺天盖地的月华。
冷的微风,暖的笑靥。
他霸道,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喜欢骗人。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块龙鳞把我锁了这么些年头,到现在都不肯放过。
……
还有最后。刺眼的猩红色里,他问我有没有信过他。
就这些了。
“……是么。”
“原来火凤,竟也喜欢同蝙蝠一般白日里挂在树梢上睡觉么?”
我睁开眼,因是倒挂着,所以眼前白衣上的神仙委实叫我认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耳朵渐渐听见初春里欢畅的虫鸣。
我慢腾腾地从树上爬下来,恭敬道:“老祖宗。”
老祖宗笑眯眯地操着手:“怎的?这才是几日便不认得我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道:“方才倒挂着流眼水儿,不想全都流进脑仁儿里了,哎,脑仁泡涨了些,有点不大好使。”
老祖宗狡黠地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不答话。
我惊诧万分,良久才故作淡定地疑问道:“老祖宗,你的眼睛……这……难道……哎呀老祖宗,我现在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后来,哥哥新进的史册是这样载我的:“……司医神君陵光后因隐由,于盛庆天帝七十六万年初春,自毁元神于凤栖山凤凰花林,卒,终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岁。”
***
“丫头,你可有什么后悔的么?”
“后悔啊?哎,那可就多的去了……不过,若说最后悔的……我觉着……应该还是,我后悔没有给他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