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议论纷纷,有姑娘抽泣着点头,“小兔子这么可爱,夫子怎么能杀小兔子?”
“夫子!”戚隐控诉道,“闻您自创秘咒,弟子本十分仰慕,今日一见,原来您是如此铁石心肠之辈。今日杀的是小兔,明日您就说不定会杀害小猫,再明日便是猪牛狗羊,往后说不定便要拿人练习,何其残忍!”
叶枯残眸子一凛,拍案喝道:“一派胡言!”
“您生气了!”戚隐颤抖着指他,“生气了生气了!若非踩到痛脚,您为何勃然大怒?莫非……您真杀过人?”
叶枯残紧紧攥着拳头,鬼火一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戚隐。戚隐仍在喋喋不休,满座姑娘被他煽动得心慌意乱,惊吓连连。叶枯残胸中一怒,喝道:“竖子放肆!”
蓦然间杀机毕现,尖锐的冰刺长出枯瘦的指尖,叶枯残朝戚隐张开手,空气瞬时冰凝,整个沧浪亭如坠冰窟,浓白的烟气咔嚓着凝结。冰刺脱离叶枯残的指尖划出凌厉的直线,飞旋的过程中不断粘结周围的烟气,到达戚隐眼前之时竟每个都有碗口大小。
与此同时,扶岚的右手抚上戚隐的后心,冰凉的灵力注入戚隐的经脉。他低声道:“挡。”
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戚隐满身汗毛直竖,想也没想双手交叉蒙住头脸,面前一道潋滟波光倏忽一动,一面结界在他身前展开,所有冰刺轰然撞上结界,碎成千片万片,簌簌落在乌漆案上。
沧浪亭中所有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冰碎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空气中冰寒的烟气依然冷得沁骨。戚隐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正撞上前排首座戚灵枢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正脸,也是第一次与他对视。
那是个冰雪砌成的男人,他冷冷望着戚隐,眸子中有冰冷的厌恶。
戚隐愣愣地放下手,戚灵枢却已经转过头去了。
叶枯残显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头了,见戚隐没有大碍,冷哼一声,提着铁笼拂袖而去。戚隐差点儿没被吓死,捂着胸口坐回座位。
叶枯残一走,四座顿时嘈杂起来,有姑娘泪水涟涟,道:“真没想到枯残长老是这种人!”
“就是就是!说不过就打人,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前排的辛萧跑过来问扶岚,“岚哥哥,你吓到没?没事吧?”
怎么没人来关心关心他?戚隐无语,他才是被吓得最惨的好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没法儿问扶岚试的结果怎么样。戚隐闷头收拾书本,刚拾掇好,抬头一瞧,戚灵枢站在他跟前。
戚隐吓了一大跳,跌回凳子上。
这厮不是来安慰他的吧?
戚灵枢垂下眸,他的眸子颜色淡淡,像朦朦光晕里的琉璃珠。他道:“拭剑台论剑首日首场首败,是你打的?”
这厮脸上仿佛是千年寒冰雕出来的,没有一点儿表情。单单坐在他跟前儿,戚隐便浑身冻得慌。扶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抱着黑猫呆呆望着他。
虽然很丢脸,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戚隐抓抓头,道:“是我。”
“你打假擂。”戚灵枢道。
“啊?”
“榜上除名,送往戒堂。”
立时有几个白衣弟子上前架起戚隐,戚隐一脸懵,嚷嚷道:“怎么回事儿?我怎么打假擂了?”
戚灵枢也不解释,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扶岚不知所措,只能跟在边上。云知倒是一瞧就明白了,满脸复杂地道:“方才你挡了叶枯残一击,灵力深厚,不像是能败在入门弟子手里的,这家伙以为你打假擂呢。”
戚隐简直要吐血,一路被架到戒堂。过了腰子门,转过琉璃影壁,戒堂外雪落满庭,几棵劲松栽在边上,森森针叶上积着一髻儿雪。阶下一个大荷叶鱼缸,缸缘画了符咒,保持里头的水常温不冻,几尾金红小鱼在里头游来游去。
里头一个男人畏畏缩缩地走出来,戚隐打眼一瞧,不就是那日在藏经阁和清明进行罪恶交易的那货么?戚灵枢望着庭下戚隐,嗓音冰凉,“灵琢师弟,你挪用派中公账收买的凤还弟子,可是此人?”
灵琢看见戚隐,显然有些吃惊,一时摸不着头脑。又鬼鬼祟祟地朝云知那儿望,云知默默拿袖遮住了脸。
敢情是这傻冒挪用公账东窗事发,约莫是硬扛着没供出清明和云知来,戚灵枢这厮只知道他收买人打假擂。戚隐满心无奈,罢了,他的名次是末榜末位,有没有都没有区别。要是要罚扫地,他就去和他哥做伴儿。戚隐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没错,怎么的,要怎么罚,我奉陪。”
云知悄悄向他眨了眨眼表示感激,戚隐瞪了他一眼,用眼神骂他狗贼。
戚灵枢道:“初犯,罚跪两个时辰。”
戚隐眼前一黑,这冰天雪地的,要他跪到黄昏么!
“灵琢明知故犯,逐出内门。”
那个叫灵琢的垂头丧气地走了,云知拱手道:“小师叔,我这师弟自小身子骨弱,您大人有大量,给他通融通融吧。”
戚灵枢冷冷瞧了他一眼,道:“加跪半个时辰。”
戚隐:“……”
“小师叔,你不用这么绝情吧!”云知冲他眨眨眼,“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戚师叔带你来凤还,你追在我屁股后面喊云知哥哥?好歹是一块儿穿过开裆裤的情谊,你行行好呗。”
戚灵枢脸色一变,这还是戚隐头一回瞧见他脸上有表情。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再加跪半个时辰!”说罢拂袖而去。
戚隐:“……”
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儿!戚隐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跪在雪地里,膝盖冰凉,冻得发疼。
云知蹲在他身前,汗颜道:“对不住啊,师弟。”
“……”戚隐愁苦地说,“你是不是和人家有什么过节?”
“唉,没想到这小子这样记仇。”云知揣着袖子,道,“他喜洁,你知道吧。”
戚灵枢的衣裳鞋袜从来纤尘不染,戚隐点点头。
“上次论道,钟鼓山小师妹邀我月下饮酒,谁曾想碰见除妖归山的戚灵枢。你师哥我向来怜香惜玉,当然让小师妹先逃,自己留下来挡人。戚灵枢二话不说,要抓我去戒堂。”
“你反抗了?”戚隐问。
“没有,”云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我喝得多了些,一下没忍住,吐在了他身上,最后还劳他把我送回了小院。”
这梁子真是结大发了,云知这小子还自不量力,要为他求情!戚隐气得吐血,道:“狗贼,你知道你的特长是什么么?”
“招蜂引蝶?”
“是坑你老子我!”戚隐怒吼。
云知被他骂走了,最后只有扶岚留下来,乖乖盘腿坐在他身边。
“哥,你回去歇着吧,我不用陪。”戚隐道。
扶岚呆了半晌,点点头,站起身走了。
这厮走得太果断了些,戚隐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愣愣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让他走还真走了?
天光渐收,又变得灰蒙蒙的,粒粒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头顶,戚隐抬起头,漫天白雪从天心一点飘落下来,整个灰色穹隆倒映在他漆黑的眸中。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戚隐心里不由自主升起点儿埋怨的情绪来,扶岚那个家伙,说走就走了,他不是他的宝贝弟弟吗?哼。戚隐拣起一根枯树枝,百无聊赖地戳地上的雪粒子。雪地里冷得很,没跪多久鼻子里就酸溜溜的。正无聊着,怀里落进一只胖墩墩的黑玩意儿,头顶罩下一床蓝地碎花棉被。戚隐一怔,扶岚在他身侧盘腿坐下,手臂绕过他的身后,将被子的一角拉过来,两人一猫一起被团团裹住。
这个家伙……戚隐愣愣地瞧着他,原来他没走,他只是回去拿被子了。
被窝里暖洋洋的,黑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扶岚搓了搓戚隐的手,放到嘴边哈气。戚隐心里舒坦了,挨得离扶岚近了点儿。忽又想起叶枯残的事儿来,小声问道:“你们试的怎么样?那老头儿用的到底什么术法?”
黑猫吸了吸鼻子,道:“那个老小子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还自创的枯残秘咒,真是笑掉老夫大牙。”
“那到底是什么咒法啊?”戚隐问。
“那是上古大巫的咒术,名曰‘巫罗秘法’。五十年前宗明那帮道士挤破脑袋想要进入神殿寻的东西就是这个。一招尚且存疑,两招就能坐实了。”黑猫道,“那招苏生咒,还有那冰凌杀招,确是巫罗秘法没错。这咒术你哥天生就会,小鱼就是其中一种,神殿典籍也有记载。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神殿了,叶枯残或许是使了什么法子,通过白雾进入了神殿。”
“这咒法这么厉害,”戚隐跃跃欲试,“我能学么?”
“不能。”扶岚道。
“为什么?”戚隐苦了脸。不厉害的他学不会,厉害的他又不能学。
扶岚小声道:“你会像他一样变骷髅的。”
戚隐一愣,黑猫解释道:“巫罗秘法凡人没法儿修,他们说叶枯残是常年苦修才变成那个不人不鬼的模样,骗你们这帮傻蛋的啦,那是巫罗秘法的反噬。”
“他快要死了,小隐。”扶岚道。
这咒法这么凶险,那老头儿知道么?戚隐觉得那老头儿有点儿可怜,又问道:“哥,难不成你是巫,所以你能修这玩意儿?巫到底是个啥,不是人么?”
黑猫道:“巫是一种身份,上古时期将毕生奉献给神,且得到了神的认可的人、妖、魔都能成为巫。成为巫有特定的仪式,这种仪式现在已经不可考了,巴山神殿里也没有记载。‘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季咸是古籍里能找到的第一个神巫。神授巫法,厉害的大巫通晓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是天下最接近神的存在。”黑猫看了看扶岚,道,“你哥没有经历过成巫的仪式,老夫也不能判定你哥到底算不算巫。”
“仪式这么重要?不就走个过场么?”
“非也,”黑猫摇头,“仪式是传承力量的一种形态,上古大巫通过巫仪接受神法,又通过巫仪与神沟通。现在的仪式沦为过场,多半是因为关键步骤已经失传。画符、念咒都是仪式。小子,在巴山神殿,倘若你不进行沐浴焚香的仪式就踏进神殿,是会受到巫诅的。”
敢情白鹿大神还是个洁癖。戚隐扶额。
“那老头儿擅闯神殿,你们不管管么?”
扶岚摇头,“白雾让他进去,说明神让他进去。”
“不管他啦,”黑猫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反正都快死了。凡人呐就是爱自寻死路,娃儿,老夫教你一个道理,不能去的地方别去,不能修的道法不要修。生在天地之间,心怀崇敬是本分,逾越雷池就是自取灭亡。”
————
秘殿
碗口粗的天光直射进来,落在乌沉沉的小案上和隔着桌对坐的两个人的肩头。尘埃在天光里飞舞,像无数小小的蠓虫颤栗盘旋。元籍闭目静坐,他的对面,黑衣老人枯瘦的指尖拂过一根根灰白色的耆草,呵出一口白烟,“六爻大课已毕。”
元籍睁开眼,道:“还是一样的结果么?”
“不错。”叶枯残道,“再找找吧,掌门,你应该让上四座的弟子倾巢出动。”
元籍道:“我知道了。”
“今日有个孩子说我杀人修炼,虽然是胡乱猜测,但竟侥幸中的。”叶枯残阴沉地道,“你该杀了他。”
“杀了他才是承认你杀人修炼,枯残长老。”元籍笑了,黑暗天光下,他的笑容有些刺眼,“长老为何不授枯残秘咒予以灵枢,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记得我们的约定是无方定期为你提供活血续命,而你须对无方倾囊相授,可你至今有所保留。若是如此,我不如派弟子去寻那位大人。”
“你寻不到他的,掌门。自从授予我巫罗秘法,大人就不见踪影,即便是我也寻不到他。”叶枯残冷冷道,“至于戚灵枢,这个孩子和他的师父一样,眼睛里不揉沙子,说好听点品行高洁,说难听点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不知变通,断不可能杀人修炼。”
“那你就教他不用杀人便可修得的术法。”元籍道,“他是和元微一样的天才,是无方的希望,他的术法决不能落与人后。”
“若你愿意他变成我这般模样,那我现在便去寻他。”叶枯残道。
元籍垂下眸,瘦削的脸上露出悲苦的意味。如今道法衰竭,三千仙门倒的倒散的散,连昔日鼎盛一时的凤还山都变得这般不三不四,一众弟子没一个能入的了眼。古籍上记载上古大巫通天彻地,无所不能,便是中古道人亦能御风而行,一日千里。而现在道法断代日益加剧,新一代弟子中竟无一人修出神识。
难道任由无方沦落成凤还那个野鸡模样么?要重振道法,怎么能没有牺牲?他闭上眼,叹道:“明日再去吧,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在静泉沐浴吧。”
作者有话说:
杨溯:哦,原来你已经被呆岚进入很多次了。
戚隐:………
第40章 灵枢(一)
黄昏的时候终于罚跪终于结束了,戚隐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扶岚搀着他往温泉去泡澡。无方的温泉叫静泉,就是姚小山顶着他的名头偷了戚灵枢衣裳的地方。往南一直走,通过一排白皑皑的小院和一溜铺满雪的夹道就到了。
猫爷怕水,自己回去了,只剩下扶岚和戚隐,远远地就瞧见乳白色的水雾,进去捻捻手指,湿湿的。温泉大得很,夹岸种了腊梅,里头立了怪石巉岩让人能够倚靠,中间坐落一座假山,是天然的男女分隔。可惜没有鸡蛋,要不然能煮个蛋吃。
戚隐扒了衣裳,兴冲冲地跳了进去。正值黄昏,里头竟然没啥人,戚隐乐得清静。转头瞧扶岚,他正斯斯文文地一件一件脱衣裳。绣了云水纹的外袍去了,露出里头的素色中单,低着眉眼解开衣带,领口从肩头落下去,那无可挑剔的紧实肌肉一寸寸展现在戚隐眼前,像一卷隐秘的旖旎卷轴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