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尽管雨过天晴,空气中的湿度还很浓稠,暑热被一场倾盆大雨带走了大半,吹来的气息混杂着尘埃泥腥味。易见绯握着长柄雨伞,坐上了驶往曾经对他来说,是噩梦,也是“港湾”的家。
望着车窗里,照得不太明显的自己的脸,易见绯有刹那的迷茫,为什么还是想回去见易敏呢,他明明就可以假装再也没有这个亲人,为什么还要回去,他在期待什么。
心里揣着这个未知答案的谜题,易见绯踏入了半年都不曾再回来过的“家”。
门被从里面上了锁,说明易敏还在睡觉,长廊有四户人家,都门窗紧闭,他背着包,坐在了楼梯口,这个位置他曾坐了不下几百次,一边是霉菌斑驳墙衣脱落的墙壁,一边是生锈布满灰尘的扶手。
如果不是自己身上穿的不再是洗到褪色的校服,脚上穿的也不再是开了胶随时会脱层的劣质布鞋,熟悉的楼梯间恍生出的错觉令他还以为自己和以往被赶出家门并没什么不同。
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但也因为太阳即将下山,开始暗淡,易见绯看了眼时间,已经五点半,他站起身握着伞柄往家门口走去,屈指想叩门,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别闹了。再来一次要加钱的。你过夜费可都给我了,还有钱嘛你,你一晚上没回家,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你家母老虎吧。”
是易敏的声音。易见绯收了手。
“那娘们有什么好怕的,在床上跟个木头人一样。还是你伺候的我舒服。”一道粗犷的男声带着猥琐道:“就在沙发来一次,下次一起给你。别说,你那个爱捡垃圾的儿子一走,家里真的香了不少。”
隔着一扇门,有重物倒在沙发上的声音,随即传来易敏低低的声音,像是被撸顺毛的猫发出的娇软,易敏的声音很好听,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总能接到客人的原因,她不满地拍了一掌男人:“好好的,提起那个白眼狼干什么,最好死在外面。我这辈子经历最倒霉的事,就是生下了他,什么便宜没占到,还倒贴钱养他。”
“唔……轻点。你弄死我了。”易敏喘息了下,软软地抱怨,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混合着男人粗重的呼吸,男人说:“你不就喜欢我这么弄你。”
男人说:“你儿子脸蛋还行,比女孩还好看。要不是太臭了,我不介意搞一搞。反正钱都是你收。”
易敏扭着腰肢,很投入的样子,闻言,用无所谓的语气说:“如果不是怕他又报警给我找麻烦,就卖给你了。之前你不是半夜从我床上爬起来打他主意,被他给跑了。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臭烘烘的。骨子里,跟那个男人……”
原来,她知道。
那晚,她是醒着的,只是盘算着他能给她带来多大的价值。
装作听不见他的呼救,假装看不见他在那个男人身下狼狈的挣扎,近乎哀号地呼唤她。脸色苍白的易见绯,捏着伞柄,一步一步往楼梯走,答案对他来说,不重要了,因为有人在真正的家里等他。
……
易见绯走后,祝隐收拾自己的卧室,顺便和9528聊天:“我觉得,易见绯他妈这辈子也就干过一件好事,她至少没让易见绯碰那玩意,不然易见绯一辈子真的就毁了。”
9528:“宝贝,看来你不太懂那玩意的行情啊,易见绯他妈宁可把亲儿子拿去换那玩意,也不可能把最爱的玩意给她恨之入骨的亲儿子抽。”
说得好有道理。
祝隐无言以对。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祝隐趴在窗边,视线牢牢锁在一楼道路的尽头,眼含担忧:“易见绯会不会被他妈揍,千万别打脸,影响他上班。”
无力吐槽垃圾宿主的9528:“……那就得看易见绯是不是心甘情愿被揍了。”
忽而,祝隐眼睛一亮,探出半个身子,朝着沿水泥路缓缓靠近的身影,挥了挥手,含了一声,语气有些惊喜:“小绯,你回来了。”
易见绯抬起头,如破窟窿似的心脏,被这六个字完美无缺地填补,他抬脚想钻进楼里,祝隐阻止了他:“你就站那,我马上下来。”
易见绯真的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在心里默默计时,1、2、3、4、5……数到第十八下的时候,祝隐就出现在他面前,稍稍喘着气,从他手里接过了雨伞,往门内一塞,拉着他就走。
“你可算回来了,我肚子好饿。就等你这个移动钱包了。”
易见绯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加快步伐与她并肩而行,声音有些沙哑:“姐姐,以后我犯错了,你可以惩罚我,教训我,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已经没有家了。
原以为,祝隐会像往常一样,很爽快地答应他,谁知这次祝隐一反常态,拒绝道:“不行,我得考虑考虑。”
易见绯有些委屈,有些失落:“你明明说你会爱我,这个家也会爱我。为什么还要考虑。”
“因为你哪天要是惹我很生气,或者犯了天大的错。我肯定会赶你走。”祝隐:“每个人都有底线,你不能触碰到我的底线。”
易见绯:“那姐姐的底线是什么?”
祝隐笑得温温柔柔,回答他:“我的底线是你不能背着我干坏事,遇到力所能及的事,你要伸出手相助,不能冷漠旁观,知道吗?”
实则在心里想,以上那些,都没有你跟男主抢女主来的重要,我的底线就是你放女主一马。
9528:“……”可以,这宿主是他遇到过完成任务最积极的选手了。
“就只有这些吗?我能做到。”易见绯握着祝隐的手,低低道:“姐姐,为什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感觉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9528:“呵呵,你姐姐当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救一只鸡,她也不会到这个世界。”
祝隐:“……”
“既然觉得我对你好,以后好好听我的话,知道吗。”
“嗯,我会听你的话。”
绕过几幢楼,就到了祝隐所说的那家烤串店,店面看起来不太干净,冰柜里肉类串着铁签,老板摇着大蒲扇,坐在门口悠哉乘凉,这个点是饭点,人少,一到半夜,店里位置不够还需要摆在门口的空地。
老板见着祝隐,热络打招呼:“哎呦,小妹妹,今天这么早。”
祝隐:“……”千防万防,忘了还有老板这茬。
她对老板笑笑,凑在易见绯身边,尴尬又小声地辩解:“你兼职的时候回来那么迟,我等你等的肚子饿。就来了几次,没想吃独食的。”
易见绯握紧她的手,祝隐为自己小声辩解的样子落在他眼里,显得很可爱,他脸上挂着不明显的笑意,像是认同她:“我不该那么晚回来,让你担忧地等那么久,对不起。”
每晚十点多回到家,都能看见祝隐窝在沙发里等他,有时是醒着的,有时是半睡半醒,蒸锅里,也永远会热着属于他的点心。
仿佛他这十五年来受的苦,只为了遇到她。
祝隐轻车熟路地端着铁盘子去抓肉串和蔬菜,还把自己认为好吃的,也往他盘子里扔,眼睛亮晶晶地说:“我跟你说,这个掌中宝可好吃了……”
……
第二天,易见绯去上班,还将祝隐给陈宇买的礼盒提到了店里给陈宇,陈宇一副受宠若惊地收下,凑得他很近:“你是不是和祝隐老师去玩了,好玩吗?”
易见绯想起了泛舟游湖,点了点头。
“你也是行动派,说去就去。”陈宇说着,又扒拉了下礼盒,掏出两瓶装在白瓷里的液体,晃了晃:“咦,这是酒吗?”
“青梅酒,酒精含量不高,很甜。”
“那我可要尝一尝了。”陈宇拧开盖子,抿了几口,发现味道还真挺好,他连忙将剩下的一瓶跟上供似的,捧着往吧台走,借花献佛道:“姐,尝尝。小易旅游带回来的特产。”
陈念没好气斜他一眼,接了瓶子:“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说着,她又对自家傻大个弟弟咬耳朵:“小易来时突然跟我说,他要上早班,不上全天班了,是不是他家里人有意见?”
陈宇摸了摸脑袋,还有这事呢,易见绯不是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营业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他看了眼认真在搞卫生的易见绯,也不好问。
“姐,他情况有点特殊。”陈宇三言两语把易见绯的身世和现在的情况描述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陈念别到处说,结果遭到了陈念的白眼。
“可能是他老师觉得他时间应该多用来学习,而不是打工赚钱上吧。”陈念把自己的那瓶青梅酒收起来,抢了陈宇手里的,直接倒了大半杯在自己喝水的杯子里,一口闷,在亲弟弟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下,也难得做了回和蔼可亲的“亲姐姐”,“你们离新学期开学不是三个星期都没到了吗?你也七点就滚吧,当然,要是再有长得好看的同学,也可以介绍到我这来兼职。”
她握着杯柄,眯着眼睛打量餐厅各处打扫卫生的美男子,“啧啧”两声:“真是养眼呐,没开学就好了。一开学,小路和小易两个镇店之宝就只能周末来,可惜了。”
“姐,我就不可惜吗?”
陈念:“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亲弟弟份上,你就算去厨房刷盘子,我都得考虑考虑。”
陈宇:“……”你可真是亲姐啊!
齐晨趁陈宇在收银台,不请自拿地在易见绯眼皮子底下,拆了梅片,拈了一片塞进嘴里,下一秒俊脸就被酸得扭曲起来。易见绯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齐晨看得很清楚,长臂一弯,绕着易见绯脖子说:“你小子,性格怎么和小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笑起来多好看。”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对易见绯说:“你还小,应该多花时间在学习上。以后兼职也七点就下班。看你这么受欢迎的份上,每个小时多加十块钱怎么样?”
不习惯和外人贴得太近的易见绯打算矮下身从他臂弯里抽身而出,因他这句话,动作僵滞在原地,半晌后,才低低地说:“谢谢。”
齐晨不在意地说:“叫声哥就可以了。”说着他又往嘴里拈了一片梅片,五官扭成一团,摇摇头道:“这得是孕妇才能吃得下吧。老陈啊,你赶快找个老公,这袋酸梅片就派上用场了。”
陈念:“滚。老娘要赚大钱包养小白脸。黄脸婆这份岗位不适合我。”
齐晨和她同学这么多年,贫嘴惯了,两人跟说相声似的,你来我往无缝衔接:“咱们餐厅小白脸这么多,除去未成年和你亲弟,你随便挑,看上哪个用钱砸,不信不跟你走。实在不行,你看看我,我勉强也算半个小鲜肉。”
有男生凑热闹道:“姐姐,我不想奋斗了。你包了人家吧。”
陈念嫌弃地挥挥手,“要包也得包小路这样的。”
无辜躺枪的路知行,面无表情回他们两个字:“无聊。”又认真擦着落地窗那一片玻璃,随之嘴巴就被齐晨塞了一片梅片,饶是五官再平静,他也还是扭曲了起来。
被嫌弃的陈念捧着下巴,仿佛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又说:“好吧,那我再熬几年,等小易成年。小易,喜不喜欢姐姐?”
易见绯:“……不喜欢。”
陈念做伤心状,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是姐姐不够好看,还是小易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问题,将易见绯问愣住了,喜欢的人?
怎样才算喜欢?是像对祝隐那样吗?想要时刻黏着她,一天见不到人会很难过。祝隐也很喜欢他,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可他觉得,自己的喜欢,祝隐的喜欢,与陈念所说的喜欢,意思都有些对不上。
但他还是迟疑地点点头。
陈念八卦地说:“看不出来,小易还会早恋呢!”看他表情迷茫的模样,就知道连喜欢的真正含义,也没弄明白。倒是听自家傻弟弟的概述,对那位收留易见绯的好心漂亮女老师产生了好奇。
陈宇一口酒喷了出来,对易见绯持怀疑态度。他把瓶子收了起来打算作喝水的工具,拉着人躲进后厨唠嗑:“你什么时候有喜欢的人了?不会是你同桌封晴晴吧。”
易见绯想了想,既然把陈宇当朋友和兄弟,这种应该是不能隐瞒的,他先是皱着眉反驳说:“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封晴晴?”
“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啊!又和你是同桌。你也就和她会多说几句话。除了她还能有谁,难不倒是祝隐老师啊!”陈宇看他表情在提到祝隐的名字时,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他惊讶地张大嘴:“不会吧,你喜欢祝隐老师?”
易见绯:“嗯。”
陈宇几次三番想说什么,又截住话头,在厨房里兜兜转转,最后站定在他面前,尴尬地说:“那你千万不能在祝隐老师面前露馅了,你要是对祝隐老师表白的话,她可能会让你离开她家。”
易见绯有些不解:“老师不会的,即使她不再教我,但在她心里,已经把我当成亲弟弟了。”
被易见绯这么一说,陈宇觉得他好像忽略了什么,又误会了什么,他擒住易见绯双肩,直视他好看而较真的桃花眼,耐心地道:“兄弟,我先问问你,你说你喜欢祝隐老师,那你会不会想亲祝隐老师,就情侣之间接吻的那样。”
易见绯摇了摇头:“怎么能亲老师,谁也不配亲祝隐老师。”
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陈宇觉得脑壳疼,易见绯完全是个连喜欢是什么也分不清的小孩子嘛,他又干脆明了地问:“就是你有时候做梦啊,或者解决生理需求的时候,会不会想到祝隐老师?”
生理知识,初中就教过了。易见绯过于营养不良,这些男生正常的生理现象,不曾在他发生过,哪怕是现在,他身体发育晚,也还是没有经历过。
无从体会,他只能对着陈宇摇头,并且诚恳地说:“怎么能对祝隐老师有这样的想法,这是对她的不尊重,你也不能把祝隐老师当成臆想的对象,不然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陈宇:“……”
他心累地叹口气,收回了手:“见绯啊,你这分明是依赖,跟喜欢天差地别好嘛!以后去学校千万别说你喜欢祝隐老师,这会给她带去麻烦的。你看张一龙那件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当然知道是依赖,我也很喜欢祝隐老师。”他低头,声音有些难过:“如果我是她的亲弟弟就好了,我们的关系就会像你和陈姐那样更加亲近。”
易见绯总是觉得他很祝隐的关系不够亲密,哪怕祝隐对他再好,他也还是想要亲近她,再亲近一些。
“这倒也是,有血缘维持,亲情比友情和爱情更牢不可催。”陈宇能理解他的想法。哪怕他平时和陈念相爱相杀,但关键时刻,一致对外。陈念嘴上嫌弃他,可对他的关心并不比他爸妈少。
“我也很喜欢祝隐老师,还老是想,要是我姐是祝隐老师那种性格就好了,每天相处一定很有趣。”
易见绯又想到了昨晚祝隐说谎不攻自破的瞬间,真的有趣又可爱。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用力地抓住陈宇的手臂,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你、你解决生理需求的时候,想的对象绝对、绝对不可以是祝隐,再喜欢也不行。不、不然……朋友、兄弟,我都不和你做了。”
易见绯说完就出去干活了,没发现自己惊慌紧张地连老师这个尊称都去掉了,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陈宇一脸懵,这……这人,到底是不是喜欢祝隐老师啊,威胁的话听起来占有欲十足。表情也像怕别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意淫而浮现凶残,只是顶着那张太过于秀致的脸,变成了奶凶奶凶的。
不过,他转而一想,要是有朋友兄弟敢在做那事的时候,臆想陈念,他肯定也会生气的。
换位思考后,他总算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