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昭踏进祖母的宴息室时,纪咏清朗的声音正激昂地回荡在空中:“……您看,佛经上是这么说的,可那些香火鼎盛的禅院中又有几个人做到了。他们的心思全用在怎样财源广上了,这和世俗的商贾又有什么不同?您大可不必每年都捐那么多的香火钱,最后都会他们那些瞒着良心私用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祖母和站在祖母身后的红姑瞠目结舌地望着纪咏,表情有些呆滞。
“纪公子!”窦昭忙打断了纪咏的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六伯母可好?十一哥、十二哥可好?两家可曾商量好了婚期?”
纪咏望了望外面的日头,诧异地道:“你去州里做什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答非所问,却让祖母和红姑如释重负,如遇救星般地高声道:“寿姑,您可回来了?纪公子给我们讲了一天的佛法,想必已是口干舌燥了,我们喝过了茶,一起去见二太夫人吧?柳嬷嬷今天来找过你好几次了,想必已经等急了。”竟然一副送客的模样。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窦昭不由朝红姑望去。
红姑悄悄地指了指纪咏,道:“纪公子想参加明年的春闱,嫌京都太闹,宜兴太远,又听说鹤寿堂藏书颇丰,在整人北直隶都是屈指可数,就求了五老爷,想在鹤寿堂暂住些日子。七老爷说,这件事还得问问您。二太夫人就差了柳嬷嬷过来请您过去商量这事,柳嬷嬷来了几次都没有找着人,纪公子等不及。就先过来了,一直等您等到现在……”
对纪咏这么好?
难道五伯父入阁之后决定拉拢纪家?
纪咏诡计多端,他若是打定了主意要住进来,你越是拦着。他越觉得有意思,越是要想尽办法住进来,她哪有这个时间、精力应付他?况且家里的长辈都同意。她不同意,岂不是把人都得罪光了。还不如就让他搬进来好了。
“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窦昭笑道,“自祖父去世,鹤寿堂就一直空着,难得纪公子用得上。父亲做主应了就是,何必要商量我?我这就去回二太夫人一声。也免得她老人家一直惦记着这事。”
纪咏听着眼睛眨了眨,什么也没有说,喝过了茶,向祖母道了谢,他和换了身衣裳过来的窦昭并肩出了垂花门。
“听说陈先生上京访友去了?”在上马车前他突然道。“你怎么也没有给七叔父写信封?京都人烟繁富,他又久不去京都,有个人照应一下总是好的嘛!”
“陈先生说,是他私人的事,不好惊动了父亲和伯父他们。”窦昭笑道,“我总不能自作主张吧?”说着,上了马车。
纪咏挑了挑眉,上了自己的马车。
二太夫人与其说是去找窦昭商量,不如是告知她:“你从小跟着你六伯母长大。亲若母女,纪公子是你六伯母娘家的侄儿,也就是你的表兄。他举业在即,家里又有这样便利,没有不道理不方便自家亲戚的。你们姐妹若是觉得不方便,不妨一起搬到崔姨奶奶那边去住。”
既然你们长辈都这么说了。我就更回没有什么异议了。
窦昭在心里嘀咕着,笑道:“鹤寿堂本就有直通外面的角门,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看纪家表哥什么时候搬过去?我也好吩咐人把鹤寿堂打扫打扫。”
二太夫人对窦昭的态度很满意,看了纪咏一眼,意思是问他什么时候搬进去。
纪咏在二太夫人面前倒是端庄守礼,谦谦如玉,沉吟道:“要不我今天就搬过去吧?也免得这边还要打扫客房。好在我也带了几个人来,清扫之事,表妹就交给我好了。”
二太夫人含笑颔首:“那就这样好了。”又拉了纪咏的手嘱咐他:“你若是缺什么,少什么的,直管来跟我说。”
纪咏目不斜视,恭敬地道:“太夫人言重了。我听姑母说,表妹将西府打理的井井有条,想必难得惊动您老人家。”说话到最后,已带着几分笑意。
二太夫人闻言微愣,呵呵笑道:“那也是你姑母教得好。”
纪咏笑而不言。
屋里服侍的人都奉承地跟着笑起来。
窦昭也抿了嘴笑。
这个纪咏,平日里时不时出点状况,让人觉得有些不着调,可在大事面前却从不含糊。
她心里对纪咏生出一份感激之情。
从二太夫人屋里出来,她不禁他:“你可有号?”
“暂时没有。”纪咏不以为意地笑道,“等我想好了,第一个告诉你。”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圆通法师呢?
窦昭有些苦恼,但这种事急也没有,只好把它抛到脑后和他寒暄:“怎么突然想到要参加明年的春闱?不是说老太爷有意让你多磨练几年的吗?”
他撇了撇嘴,道:“发现还是考中了进士比较方便。”
窦昭哈哈地笑,道:“你又准备干什么不着调的事?”
纪咏眼眸微闪。
他就知道,她会这样问他,只不过他没想到窦昭会笑着问他,在他的预料中,她应该会面无表情,目露讥讽,不屑地睨视他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天他陪着窦政昌去舅舅家做客时珠帘后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和少女压低了嗓子的嘻笑,再看窦昭此坦然而明快的笑容,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如云般舒展起来:“你说,和氏璧有没有可能成了始皇帝的陪葬品?”
他不会是想去挖始皇帝的墓吧?
窦昭不由大怒:“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坏人祭祀,是有损功德之事……”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纪咏比她的反应还大,“我不过是想好好的研究一下秦历。怎么就坏人祭祀、有损功德了?”
窦昭无语。
纪咏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越过,嘴角却忍不住越翘越高。
窦昭无力地叹气,素心来禀她:“梅公子已经悄悄地离开了田庄。”
但那个陆鸣还留在窦家!
窦昭默然。让素心管理鹤寿堂的琐事,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素心:“千万别让他把鹤寿堂拆了,我们还帮着他搬砖运石。”
素心神色狐疑,显然有些怀疑她的话。
窦昭深深地叹息。
为什么她遇到的一个、两个都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呢?
她不理他。他却找上门来。
“喂,你那个账房,到底干什么去了?”纪咏闯进花暖,问正在给花浇水的窦昭,“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知不知道他那个朋友叫什么?”
窦昭抬睑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了句“我不知道”,又继续低下头浇花。
纪咏眉头紧锁。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水壶:“我竟然找不到这个人。”
窦昭闻言暗惊。
纪咏难道发现了什么?
要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对陈先生这么感兴趣?
想到纪咏那妖孽般的聪明,她有些慌张,为了掩饰这种情绪,她故作生气地他手中夺过水壶,不以为然地质问道:“你以为京都是你家啊?你想找谁就找谁啊?”心里却砰砰乱跳。
纪咏却重新把水过来从她手中夺走。想了想,把水壶放到了窦昭伸手拿不到的地方,这才正色地望着她道:“你知不知道那个陈波是什么人?上次我见他行事十分的老道,就派人仔细地查了查他。他从前做过福建抚巡张楷的幕僚,当年倭寇围攻福州,张楷竟然弃城而逃。这种背信弃异之人,你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
窦昭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从前做过张楷的幕僚。”她真诚地道,“当年的张楷重高权重,这种攸关生死的事。陈先生一个小小的幕僚,怎么左右得了他?陈先生一直为此羞愧不己,所以才会定居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东巷街。我们总不能因为他一时的过错就把人一棒子打死吧?”
“他如果真心悔改,我也不会戳穿他的身份。”纪咏眉头锁得更紧了,“问题是他当着你说去京都访友,实则不见了踪影……”
他的话却让压在窦昭心头的大石头落了下去。
还好宋墨做事慎密。不然以纪咏的性格,如果发现了陈先生的异样,肯定会好奇地追查下去……那可就麻烦了!
她突然发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也是件负担。
素兰拿着封信在冲了进来,看见纪咏,她不由神色微敛,一副十分忌惮纪咏的样子。
这家伙又干了些什么?
窦昭朝着素兰招手:“谁的信?”
素兰忙道:“陈先生的来信。从京都来的。”
纪咏愕然,伸手就去拿信,却被窦昭早一步拿到了信。
“这可是给我的!”她暗暗警告纪咏。
纪咏却不以意,大大咧咧地道:“我这不是怕你上当受骗吗?”
窦昭不理他,回到屋里,让素兰在门口守着,这才展信。
宋墨已解除了陈曲水禁令,而且对他放松了警惕,他有什么事问身边的小厮,小厮也有问必答,不像之前三缄其口,陈曲水因此发现,蒋家在京都的消息网竟然是掌握在宋墨的手中,他决定借口要拜访窦世英、窦世横等人,在京都多呆些日子,看能不能利用宋墨手上的人打探一些朝廷的情况再回来。
这岂不是与虎谋皮!
窦昭把陈先生的信烧了,亲眼看着素兰把灰烬埋在了花圃里,这才回屋给陈曲水写了封信,让他早日归来,不要贸然试险。
她从不敢小视宋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