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的门扉隙开,夹杂着浓烈的酒香,从外厢传来沉厚的脚步声。
珠帘攒动,裴静宸进到内室,见到一身大红喜服的明萱端坐在新床上,她头上沉重的金冠已经卸下,只简单地梳了个高髻,并未戴上任何珠钗,可莹莹烛火之下,那个皎洁的身姿却显得那样华贵端和,美好得不似人间。
他心中微动,暗叹世间万事的奇妙,他与眼前这个清妍秀丽的女子,原本并无半分交集的,可是命运却匪夷所思地将他们牵到了一起,不论将来会怎样,从此刻起,他们这一生便已经绑在了一起,荣辱与兴衰,皆系于一身。
明萱也抬头看他,这个仅有过数面之缘的男人,已经是她的夫君了呢!
他谪仙一般的姿容之下,似乎藏着无尽的心事,犹如他深邃无波的眼眸,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里却续着滔天巨浪吧?这是个不平凡的男子,也许他身上还担着不平凡的抱负,可目前的景况,看起来却有些糟糕。
他是想要一个人继续蛰伏隐忍,等待者那个一击即中的机会,还是从此刻起,慢慢地发生改变,让他的故事里,也有她的存在?
明萱忽然很想问问他的打算,这样她也好打算她自己的打算,是当一个冷漠的看客,在最恰当的时机清醒地抽身,还是与他一起并肩应敌,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共同经营一份细水长流的感情,得到她梦寐以求的安谧宁静。
她忍不住低声开口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裴静宸微微一愣,随即发现满室的丫鬟不知道何时都已经退下,他误解了明萱的意思,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净房里备了热水,梳洗过后,便歇下吧。”
他脑海中猛然闪过那夜山潭中她极尽诱惑的曲线,和她仓皇逃走的背影,不觉喉咙有些干涩,他沙哑着嗓音问道,“需要叫人进来伺候你吗?”
明萱脸色涨得通红,若非此时脸上尚还有一层厚重的妆容压着,她恐怕都要找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了,这副囧样。她可不想让旁人看到,于是连忙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虽然两世为人,可成亲却还是头一次,与裴静宸的婚姻。又是没有恋爱基础的盲婚哑嫁,算起来她和他还是陌生人呢,尴尬是难免的。
她将脸上的妆容洗去,露出一张清秀娇嫩的脸来,坐在妆台前将头上的发髻散开。如同黑色丝缎一般的发丝倾泻而下,看起来像是墨色的瀑布,在大红色的喜服上缠绕开来。显得分外妖娆美丽。
裴静宸坐在喜床上,饶有兴致地望着明萱,心底生出种奇异的满足。
等梳洗过后,裴静宸吹熄了屋内的明烛,只留下桌案上一对龙凤喜烛发出幽暗而跳跃的微光,他早已经除去了满身酒气的喜服,换了身月白色的薄绸内衫,靠着喜床的床沿坐下,转脸对着里床说道,“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明萱缩在被中轻轻点头,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嗯。”
她很紧张,心里也有些不太确定,接下来到底要不要一咬牙,索性就跟他圆了房。不论如何,她如今都已经和他成了夫妻,就算是盲婚哑嫁,就算是迫不得已,就算还没有建立感情基础,可这里是周朝,今夜是她新婚,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拒绝他的。
但不是情到浓时的缱绻缠绵,明萱心底总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正当她心里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时,大红色的纱幔放下,漏出若隐若现的光亮,裴静宸已然躺了过来,老实不客气地睡在她身侧,他的手穿过柔软的锦被,轻而易举地绕开她的衣襟滑到她肩上。
明萱觉得被他触碰到的地方有些痒,便不自在地扭了扭,将身子往更里面拱了过去,但刚过了不多久,她身旁的位置又被那紧紧地占据了,那双手虽然没有继续动作,可却依旧放在她肩头不肯离开。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倘若他误会了她是不喜欢他才这样的,反而会给这段尚未开始的关系蒙上阴影和误会。
明萱反手抓住了裴静宸的手腕,徐徐地将身子侧过来,正对着他。
忽明忽暗的烛光里,她看到一双灿若星澜的眼眸,她心中突突地打着鼓,却仍旧强作镇定地问道,“以后,我是要唤您作什么?爷?静宸?还是……夫君?”
交谈,是很好的放松,若他愿意循序渐近,将来自会收获一场你情我愿的美好情事,若他不肯,她便只能应付了事。虽是这样想的,心底却还是期望他能够多给她一些时间,因此眼神中便不由自主地带了些忐忑和期盼。
裴静宸静静地望着她,他没有回答她,却笑着反问道,“以后我叫你阿萱,好不好?”
明萱微愣,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她心里暗暗揣测着他的意思,难道是要她叫他阿宸?
裴静宸修长的睫毛微微闪动着,他将明萱的身子翻转过去,一手枕在她脖颈下面,另外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在她腰间,他闭上眼低声说道,“很累了吧?我很累了呢,睡吧。”
他徐徐将下巴搁在她脖颈,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真的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明萱不知道是该别扭于与男人如此亲密的接触,还是该庆幸裴静宸没有强行要与她圆房,她心中五味陈杂,洋溢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感受,听着耳后的男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砰砰直跳,又不敢乱动,怕会惊动到他,只好身体僵硬着躺在那里。
睡不着,想要趁着这机会厘清一些事,可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颈部和发间,那种奇异的感觉令她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办法好好想事情。
就这样昏昏沉沉,一直到天色起了微光,明萱都不曾合上眼。
卯时刚过,裴静宸习惯性地睁开眼,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他将眼眸瞥过,发现怀中的人儿正睁大着眼睛望着大红色百子添福的帐顶发呆,他眉头一皱,沉声问道,“阿萱,你未睡?”
明萱恍恍惚惚地转过脸去,猛然间与他的脸相对而触,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红着脸,小声地说道,“我好像有些认床……”
其实不是认床,而是头一次和男人这样亲密地挨着,又是以这样的姿势抱着,她不习惯,再加上半夜偶尔身体的相互摩擦,她脑子里很容易想起前夜祖母郑重交给她的那本画册里的图案。
作为一名穿越人士,她没有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的,前世资讯那么发达,虽然没有看过岛国动作电影,可是带点肉的明萱还是看了不少的,裴静宸这样一个姿容出色的美男在侧,说一点都不心慌失措,那一定是骗人的。
裴静宸低低地笑出声来,“姨母说你不管在哪里都睡得很踏实。”
在两家过定之后,圆惠没少跟他说过明萱的事,比如她胃口不错,一顿能吃三个白面馒头,再比如她睡觉踏实,若是心里没事,通常是一觉睡到天亮的,有一晚电闪雷鸣还下着暴雨,将柴房的屋顶都给掀开了一个口子,庵堂里的比丘尼和沙弥尼都起来了,唯独她第二天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昨夜却失眠了,还独独寻了个认床的借口……
明萱一愣,随即脸上染起了一片红云,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倒是有心想要抢白一句“爱信不信”,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与裴静宸纵然已经是夫妻,可彼此之间却还未曾做到坦诚,他既不曾将真实的想法道出,她自也没有必要先与他显得那样亲近。
她是那种一旦认准了就不会再退缩的人,所以在没有十分了解百分之百信任这个男人之前,她选择先观望,先是搭伙的关系,若是以后彼此了解地深了,再作另外的打算好了,她一直以来的期望值,其实都并没有那样高的。
略顿了顿,明萱开口问道,“今日要给长辈们请安敬茶,世子夫人那边是有人来请的吗?”
祖母说过,这周朝婚娶的规矩虽然大致上相似,但具体到时间内容却每家都不同,裴家这里因为杨氏是继母的关系,定然是不会替他们操心的了,那该要如何行事,则当要自己心里有底才行,否则一旦行差踏错,就都是她的错。
裴静宸眉头略皱,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必去给那些人敬茶。”
他见明萱满脸不解,便解释着说道,“裴家人口太多,那些人又没个省油的灯,平素若非得已,我并不想与他们打交道的,昨日他们那样冷待你,今日便是过去敬茶,恐怕也难免再受为难。既如此,咱们就不过去了,起身之后我派个丫头过去说我又犯病了,他们自然也就没有话说。”
明萱想了想,点了点头,裴静宸这“病”既是旁人苛责他束缚他的把柄,实则却也是最好的护身符,虽说新妇过门之后给公婆和夫家的人敬茶请安才算是真正融入了夫家,可那是在别人家,裴家这样的境况,她不论怎样做恐怕都不会受人待见的,裴静宸这样的安排倒是好,反正她也并不想成为“裴家的人”。
她顿了顿,半晌又忽然红着脸问道,“那元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