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低低地说道,“原来哥哥都知道了……”
她忽得抬起头绽放笑颜,语气轻快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我的愿望很简单,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地活着,替父亲撑起三房这片天,这便就足够了。”
也好……也好能让她对得住逝世的亡灵,不辱被她所占的这副躯壳。
她微顿,又担忧问道,“听说哥哥在御前拒了皇上的赐婚?”
顾元景轻轻一笑,“倒也没有那样严重,皇上只是问我有无婚配,临南王的郡主配我可还使得,我只答微末军子配不上金枝玉叶的郡主,皇上便不曾再提,谈不上御前拒婚那样严重。”
他抬眼瞥向静默地不发出一丝声响的裴静宸,低声说道,“临南王的掌珠紫藤郡主,听说不只美貌过人,还才华出众,那是盛京多少贵介公子求而不得的人物,我不过是个婢子生的微贱庶子,能得这份亲事,应该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吧?
连大伯父都劝我要应下这门亲事,好与雄踞一方的临安王爷搭上关系,可叹大伯父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一点都看不透,倘若我当真顺势应下,成了临南王的女婿,那才真的是打了他的脸面。妹夫,你说是也不是?”
那亲事,可是俞惠妃荐的呢。
俞家和临安王府的关系盘根错节。哪怕顾元景当真娶了紫藤郡主,将来俞顾两家有利益冲突之时,临南王府也定会站在俞家那头,永宁侯得不到一点好处,甚至还有可能失去顾元景这名前程大好的侄儿。
须知,当年顾家三房的惨案中,若是深刨下去。难免会要看到顾家大房的影子,顾元景若与郡主繁衍了子嗣,那站立场时,谁亲谁疏,自然一目了然,便是他仍旧秉承着忠于顾氏家族的思想,可光他这身份,便已经足够让永宁侯不安。
裴静宸眼帘微动,便将这些关节都想得明白,他唇角微翘。“是舅兄仁厚。”
他顿了顿,“不过舅兄此举却是对的。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莫说后宫之中尚未诞有皇子,便是有,此时争这些未免也有些太早。
再说临南王。如今虽是手握重兵,盘踞一方的藩王,可如今四海升平,皇上手中权势一稳,撤藩是势在必行的。到时说不得还要怎生闹一场,舅兄这四年浴血拼搏,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实是没有必要再搅和进去的。”
明萱微微有些诧异,她知道她的夫君绝非腹中空空的寻常纨绔,亦知晓他暗地里蓄养了不少势力,可不曾料到的是,他竟然敢在顾元景面前,毫不遮掩地将自己对于朝局的见解说出来。
成婚不过三日,他便这样信任她和她的兄长了吗?
他就不怕这些言论被洩露出去,令他多年的隐忍和藏拙功亏一篑?
顾元景却抚掌高声笑道,“好!”
他眼中的激赏再明示不过,“妹夫的想法,恰与我不谋而合,皇上乃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要收回手中权利,不过是早晚而已,等那时,莫说手握重兵的藩王,便是那些盘踞边疆的大将,亦是要将兵权尽数交回去的。”
所以,当年韩修才会舍弃宁国将军的封号,而请求入仕。
他这回劳军犒赏过后,亦要求个相同的出路。
因这番诚恳对谈,顾元景心中对裴静宸的审度去了大半,倒觉得这个妹夫虽生在裴家,可为人却不似裴相那样奸猾佞妄,以裴静宸在坊间声名,在他面前仍肯吐露真心,这是以诚相待,并没有将自己和妹妹当作外人。
明萱见这世上与她最紧密相连的两个男人相谈甚欢,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欢喜,她只坐在边上,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析朝中局势,畅谈应付对策,心中生出满足。
真好,哥哥并不介意她的夫君姓裴呢!
但她随即又想,顾元景虽然在疆场历练过增添了几丝刚毅强悍,可内底却仍然是个淳朴憨厚的老实人,即便那件事上,皇上难辞其咎,可他心中仍然抱着坚定的忠君思想,一分一毫都没有动摇他对皇上的忠诚。
他为人宽厚,就算裴相是罪魁祸首,也不愿意将胸中怒火对准了其他无辜的裴姓子孙,所以才在最初的芥蒂之后,完全地接受裴静宸成为他的妹夫吧?
申时刚过,二门上传话来说,马车已经套好。
明萱便与朱老夫人依依惜别,她轻柔地替祖母拭去眼角泪滴,笑着说道,“不过只是隔了几条街的距离,若是祖母想孙女儿了,使个人来唤我便是,如今孙女儿出了阁,出门走动反倒要比从前更方便了,您怕什么?”
她扶住朱老夫人臂膀,接着说道,“再说过几日,不是芜姐儿的好日子吗?孙女儿是定要回来送送她的,到时候咱们祖孙两个不又能见面了吗?”
话虽如此,可四年来朝夕相伴的孙女儿到底不在跟前了,朱老夫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总像是缺了点什么。
她侧了侧脸,偷偷抹了抹眼泪说道,“出了阁的姑娘还时常往娘家跑,是要被婆家人耻笑的,祖母也不盼着你常来看我,只要你日子过得好,宸哥儿待你好,我便放心了。”
不论心里愿意不愿意承认,男人的尊重和宠爱,关乎着女人的一生。
朱老夫人是守旧的女子,哪怕皓腕铿锵,也曾杀伐决断,但终究还是本着以夫为天的教条生活的,她不怕裴家不待见明萱,亦不怕明萱会在杨氏手上吃亏,心中最在乎的,还是她夫妻和顺。
明萱瞥了眼不远处正与顾元景惺惺相惜告别的裴静宸,眼波微动,浅笑着对朱老夫人说道,“祖母放心,孙女儿会将日子过好的。”
不论生活和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只要她努力,对方也不抗拒,便没有过不好日子的道理,她善于经营,裴静宸也很努力,将来……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吧?
朱老夫人拉着明萱的手恋恋不舍,一直送到大门,才肯放开,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她对着管嬷嬷感慨万千地说道,“当年我送岚娘出阁时,亦是这样的心情,盼望着她嫁一个好人家,却又舍不得她走。”
她摇了摇头,“萱姐儿嫁得近,大小年节总也有见着的时候,可我的岚娘却是要见一面都难。”
管嬷嬷忙劝慰着说道,“九月五爷大婚,姑太太来信说要亲自送过来的,您怎么给忘了?再不过三月,老夫人便能和姑太太团聚了呢。”
朱老夫人眉梢弯了起来,“对呀,我怎么就忘记了这茬,等琳玥嫁过来,我这老婆子便又有心尖上的人陪着了,倒也免得我老来寂寞。”
她说完便要转身回去,却蓦然看到对门韩府内冲出一匹通体赤黑的骏马来,高头大马之上,一身玄色锦袍的男子威风凛凛,迎风而驰骋,像是闪电一般掠过而去。
管嬷嬷小声嘀咕,“看起来像是那位平章政事韩大人,可这么急,莫不是朝中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急事?”
朱老夫人留心了韩修离开的方向,眉头紧紧皱起,心中有些不大好的预感,那不是去往宫里的路线,却是方才明萱和裴静宸马车离开的方向。
她面上惊疑不定,却又无能为力,只好紧紧攥住手心,沉声吩咐道,“扶我回安泰院,再派个小丫头替我将四爷叫过来,我有事要对他说。”
轻摇的马车里,明萱好奇地掀开车帘望着熙攘街景,盛京繁华,每一条主干大道上都有着鳞次节比的商铺,各色各类,应有尽有,她一时看花了眼,目光久久停留不舍得收回。
裴静宸见她那样入神,便也将身子歪了过去,“在看什么?”
自然而然便发生了的亲昵举止,不知不觉间的身体接触,他贪恋她身上清新的味道,不由便将脖颈放在她肩膀上,说话时口唇的热度若有似乎,不经意间吹到她的耳垂,激起一阵轻微颤栗。
初尝人事的身子极其敏感,明萱的手一抖,车帘便应声而落。
她脸色微红,语气似娇嗔又似撒娇,“别闹,就是好久没有看到外头的景致,多看几眼罢了。”
这般娇媚,裴静宸只觉得喉咙一紧,双臂便拥她更深,“左右我在家无事,以后你想要什么时候出来上街,我便都陪你一起来,可好?”
他从她身后拥住她,用脸颊轻轻磨蹭她的脸颊,一边又撩开一道缝隙,指着外头说道,“听长庚说那家盛记,是盛京城里手艺最好的酒楼,酒好,菜也好,因为身子不好的关系……”
裴静宸好看的面庞上忍不住漾出笑意,“因为要假装身子不好的关系,除了一些躲不开的宴会,我基本上从来不在人前出现,所以长庚夸赞地天上有地上无的这个盛记酒楼,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呢,只吃过长庚带回来的几道招牌菜,端得是美味,一直想要大大方方去一次呢。”
他俯身将唇贴在明萱耳际,“有时间,我们去一次吧!”
这样温柔攻势,明萱招架不住,脸红心跳地说了句,“好。”
她话音刚落,便只听到“腾”地一声,有惊马的鸣啼,随即便感到马车倾斜,四周街巷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她明白恐是又遭遇了一次车祸,心中有些慌乱,这时,缠在她腰间的手臂越发紧了,几乎是将她整个身子拢在了怀中。
随着耳畔那句“别怕”,马车就此定住不动。
车外,满身玄衣的男子驻足而立,“车内可有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