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方才没有敢抬头直视裴相,倒不曾看出有什么不妥,只是裴静宸既然这样说了,想来裴相的身体是真的出了问题。这倒不是她盲目信任自己的丈夫,实是她知晓裴静宸久病成医,又跟着玉真师太久了,对中毒的症状远要比普通的医正来得熟悉些。
她眉头微蹙,望着空空如也的仪门,低声问道,“那要不要派个人去提醒相爷一句?虽然……但他总是你的祖父。”
裴静宸怔了一会,缓缓地摇头,“不必了,祖父身边的能人异士颇多,上回来替我看腿的那位孙太医就是他的人,孙太医虽然不精专毒术,但却也是医界泰斗,祖父这中毒之相既已经浮在面上,孙太医若是见着了,不会一句都不提醒的。”
他眼神晦涩,墨黑的眸被睫毛的阴影挡住,一时看不清心事,“再说,刚才我隔得远,看得也不甚分明,若是弄错了,岂不是又是一出是非?罢了,时辰不早,咱们还是先去南郊。”
明萱见他虽这样说,但语气终究还是有些落寞,便觉分外怜惜。
裴静宸大约从出世起,便没有享受过什么骨肉亲情,只除了在玉真师太和圆惠师傅这里能够得到一些温情之外,他的世界里只剩孤冷寂寞,其实,他的内心深处一定十分期盼渴望那些别人唾手可得,而他却求而不得的亲情吧?
所以,哪怕裴相待他那般冷漠,哪怕裴相极有可能是杀害他母亲的真凶。当发现假想了十数年的敌手可能中毒命不久长时,他非但没有欢喜雀跃,反倒觉得格外沉重低落。
她眼眸微垂,将帘子放下。对着长戎说道,“走吧。”
马车到了南郊田庄上时,罗叔吃了一惊。忙上前将车马接下,迎了明萱夫妻下来,“小姐要过来,怎么没有事先派个人知会一声?咱们也好多作些准备,让小姐和姑爷住得舒坦一些。”
虽说院子每日打扫,主屋也收拾得很干净,但到底明萱从来没有来此住过。屋子里也没有特意摆设过,厨上的食材也都只是田间常见的一些农家菜色,没有特地准备些上规格的材料,用来招待主子,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想了想。拍了拍脑袋说道,“这会天色一经暗了,再去集市恐怕也买不到什么,不若我让庄子里的小子去东头的河里试试看能不能捕捞到新鲜的鱼子,小姐和姑爷这头一回上这来住,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得吃。”
罗叔一边说着,一边叫过旁边的小子,招呼着便要去网鱼。
明萱忙叫住他,“罗叔。不必那样麻烦的,我和姑爷不是那等讲究的人,鲍参翅肚吃得,清粥野菜也吃得,你哪,也不要这样劳师动众的。平时你们吃什么,我们便也吃什么,这样就好。”
她抬头望了眼沉下来的天色,“再说这么晚了,天又冷,莫说这河里恐怕网不到鱼,便是有,这黑灯瞎火的,我也不愿意你们去受这遭罪。都过来吧,我有话要说。”
罗叔听了,虽然觉得有些怠慢了主子,但终于还是跟着明萱进了正屋。
明萱见裴静宸舟车劳顿,神色有些疲乏,便先让丹红带着几个丫头将带来的床褥被子先去主屋的内室铺好,又令人将屋子再打扫摆设了一遍,这才和长庚一起扶着裴静宸先进去歇歇,她自己料理完了这头,才去了正厅。
小素还有庄子上的陪房闻讯都陆陆续续到了,见了明萱纷纷行了礼,小素从前就在漱玉阁当差的,与明萱在一起的时间长,胆子便也大一些,笑着上前问道,“小姐这回来,不知是歇个两日便走,还是打算小住一阵子的?”
她先头进来的时候打量过马车,看到这回是带了行李过来的,才有此问。
明萱笑着点了点头,“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你们姑爷的腿受了伤,我怕他老在家里呆着闷坏身子,所以才和他一起到这儿来小住一阵,至于住多久,倒还没有想好,三五日总也是要的,只盼你们莫要因为我们来了,便觉得不自在了,平日该做些什么,便还做些什么,不用特地迁就我们。”
她顿了顿,“只是从今日起,这庄上的守卫却得严密起来了。”
这南郊多数是达官贵人置办的田庄,都是朝中显贵,寻常贼子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因此平素的治安良好,原本不必这样尽心防范的,但是明萱对裴家那位世子夫人的狠毒手段,心中有些打鼓,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态,她觉得有必要对安全守卫这件事重视起来。
一个精壮的汉子上前一步,“小的叫做王二宝,是负责庄上的安全的,待会我便让庄子上的男人们集结起来,分成两队,每日每夜间都巡逻起来,还请小姐放心。”
这个王二宝,是明萱从永宁侯府带出来的陪房王善家的儿子,都是从前三房的旧人,很是忠心。原来他们一家在侯府很受打压,自跟了小姐来了庄子上,不仅生活富足闲适,月钱也比从前高了许多,小姐还给他寻了一方妻子,如今日子过得很好。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一直都想着要为小姐尽忠。
所以,听到明萱说要派人巡查,他所有的积极性都给调动起来了。
这时,小素的兄弟寿安兴冲冲从外头进来回禀,“小姐,镇国公府上来了辆马车,说是相爷命人来送银炭和野味的,那几位大哥没有进来,就将东西卸在了前院,小姐,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萱脸上微微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裴相真的送东西过来了,速度还竟那样快……她顿了顿,笑着说道,“寿安,的确是相爷派人送来的东西,你带几个人出去将炭火搬到库房,把野味送过去厨房。”
等将该交代的事都安排了一遍,她便让大伙都散了,独独留下了小素,“你雪素姐姐现在怎么样?这几天身子可还好了一些?”
自从何贵出了事,明萱便派人将雪素接去了南郊庄子上住。一来是怕她在家里触景生情,心中担忧害怕又无人可诉,二来也是为了多些人开导她劝解她,也有人照顾她的意思。南郊庄子上的多是从前三房的旧人,小素又是漱玉阁时一起共事过的,有熟悉的人在,她心里该能多几分安全感的。
小素叹了口气,“初初来的时候,雪素姐姐的精神不大好,整日里为了何姐夫的事情担心受怕,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老说些不吉利的话,我们几个整日都围着她,生怕她想不开。上月间,雪素姐姐忽然昏倒了,后来请了大夫来说,原来她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子而不自知。我原想着要递消息给小姐您的,雪素姐姐却说怕您知道了更担心她,非不让,所以才……”
她顿了顿,目光里忽然多了几分敬佩,“雪素姐姐知道有了身孕,便像是换了个人,虽然胎有些不稳,但她却很配合大夫。她说,就算何姐夫死了,她也要一个人把他的孩子拉扯大,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剩下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办,所以她再也不能作践自己了。刚才我经过她屋子,见她还躺着,所以便没有叫她起来。”
为母则强,再柔弱的女子为了自己的孩子,都会变得坚强。
明萱目光微动,心里十分愧疚,倘若不是要替她办事,何贵不会去西夏国冒这么大的风险,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道他生死,不知道他下落,只能干等着,靠着心中一点祈盼和新年,祈祷他尚还活着,等战祸过去,他会平安归来。
她低低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怜惜,“你带我去看看她吧。”
夜上微澜,西厢的小院子里燃着灯烛,明萱推开门,看到雪素靠在床头,在跳跃的烛火下正画着图样子,侧影消瘦,看起来十分柔弱,她心中不由一痛,低声问道,“在干什么?”
雪素回头,见是明萱,有些惊讶,“小姐怎么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挣扎要起身下来。
明萱将她按住,望着她微隆的小腹,忙说道,“你跟我客气那些做什么?莫说现在你是双身子,就是从前在漱玉阁的时候,无人在的时候,咱们之间也都不讲究这些虚礼的。好了,快靠着坐下,不要动了。”
她坐在雪素的床沿上,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屋子,虽然有些简单,但很干净朴素,桌案上没有什么华丽的摆设,倒是放了一盆新鲜的梅花,给这简单的屋子增添了几分亮色。墙角处静静躺着一个炭盆,热气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在这寒天也不觉得十分寒冷,她不由轻轻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小素果然没有负了她所托,将雪素照顾得还不错。
明萱侧头去看雪素画了什么,见是老虎鞋的鞋样,油灯旁边又摆了一个针线篓子,她便忙说道,“我听说孕妇不好动针线的,你画画鞋样我不说你,但孩子的鞋子衣服可不许自己做,怕伤了眼睛不好。”
她握住雪素的手,认真地说道,“从前咱们在漱玉阁时,没事便做针线,丹红做得不错,素弯的针线也好,回头我和她们两个多做一些小衣服小鞋子,你不必担心孩子出生没有合身的衣裳穿,这会你还是听我的话,多休息,好吗?”
雪素闻言没有说话,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