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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2章 繁华若空候
    番外心头血
    太子五岁才懂得,自己降生那年,宫外诸王怀疑宫中内乱,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他这太子也得的不明不白。可他也冤枉,皇后没有子嗣,便捡了个年纪最小的,做了太子。
    这是他,捡来的便宜。
    五岁时,他便懂得这道理。
    不争,不抢,不夺,不想。
    太后让他行,他便行,让他停,他便停。
    太子病弱,自幼吃药比进食还要多。太后训斥,他捧着药碗,站在宫门前一昼夜,不敢动不能动,那时的他也不过七岁。爱鸟,鸟便死,贪恋鱼游水中,便自七岁到十六岁,都未曾再见过鱼。生杀大权,连同他这个小人儿的性命,都在那个自称太后的女人手中。
    他渐不再贪恋,任何有生命的物事。
    直到见到她的画像。
    清河崔氏之女,时宜。
    眉目清秀,也只得清秀而已。身边两个太监,躬身低声说着:“殿下,这便是您未来的太子妃。”他看那画中不过十岁的少女,执笔作画。
    她,是他唯一被赏赐的东西。
    他欣喜若狂,却不敢表露。
    自那日起,便每月都舀到她的画像,她的起居笔录。她不会言语,只喜读书作画,读得书是千奇百怪,也有趣的很。作画,只肯画莲荷,莲荷?莲荷有何好?许是小女子的情趣,他不懂,也无需懂。
    不过,那莲荷却真是画得好。
    他每每临摹,总不得精髓。
    时宜,十一。
    她在小南辰王府的徒儿里,不过排行十一。七岁那年,入府被欺负,不能言语,处处忍让。后常常隐身在藏书楼中,整日不见踪迹。可如自己一般,不喜与人交心?无妨,你日后便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你不喜与人交心,便只有你我。我断然不会欺负你。
    过了几年功夫,年岁渐长,她已被一众师兄师姐呵护备至,得南辰王独宠。
    收集天下名茶,搜罗前朝遗落曲谱。
    小南辰王与命定的太子妃间,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太后生辰那日,有人递上小南辰王谋反的奏折。
    这奏折,年年有,年年压下来,这一年倒是多了一条与太子妃的传闻。太后朝堂横眉,扔了折子,厉声质问:哪个奏了,哪个站出来,若能将南辰王拉下马来,那数十万家臣便是你的。
    无人敢应,皆是寒蝉若噤。
    笑话,南辰王少年领兵,从未有败绩。
    太子在东宫得知,也未曾开口。
    这傀儡,在此位十年,素来是个哑巴太子,谁人不知?
    太后何尝不怕,当日诸王叛乱,便是这小南辰王的一句话所致:
    “疑宫中有变。”
    他若想要这天下,便只得拱手相送,区区一个太子妃又有何妨。太后如此对身边内宦说着,这世人角色都是互相给个薄面。她让那西北江山,不管不顾,只求一生太平,能让小南辰王留了这皇宫皇朝,能自己这半老之人安享富贵。
    然世事无常,太后暴毙内宫。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笔,写的第一道脀旨,便是太子妃入宫完婚。同日,密诏清河崔氏入宫。
    那日,清河崔氏行过重重宫门,跪在东宫外,足足两个时辰。雪积有半尺,衣衫尽湿,膝盖早已冻得麻木。跪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
    东宫太子,宫外从未有人见过,清河崔氏父子,可当得无上荣宠。
    卧榻上面色苍白,却眼如点墨的男人,裹着厚重的狐裘看他们,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不言不语,偶尔喝水润喉。
    近天明时,有人捧来药,蒸腾的白雾中,他面容模糊,始才咳嗽起来。
    偌大的东宫,悄无声息,唯有他阵阵低咳。
    清河崔氏父子,忙不迭叩头,将来时商议的如何以十一为饵,谋陷小南辰王的话说出。太子静听着,却有些不快:“小南辰王终究是朕的叔父,你等的计策…太过阴毒了。若让皇后得知,要朕如何交代?”
    未曾有继位大典,却自称朕。
    “陛下…”清河崔氏?他继续低头喝药,眉目被雾气浸染的,不甚分明。
    这场谋算,终是困住了那个小南辰王。
    他自为太子来,初与这王相见,却是在灯火昏暗的地牢内。他是君,他为臣,他立于他面前,他却不跪他。
    彼时太子,此时天子。
    能得天下,却得不到他一跪。
    也怪不得他,他已死了。
    他披着厚重的袍帔,仍旧受不住牢内阴冷湿气,宫中十年,他拜太后赏赐,日日饮毒,如今只得日日以药悬命。
    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他唯一被赏赐,所拥有的人。
    “当日圣旨,朕要你认她做义女,便是要将这江山换美人,”他冷冷清清地笑着,略有自嘲地对着已死的人说着,“朕最多十年阳笀,十年后,天下谁还敢与你抢?”
    “朕对得起你,你的身世之谜,这天下只有太后与朕知道,太后已死,朕也不会说。”
    夜风打散了烛烟。
    他离去,命厚葬,仍留谋逆罪名。
    都是你们在逼朕。
    若非太后想要成全你与她,朕怎会毒害母后。
    若非你抗旨不从,朕又怎会谋陷你?小南辰王一死,朝堂谁能担此天下?无人可担。生灵涂炭,百姓流离。
    朕不想,也不愿,可朕…
    后记
    东陵帝,自幼被困东宫,终日不得见光,后有清河崔氏辅佐,俘逆臣小南辰王,正朝纲。帝因太子妃秘闻,恨小南辰王入骨,赐剔骨之刑。
    小南辰王刑罚整整三个时辰,却无一声哀嚎,拒死不悔。
    后得厚葬,留谋反罪名。
    登基三载,帝暴毙。未有子嗣。
    江雨菲菲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六朝尽空,仇怨已去,长安仍在。
    前朝无缘一见,此生,你可能让我真的,见一见你。第四十一章繁华若空候2
    九月下旬。
    王家婆婆突然而至,跟着的是曾有一面之缘的王家长孙和几个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距离上次相见,已是数月,年迈的婆婆待她依旧客气,甚至还多了几分亲厚。婆婆在沙发上坐下时,轻轻拽着时宜的手,也坐下来,像是很清楚她身体不好。
    “这位大少爷呢,性子急了些,婚期太近,不给婆婆多留些时间,”婆婆微笑著,轻握住时宜的手,“只有六套,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时宜恍然,去看周生辰。
    不自觉地抿起嘴角。
    他把沙发让给了她们,坐着木椅,手肘撑在扶手上,也对她笑。
    “这只是初样,”婆婆将他两个的反应看在眼中,忍俊不禁,“估摸着,还要过来三四次,你先看看这些。”
    “下次我过去好了,”时宜实在不好意思,让这么大年纪的婆婆到处跑,“婆婆下次做好了,提前告诉我们,我可以过去的。”
    “无妨的,”婆婆笑,“你大病初愈,文幸又在上海的医院,我来一次,能看两个人。否则啊…还不知道文幸什么时候能痊愈,来小镇看我。”
    文幸住院的事,周生辰告诉过她。
    不过因为她身体的原因,始终没有同意她去医院探望。
    婆婆如此一说,她倒也有了机会,顺水推舟说,自己恰好一同前去探病。周生辰这次倒是没有拦她。
    有人拆开匣子,不多会儿,就有了悬挂衣物的暗红色架子。
    六套中式、西式的结婚礼服,都被一一挂出来。
    她穿过多套衣服,都出自王家的手。
    不过大多是小辈缝制。
    这次是婚宴的礼服,王家婆婆亲自打样,到底是不同。说不出的华贵,却又内敛,无论从选料,样子,还是缝制的手工,都无懈可击。
    时宜试衣时,是在书房,只有王家婆婆和周生辰在。
    不经意就问了句,王曼为何这次没有来?她知道王家因为她是女眷,所以大多时候,都出于避讳,会让王曼陪时宜试装,就算有王家婆婆来,估计也会相同的做法。
    时宜如此问,本是关心。
    却不料,坐在身边的婆婆有些沉默,她察觉时,婆婆已经略微叹气,说:“她也在上海,不过是在养胎。”
    养胎?
    时宜记得王曼还是未婚。
    怎么会…
    她不敢再追问。
    倒是周生辰很轻地咳嗽了声,说:“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头自己选的,”王婆婆摇头,“大少爷无需抱歉,那丫头明知道二少爷已成婚,还要…如今她已经搬离王家。周家的规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时宜恍然。
    她试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书房,时宜这才轻声说:“王曼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和佟佳人时间差不多,”周生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换衣服。”
    “嗯…可惜了。”
    照着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应该已经“嫁”给周文川了。古旧的周家,能准许多房的存在,并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么?
    她也说不清。
    曾求而不得,于是委曲求全。
    只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偿了心愿?
    两人在试衣间换衣服。她为他穿上衬衫,轻轻地,从下至上,逐一系好每粒纽扣。他手撑在壁柜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动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领口滑了一圈,确认细节妥帖,周生辰这才低声解释:“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习惯,只当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声。
    文幸检查指标一直不合格,手术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读的医科,自己注意修养,情况似乎开始好转。
    王家婆婆年岁大了,和文幸说了三两句,便离开了医院。时宜和周生辰陪着她,到草坪的长椅晒太阳。文幸坐下来,时宜便伸手问周生辰要来薄毯,压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后,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却不燥热。
    她挨着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着陪着。
    “农历已经…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弯弯地看时宜。
    时宜点头:“九月初七。”
    “农历九月…是菊月,对吧?”
    “对。”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记,一个菊花开的季节,叫菊月,一个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余的,我小时候被逼着记,说是记下来了吧,现在又全都忘了。”
    时宜被她逗笑:“这些都用不到,不记也罢。”
    “可是,”文幸轻声说,“梅行喜欢…名门闺秀一样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约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这个小姑娘,她心里放着的人,是那个“残柳枯荷,梅如故”。
    或许先前有些感觉,但并未落实。算起来,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岁,梅行那个人看起来深藏不露,三十五六岁的未婚男人,没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热衷男女□的人,也曾为应付家人,订婚过两次。
    她不了解梅行,但却知道文幸在吐露隐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会开解人。
    幸好,文幸换了个话题来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时而弯弯,时而又睁大,非常的入戏,像是好久都没有说话了,难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钟,被周生辰和时宜送回房间,脸颊还红扑扑的,兴奋不已。
    到最后,他们离开时。
    文幸忽然对她嘱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尽量不要去探望她。”
    说完,还去看周生辰:“记得了哦。”
    周生辰笑着,轻摇头:“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些事情。”
    “我挂念你们,”文幸抿嘴笑,“还有,你们的婚宴呢,我是一定要去的,一定。”
    “那就先养好身体,指标合格了,做手术。”
    她轻轻地啊了声,握住周生辰的右手:“手术推后吧…换了其他人的心,万一,我不是最爱你这个哥哥了怎么办?”
    她的语气,有些撒娇。
    周生辰的眼底都是温暖,低声叮咛,都不过是些寻常的医嘱。
    夜深人静时,她再去想文幸的话,总觉有种遗憾在里面。她躺在床上,随口问他,是否知道文幸喜欢梅行?周生辰倒不意外:“看得出。”
    “看得出?”
    他不置可否:“很容易看出来,就像你第一次见我,就有种…让人意外的感情。”
    她噢了声:“继续说。”
    虽然佯装不在意,话音却已经轻飘飘的。
    周生辰倒是真的解析起来,“最难掩饰的东西,就是感情。一个女孩子,喜欢谁,非常容易识破。看眼神,看动作,还有说话的语调?差不多就是这些,足够判断了。”
    他说的是大范围的女人心理。
    可她联想的,却是曾经那些细微的小心思,都被他以旁观的礀态观赏着。
    她咳嗽了声:“那么,过去有人…嗯,喜欢你,你都旁观着。”
    “是,旁观,”他想了想,“或者,避免独处,以免给人错误的心理暗示。”
    “那…如果是需要你有回应的人呢?”
    她避开了未婚妻三个字。
    他低笑了声,也不点破她说的是谁:“除非是我太太,才需要回应。”
    最佳答案。
    时宜不再去追问,显然已经满意。
    可却牵挂着文幸的事情,她并没有那么热衷做红娘,不过既然周生辰了解,倒很想私下问得清楚些。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那么,梅行对文幸…”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略微沉吟:“我和他,不交流这些。”
    “可文幸是你妹妹,略微关心也好。”
    “这世间最难的,就是你情我愿。”
    时宜不敢相信,这是周生辰能说的话。
    果然,他很快就告诉了她:“这是梅行说的。”
    时宜想了想,忽然问他:“农历二月,别名是什么?”
    “绀香。”
    “四月呢?”
    “槐序,”他笑一笑,“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在想,一个人偏执地要求另一半喜好古文学,是不是很神奇?”
    他嗯了一声。
    她侧躺在他身边,还沉浸在文幸对梅行求而不得的故事里,察觉壁灯被调亮了些。他俯□子,低声问:“会说苏州话吗?”
    “会,”她有些奇怪,“家里有亲戚在苏州,和沪语相通,小时候就会了。”
    两个人,都喝了一些莲子心芽泡的水。
    说话间,有微乎其微的清香,呼吸可闻。
    “用苏州话,念些我教过你的诗词,好不好?”他微微偏过头。
    她轻轻说了个好。
    哪里有教过,分明就是他…时的吴歌。
    那些暧昧的,或者明显**的词句。
    “我会慢一些,你如果难受,就告诉我?”
    她嗯了一声,觉得身子都烧起来了。
    明明是体贴的话,偏就让他说的,**意味浓重。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凭着记忆,轻声念给他听,偶尔不好意思了,就停顿下来。初秋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两个人辗转在薄被里,虽有汗,他却不敢贸然掀开,怕她受凉。
    她渐渐念不出,诗词断断续续,思维不再连贯。
    …
    熟睡前,她终于想起心头疑惑:“周生辰?”
    “嗯。”
    “为什么要我用苏州话…”
    黑暗中,他似乎在笑:“有没有听过一句词?‘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吴音吴语念吴歌,挺有趣的。”
    她恍然,这词是夸赞吴音的名句。
    吴语里又以苏白最软糯。吴言软语,好不温柔。
    可词中意境分明是微醺时,用温言软语来说话,到他这里,却又蒙了桃粉色泽…
    周生辰忽然又说:“要求自己的另一半爱好古文学,没什么奇怪的,本身就可以是一种情趣。”比如背茶诗,比如背茶名,再比如,他念给她听的吴歌,为她提的诗句。
    时宜想想,倒也不错。
    可也因为这句话,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她用脸贴近他的心口,听着节奏分明的心跳,低声笑:“周生辰,你吃醋了。”
    过了两天,她和周生辰去看文幸。
    她看起来状态很好,指标却始终不合格,就这半个月,已经错过了一个合适的供体。这些都是周生辰简述给她的。她不懂器官移植,却懂得,先天性的,一定比后天危险系数高很多,由此更不免心疼文幸。医人者,始终难以自医。
    这次去,她遇到了梅行。
    文幸的病房有自己的客厅和沙发,时宜在周生辰去和医生谈话时,先进了文幸的病房。文幸披着浅蓝色的运动服外衣,低声笑着,梅行也摇头笑,摘下眼镜,从口袋里舀出手帕擦拭。
    “嫂子?”
    “嗯。”
    “嫂子,我这里有好茶,泡了两杯,”文幸把自己舀盏,轻轻推到时宜面前,“我不能喝,你喝。”时宜觉得好笑:“你的确不能喝茶,怎么还要给自己泡一杯?”
    “看到梅行来,一高兴就忘记了,”文幸轻飘飘地去看梅行,“梅祸水。”
    梅行尤自笑着,却是笑而不语。
    有护士进来为文幸例行检查,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想要去舀那杯茶,手刚碰到茶杯底座边沿,梅行却同时按住了底座的另外一侧。
    梅行眼若点墨,眸光更是深不可测,看了她一眼。
    时宜疑惑着回看她,却听到文幸在叫自己,就暂时没去深想。
    后来周生辰来了,和梅行在小客厅说了会儿话,梅行离开前,若无其事地嘱人倒了那两杯茶。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起刚才对视的一瞬,竟被梅行的气场感染,认为那杯茶有什么问题。
    他和文幸相比,远近亲疏应该很明显…
    她不该怀疑的。
    时宜身体好些了,就补自己离开两个月落下的工作,准备下周进棚录音。美霖听说她要开工,边细数工作,边抱怨自己要被各个制片人逼死了,当天下午就快递来最新的文档,足有一本书那么厚。为了配合她的声线,又以古装角色偏多。
    她随手翻看着,熟悉角色。
    倒是自己那本书,反而搁置了。
    书到收尾阶段,写的很慢,因为她记不清他的结局。
    记不清他是为何而死,又是如何死的。记不清,就只能返回去修改前面的,却又因为太看重,纠结在词句上,改了又改。
    周生辰最近很忙,她绝大部分时间,都自己吃饭,也很习惯他晚归。上午去看完文幸,他把她送回家就离开了。
    她看了会儿剧本,就开始分心修改自己的手稿,一改就改到了七点多。
    她脑子里斟酌着字句,两只手握着那一叠纸,不由自主地轻敲打桌面。过了会儿就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书桌上。那眉头蹙起来,放松,渐渐地又蹙起来,入神到了一定境地,竟没察觉周生辰回来。
    他挂起还有些细小水滴的外衣,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她在书房。
    他走进书房:“遇到什么难题了?”
    时宜下意识合上文件夹,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肩。
    他半蹲□子,示意她如此说就好。
    她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心结。”
    “心结?”
    “我在写一个东西,总想写到最好,遣词用句太计较,”她轻呼出口气,“是心结。”
    “嗯,”他表示懂了,“让我想想,怎么开解你。”
    她噗嗤笑了:“这就不劳烦你这个大科学家了。”
    “嘘…让我想想,好像想到了。”
    她觉得好笑,点头。
    “记得我曾经回答你,二月被称作什么?”
    “绀香。”
    他颔首:“这只是我习惯性的说法,认真说起来,二月有很多别称,出处各有不同,硬要说哪个略胜一筹,是不是很难?”
    她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就像在实验室,我从不要求学生完全复制我,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方法,”他略微思考,又说,“我不太写文章,但我知道过去的文人墨客,也都有各自偏好的,习惯使用的词句。做科研和写文章,核心都是这里,”他用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用你习惯的方式,写你想要的东西。”
    “嗯。”
    “没吃饭?”他拍了拍她的小腹,“饿不饿?”
    她老实回答:“饿了。”
    “走吧,”他起身,“我们出去吃。”
    “现在?”她听到雨声,能想象外面的电闪雷鸣。
    “我看过天气预报,一个小时后雨会停,我们慢慢开车,到车程远一些的地方吃。”
    “天气预报?”时宜对天气预报的印象素来不好,“万一不准怎么办?”
    时宜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和他说话。
    周生辰忽然停下来,转身:“也有雨停的概率,对不对?”
    她仍在犹豫:“我是怕麻烦林叔,下雨天还要接送我们吃饭。”
    “这次我开车。”
    “你开车?”
    他忍不住笑了声:“我会开车。”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真没见过他开车。直到在地下车库,坐上副驾驶位,仍旧仍不住看他手握方向盘的模样,总觉得有些微妙的违和感。不过车开上高架后,她倒是渐渐习惯了,他做任何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开车,也是安静平稳。
    雨刷不停摆动着,看起来有越来越小的趋势。
    到车开出上海时,雨真的停了。
    上海周边总有很多小镇,如同王家的宅院,她只去过那么一次,也是深夜,至今也搞不清是什么地名。今晚他开来的地方,她也不认得。
    他把车停在小镇入口的停车场。
    雨刚停,石板路还有积水。
    幸好她没穿高跟鞋,在他手扶下,跳过过大的水洼。
    临河岸,靠着几艘船,岸上便是小巧的饭店。船都不大,最多都是容纳两桌,周生辰定了其中一艘,两个人坐上船,船家便递来了菜单。
    “今晚就这艘还空着,两位真是好运气。”
    时宜笑,低头翻看简单的只有两页的菜单。
    由不得挑拣,来这种地方,吃的只能是风景了。
    她怕他吃不饱,点了几个硬菜。
    “二位稍等,菜好了,就离岸。”
    船家跳上岸,就剩了他们两个在船上。两侧只有齐胸高的围栏,有烛台,没有灯,最舒适的竟然是座椅,相对着,都是暗红色的沙发式样,身子小些完全可以躺着。如此端坐,也是深陷进去,舒服的让人想睡。
    “你来过?”她好奇看他。
    周生辰笑着摇头:“第一次来,临时问的别人。”
    她估计也是,这位大少爷,绝对不是享受这种生活的人。
    船微微晃动,船家折返,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岸上有两个年轻人,也想上船,我说这船被包了,他们…想要我和两位商量商量,能不能将空着的桌子让给他们?”
    船家指岸上。
    两人同时望了一眼,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的模样,小情侣。
    男孩子很紧张地望着他们,看到他们转头,忙悄悄双手合十,拜托他们一定要同意。时宜笑了声,听到周生辰说:“我没问题,我太太也应该没问题。”
    “嗯,让他们上船吧。”
    船家越发对这一对眉目良善的男女有好感,招呼那两个小青年上了船。两桌之间本就有竹帘,放下来也便隔开了。菜上了,船也开了。
    才离开河岸没多久,竟又下起了雨。
    她听到珠帘后年轻男女的小声说话,大概在算着这一日的话费,核对的十分仔细,从头到尾女孩子都在哀怨,这里多用了,那处该省下:“你看你,钱这么少了,还要在这船上吃饭…”
    声音很小,她听清了。
    她想起,刚毕业时进棚录音,有个实习的录音师和他的小女友。两个人每天精打细算,从周一到周五每顿饭是什么菜都安排好,就是为了,周末能吃顿好的,或者每月末到周边去走走。这是绝对属于年轻人的浪漫。
    她忍不住对他打眼色,小声笑。
    “怎么了?”
    周生辰靠在沙发上,右手臂搭在一侧,不解看她。她笑:“嗯。”
    他兀自笑起来。
    外边雨没有立刻停的迹象,船家把船暂停在一侧古树形成的“帷幕”下,对他们说,要避会儿雨,免得水溅到船里,湿了衣裳。
    临着岸边,又有风,看得到水浪拍打石壁。
    烛台在竹帘上,摇曳出一道影子。
    “你看没看过手影戏?”
    “手影戏?”
    “嗯…估计你没看过。”
    她记得小时候看电视里,有手影戏的节目,连着好几期。电视里两个人各自挽指,做成动物和人形,编纂出短小的故事,或是调侃事实。那时候她看到这些节目,隐约记得自己无聊时,也曾在藏书楼里借灯烛做过手影。
    因为是自学,会的样子不多。
    倒是看到电视节目时,跟着学会了不少。
    时宜做了个兔子,想要说什么,忽就顿住:“今天是九月初九?”
    难怪,桌上菜中有粽子和花糕。
    他嗯了声:“你在做兔子的影子?”
    “看出来了?”时宜笑着动了动手指,竹帘上的兔子耳朵也微晃了晃,即兴给它配了音:“哎…这广寒宫真是清冷,转眼就过了中秋,到重阳节了,倒不如去人间走走。”
    因为怕隔壁那对年轻人看到,她声音很轻,却戏感十足。
    他偏过身子,端详她的表演。
    时宜轻轻吹了下烛台。
    烛影晃了晃,兔子消失了,她转而跪坐在沙发上,自己的影子落在竹帘上,清晰而又单薄:“这位公子,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淡淡的,温柔的。
    这是她最擅长的古风腔。
    他兀自扬起嘴角,配合着她,低声反问:“哦?是吗?”
    “公子贵姓…”她双眼莹莹,声音越发轻。
    他略微沉吟,去看她的眼:“周生,单名一个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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