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江逸这边,他并没有想到江林早有防备,正打算约江春材一起去江林家一趟。
原本照着江春材的意思,既然有地契,就干脆找族里作主,把地契往江林跟前一拍,看他还不老老实实地还地还钱。
江逸想得有点多,一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拿出地契,就算要拿也要找个靠谱点的中间人,以防江林狗急跳墙。
二来这件事除非有十足把握,否则江逸不想通过族里,经过上次的事他就知道了,族里的处事原则是“关系第一、道理第二”,要论关系,江林势必会甩出他们八条街去。
因此,江逸和江春材最终决定,先去会会江林再说。
江逸想到了江林会很难缠,却还是低估了他的嘴皮子。
那天,他和江春材合计了一番,把江林所有可能的反应都猜测了一遍,并商议了应对策略。
没想到,江林听完了他们的话后,不愠不怒,甚至连表情都没变。
他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那地本来就是你家的,以前你爹常年不在家便托我种着,如今你回来了,理应还你。只是,你一直住在京城,除了读书就是和朋友游玩,并不了解农人的辛苦。现在地里正是苗壮的时候,从春到秋的劳苦不说,若硬是让我折上那些种子粪肥的钱,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这话说得诚恳,江春材虽然心里骂他狡猾,嘴上也不好直接说什么。
江逸想了想,带着笑说:“小叔,如果你是心疼那些本钱,做侄子的也必不会让你损失什么。你看这样可好,从翻地下种到锄草施肥,你统共花了多少钱,我一并算给你。”
江林瞟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你以为我缺的是你那点钱?我守的是农家人的本份,既然撒下了种就没有不顾下来的道理。如果我为了那几个钱就扔了那些庄稼,别说族里那些长辈们不会放过我,就连我自己都没脸在村里抬头走路!”
江逸看着他大义凛然的样子,在心里暗自发笑——这人还真是善于胡搅蛮缠,明明是占着人家的地不还,现在却被他说的像是自己非逼着他毁了庄稼,还真是……呵呵。
反正江逸闲来无事,也乐意跟他周旋两句,“我就算拿钱买了你的庄稼,也不会毁了。只不过是换个人种而已,庄稼自然还是庄稼。小叔你还担心什么?”
江林抄着手,一脸平静地说:“你不用多说了。我已经说过,既然下了种,就得种到底,给多少钱都不成。”
江春材被他噎得噌噌冒火,眼看就要发飙,却被江逸按住。
“既然如此,那我们改天再来。”江逸脸上笑意不减。
江林连句客套话都没说。
江春材被江逸拉着出了江林的院子,终于不再忍耐,一把甩开江逸的手,气道:“小逸,你刚才拦着我做什么?你看他那个无理狡三分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
江逸笑道:“大伯,你也看出来了,咱们根本就说不过他,即使再说下去也是现在这个结果。再说,咱们来时不就说好了,这次只为试探,原本也没想着现在就能把地要回来。你怎么还生真气了?”
江春材面色赧然,“我这不被那白眼狼给气得么……都糊涂了!小逸,是大伯没用,让你受这些委屈……我也就纳闷了,怎么每次在江林这里我都讨不到便宜?”
江逸笑言:“大伯是实在人。”
“唉,说不说的吧!用你大娘的话说,我是实在傻了!”江春材回身,指着江林家一溜五间青砖房,愤愤地说,“看到没?这是咱村第二家,青砖建的!靠的就是你们家那十亩地。”
十亩地,在这个全村田地不足百亩的地方,确实是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小逸,你不知道,当初你爹这十亩地原本是想留给我种的,那时候我那两个福薄的闺女刚没了,正是家里最难的时候。可是,我却生生地让他抢了过去。现在想想,若是当年我坚持一下,何苦现在为难你?”江春材提到从前那些龃龋,又恨又悔。
“大伯,没必要为着以前的事难受。你放心,这地既然是我家的,就早晚会回到我手里。”
江林,原本想着你是长辈,想留几分脸面。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了。江逸瞅了眼身后的青砖房,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另一边,王小雪从窗户口看着他们出了门,便掀开帘子进了堂屋。她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担忧的神色,“这地的事,终究是让他们提起来了。”
江林看了看她,软下语气安慰:“怕什么?我这不是把他们挡回去了?”
王小雪撇了撇嘴,“种了这么多年,谁舍得给他?可是,终究是没地契,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江林冷哼一声,阴测测地说:“小兔崽子既然这么闲,咱们就给他找点事做。我看他还有没有心思来琢磨着要地!”
王小雪扭着腰坐到他腿上,娇着声音说:“怎么,又要用到江二?”
“现成的,不用白不用。”江林脸上带着阴测测的笑,手却不老实地在王小雪身上动来动去,“对了,你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王小雪一边若有若无地扭着身子,一边回道:“一点儿进展也没有,你也知道,她们防着我,专门给我安排些剪鞋面、纳鞋底子的活,我就算想偷描个花样子都没机会。不过……”王小雪眼珠一转,脸上带上了点喜气,“我倒是发现了另一件事,如果真像我想的那样,可比花样子有用多了!”
“哦?”江林面上一喜,“什么事?”
王小雪妩媚地眨眨眼,掐着嗓子在江林耳边说:“先让我卖个关子呗……事成之后我一准儿告诉你。”
江林最喜欢她这种冒坏水的样子,当即把人一抱,脸上也带了些下、流颜色,“小雪,再给我生个儿子吧,自从小聪没了,咱们也十来年没孩子了……”
提到死去的儿子,王小雪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悲痛的神色。然而,就这么一抹真性情,又很快被欢愉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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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逸回到家,把云舒和大山叫到屋里,说了说江林的反应,之后兄弟三个筹谋一番,安排了下一步的计划。
还有一件事一直搁在江逸心里,不上不下,想逃避不行,可是又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那就是这具身体的爹——江池宴。
江逸实在没想到,从来没有开口叫过“爸爸”的他,这辈子还能有个爹。
说实话,有点儿别扭,也有些……好奇。
江池宴的近况,江春材并不比他知道得多。而冯远又说得不明不白,他也不好刨根问底。
因为先前江林的阻挠,以及江逸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一直以为这具身体和他一样无父无母。
如今看来,他爹江池宴还活着,甚至还是洪武年间的状元。如今人在沧州,不知道是在做官还是干什么,每月会让冯远给家里捎十两银子。
随着银子包在一起的,还有一封书信。
信封上用刚健的笔迹写着:吾儿逸亲启。
江逸只犹豫了五秒钟就心安理得地拆开了信封。
信件的内容很简单,只说了说他自己的近况,多是些生活琐事以及身体状况,甚至哪天多吃了一碗饭,就像有人问过他似的。
之后他又嘱咐江逸好好和苏家人相处,同时叮嘱他注意身体,多去村子附近的山上游玩,不要总一味看书。
他说,天下的书有那么多,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读完,年少时光却须臾即逝,应该好好享受。字里行间丝毫没有父亲教训儿子的口吻,反而像是和一位好友在互诉衷肠。
这观点在江逸看来十分有趣。
江逸不知不觉就把信看了三遍,竟有些嫉妒原主,同时更加好奇这个江状元倒底是怎样一个人。
江逸抓着脑袋衡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回信。
既然江池宴的来信是这种口吻,江逸想当然地认为这应该就是父子两个之间的常态。
于是他也放松了心态,闲话家常似的在信里写了些家里近来的情况,当然是报喜不报忧。同时又捡着说了些趣事,并嘱咐江池宴注意身体。
写到最后,江逸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希望父子早日重逢。
几天后,随着这封信一同捎到沧州的还有江逸亲手卤的肉干。都是他特意挑得最好的腱子肉,又香又有嚼劲,倒把冯远羡慕得不行。
无论是回信还是卤肉,江逸都是出于本心,并没有考虑太多。他却不知道,这番举动会让千里之外的人如何震惊。
当然,这是后话。
如今,眼下的棋江逸刚刚走了半步,另外的半步自然要看江林的反应。
如果江林识相,江逸不介意放他一马;如果他一意孤行,那么一分钱的便宜他也休想占到。
第34章 布下局
一大清早,枣儿沟就响起了“咣咣咣咣”的敲锣声。
这锣声一响,就代表村里有大事要发生了。老少爷们儿别管是地里干活的,还是蹲在村口唠闲嗑的,全都往村中心的大槐树下赶去。
江春材看人来得差不多了,直接站在井边的台子上喊开了:“今天把大伙叫过来,是有件喜事要说,前几年池宴兄弟考上状元当了京官,这事儿大伙都还记得吧?”
下面有人立即说道:“怎么不记得?这可是咱们整个村子的大喜事!”
“可不是么,流水的席面整整摆了三天,起码一年不馋肉吃了!”有人接口道。
“江春材,你今天把大伙叫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吗?”在一众带着喜气的议论中,有人冷冷地开口。
一时间热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江逸站在外围,不用看都知道,能说这话的,除了江林再没别人了。
江春材提前知道了江逸的打算,心里正高兴着,也懒得搭理他。他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大伙应该都知道,朝廷定下的规矩,秀才本人免徭役,举人老爷全家免徭役和田地赋税,进士比举人更高一层,自然也是免去徭役赋税的。若是放在以前,这些好处咱们是想都不敢想,不过现在嘛……”
江春材特意顿了一下,看着一众人紧张的表情,这才笑道:“池宴兄弟的独子江逸前段时间迁回了枣儿沟,这孩子仁义啊,他跟我说,如果大伙愿意,可以把家里的田地挂到他名下,别的好处没有,至少这一年两季的税银算是免了。”
这话一出,下面立马炸开了锅。
土地是百姓们的根,一年的花销中赋税又占了大头,若是税银能免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老少爷们儿三五一堆地凑到一起议论纷纷,一个个激动地口沫横飞。
江林独自一人站在一旁,眉头锁得死紧,下意识地认为江逸他们这样做一定有什么目的。
是的,江逸的确有目的。
这个方法是他和云舒一起想出来的。一方面可以免了村民们的赋税,给大家带来些好处,同时也能为自己捞个好人缘;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对付江林。
江春材敲了敲锣,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把江逸叫到跟前,对村民们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让小逸给大伙说说吧!”
江逸被几个叔伯兄弟推到了前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大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江逸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在江林身上扫了一圈,话音一转,继续说道:“只有一点,即使官府免税,也是有定额的,我父亲先前就在村里置过十亩田地,如今是小叔在打理,说好了今年秋后还。大伙如果相信我,愿意在我名下挂,就请早些说罢,若是名额满了,晚来的叔叔伯伯们也别骂我不懂事。”
江逸这话是笑着说的,大伙并不觉得他是故意拿乔,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只有江林,听完就炸了。他指着江逸怒声喝道:“你小子倒是算得一笔好账!我倒要问问你,过了秋收,你哪里来的十亩地?”
“咦?”江逸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无辜道,“不是小叔说么,先前我爹不在,您先替他种着,如今既然我回来了,自然是要还我。只是您心疼地里那些庄稼,说是秋后再还,我以为咱们算是说好了。”
“谁跟你说好了!”江林气极,口不择言,“你说那地是你的就是你的,有何凭证?我辛辛苦苦种了这么些年,这可是大伙看着的!”
“江林,你不要脸也要有个头儿!”江春材没等江逸说话,便嚷了起来,“那地你种了几年就成你的了?没要你租子就算池宴大方,你还想把地吞了不成?”
江春材这么一打岔,江林倒是冷静了几分。只见他上下扫了江逸一眼,又看向江春材,冷笑道:“你说地是我大哥的,我倒要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人人都知道我大哥江池宴是清官,无门无弟的,还得上下打点。短短几年他怎么挣下的这买地的钱?还不是我爹娘给的!如今我爹娘不在了,这地也该是我们平分。大伙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林这话说得貌似有理有据,不知情的人甚至都信了,他们哪里知道京官的俸银有多少?父母不在,田地房屋兄弟平分也是应该。
“既然这样,不如尽早把地分了,如今你们兄弟都各自有了家业,池宴家的孩子也回来了,把地给他也算是有了安身的本钱。”有年长些的村民本着好心说了一句。
江林抄着手,冠冕堂皇地说:“您说的有理,只是眼下大哥出门在外,侄子也年轻,如果我硬说分家,反而伤了他的心。若有一天大哥回来,别说分地,就算他想全种了,我也不说二话。”
此话一出,底下竟然还有不少人赞许地点头。
江逸恶心得不行,脸上却带上了几分笑。他拉住几欲发飙的江春材,站出来说道:“小叔,刚刚我没听清楚,您说这地是谁买的?”
“自然是我爹娘,你的祖父母。”江林脸不红气不喘地瞎说。
“可有地契?保人?花了多少银钱?”江逸面色平静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