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越不耐烦的不一摆手:“回宫去,省的再看见朕。”
两人如获大赦,忙谢恩行礼,匆匆离开,离去前还给了初凝一个眼神,让她自己千万珍重。
等她二人走了,初凝才不急不缓的对芳落招手,让她拿出茶具来。
榻上摆了小案,女帝右手支起身子,斜斜的靠在小榻上。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只有袖口绣着淡淡的暗纹,绕了两圈,淡而精致,她的长发以玉簪束起,愈发衬的她颜如美玉,色若烟霞起来。
初凝与她对坐,宽松的袖子微微挽起,莹白的手腕起起落落,袅袅的水汽渐渐升起,晕出一层淡远的香味。
她白皙清美的脸颊半隐在白雾之中,顾君越看了片刻,才偏过头去:“你精通茶术?”
初凝给她斟了杯茶,青葱玉指按住瓷杯边缘,往对面轻推:“谈不上精通,只是以前在家的时候,喜欢这样罢了。陛下且尝尝,小心烫。”
顾君越眸色微沉:“你是不是也跟她们一样,痛恨朕把你也弄到了宫里来,不然……”
初凝温声打断她:“不曾。从来不会痛恨过去,因为于此刻无益。”
顾君越本来以为自己要听到些什么陛下英伟之类的违心赞誉之语,没想到从她口中听到的就是这么淡淡的一句话,却足以拨动她的心弦——
她的心里也不是丝毫没有歉疚的。可她每每孤身一人在这深宫之中,往事就如潮水,深夜里慢慢涌上来,击垮她心里的堤岸。
她的余生,也只能在回味前半生的纯稚岁月中度过。
可眼前这个穿着梨花白长裙,温柔似风的女子,既没有说自己有多想留在宫里,说自己多仰慕帝王英姿。她只是说于现在无益。
真诚,干净,温柔。像是这高山之阴独自开放的清幽兰花,令人心喜。
顾君越微眯了眸子,声音有些哑:“过来,给朕揉揉。”
初凝的手指细软白皙,温热的指腹在她额头上划过,很舒服,偶尔有点痒。
顾君越心间有星许激荡感,但那感觉稍纵即逝,也不知从何而来。
她身上的淡淡幽兰香味一直往顾君越鼻子里钻,温柔的勾人心魄。她有点想把身后人揽到怀里,省的这花香一直找空往她鼻里钻,可这念头瞬间就被她否决了。
什么揽到怀里?荒谬!
她眸色一冷,声音里也没有几分温度:“你身上这香味有些冲鼻,朕闻着头晕,去沐浴更衣再出来。”
初凝微怔,看着她清冷孤傲的脸颊,总感觉她有点喜怒无常。
她顺从的去水房里沐浴更衣出来,没敢耽误太多的时间,发尖上还往下落水珠,又缓缓跪坐在顾君越身后,指尖才一按上去,顾君越就偏开头去。
初凝的动作一滞,顾君越抿抿唇:“怎么香味越来越重了,你……”
她回眸一看,便见初凝脸颊如雨后莲花,清丽温雅,那股随身而来的幽兰香味淡了些,却更加撩人。
顾君越的目光微微闪躲一下:“算了,朕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这么喜怒无常,简直有点像小孩子,也不知道惠嫔她们为什么怕她怕的要死。初凝抿唇笑笑,不小心笑出声来。
顾君越回头,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你笑什么?”
初凝抿抿唇,温润的说:“觉得陛下像个小孩子。”
顾君越脸色不变,但耳尖瞬间全部红透了,转身便走。初凝看着她故作冷静,却没忽略掉她耳尖的红意,只觉得她没那么可怖。
她刚穿过来的,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时,初凝就一点也不怕她。
太后的忌辰很快便到了。皇帝仁孝,每逢太后忌辰,必然要亲去皇陵,以表孝心。后宫的众妃自然也要同去。早上天才麻麻亮,就有宫人在门外唤:“奴才奉陛下之命,还请柔嫔娘娘与陛下同乘御辇。”
初凝微怔,这同乘御辇,岂不是要让她成为后宫诸妃的眼中钉?
她让芳落束好了前几日她抄撰的佛经,走到宫门外的时候就看见明黄色的皇帝御辇,她温声说:“陛下,不合礼制之事,臣妾不敢为。能与陛下同乘者,只有中宫皇后,还请陛下先行。”
顾君越忽然扯开帘子,神色冷冷的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做皇后?”
时已晚秋,霜花露重。
初凝揽了揽身上的银白色披风,静静凝望着她,薄唇微抿,摇摇头:“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皇后,陛下。”
她说完便转身,也不敢顾君越脸色有多难看。今天终究是太后忌辰,皇帝暂时按压下自己心中的不满之情,手一松,御辇的黄色帘子静静垂落下来。
她以为柔嫔也想做皇后时,心里面充斥着难言的愤怒,这阖宫上下都知道,她的皇后之位早就许了出去,不可能再给其他人了,她这番言语,当真是宛如试探。
可是当她目光沉静的说自己不想时,女帝的心里更怒了,她竟然不想做自己的皇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这个位子,她为何对此毫无欲求,是看不上这个中宫之位,还是仅仅不想做自己的皇后?
顾君越心思沉沉,一路沉默着到了皇陵外,从御辇下来,神色更加阴冷。
她只觉无颜面对自己的母亲,也更加痛恨那个男人。
太后自缢而亡,死因难知。只有她知道为什么——因为世人口中英明贤伟的先帝,始终怀疑自己美丽温柔的妻子心怀他人,最后赐死了她。死后也未让她入皇陵,而后在皇陵之外寻了一处僻静所在,悄无声息的葬了曾经母仪天下过的女人。
女帝神色悲怆,站在皇陵之外,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冷凝。
她站了不知多久,迎着风,黑色的衮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她的手指虚握成拳,骨节发白,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色沉沉,神色淡漠。
李炳全想劝又不敢劝,怕皇帝在这寒风里吹坏了身子,只能向众妃投去求助的目光。年纪最长的德妃倒能劝皇帝几句,只是她这几日病倒了,并未前来。其他妃子都有些畏惧,也迟疑着不敢向前。
初凝对李炳全一点头,从芳落手里接过她抄下来的佛经,慢慢走到顾君越身后,轻声说:“臣妾听闻太后身前信佛,便在宫里摘抄佛经数卷。”
顾君越回眸见她,伸手接过,略略的翻了翻:“你有心了。”
顾君越不信佛,对这些东西倒无多少敬畏之心。
信神佛又有何用,救不了人间疾苦。
她仔细看了看初凝的字迹,清隽秀丽的簪花小楷,她的神色忽然间变了:“你……你这字怎么这么熟悉?”
初凝抿唇笑:“原来陛下还记得。”
顾君越定定看着她,又好像不是在看她,她的目光穿透了光阴之岸,回到了多年那个春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