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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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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棠谢
    苏理廷自过了四十以后,便睡得不安稳,这日天不亮听到一点动静就被惊醒。接着六夫人也醒了,到院门口和外面的人说了一阵话。苏理廷依稀听出是管家苏忠的声音,知道他为人老成,没有要紧事情不会这么早到内院来,便披上衣服,到垂花门前,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早过来?”
    六夫人退至一旁,心中暗怪苏忠没有眼色,她本想趁早上将苏理廷服侍得心情大好时提一提娘家侄儿入仕的事情,这下看来是泡汤了。
    不过是一个贱婢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苏忠的冷汗已经悄悄的沁湿了额边,战战兢兢回道:“少爷……”他看着苏理廷长大,苏理廷少年时还称他一声“忠叔”,因此苏理廷已过不惑之年,做到内阁首辅,他仍称他一声“少爷”。只是今儿这件事干系太大,当年那惨烈景象重入脑海,他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此时天方露白,西面仍有寥落星光,静静的庭院晨雾稀薄,桐树上的鸟儿浅浅低低地叫,苏理廷颇觉心境澄和,对苏忠的神情也没有在意。他伸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听苏忠将话说了下去,“少爷,沈、沈姑娘去了……”
    苏理廷舒展的双臂凝在了半空,视线定在院门口那一带盛开的秋海棠上,嘴里干干道:“沈——姑娘?”
    苏忠死盯着脚尖,从未觉得时间像此刻一般难熬。苏理廷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尽,因晨光暗薄,六夫人没看出来,絮絮叨叨道:“就是西边园子里关着的那位沈姑娘,不过一个贱婢,命人拖出去埋了就是,大清早的就来打扰老爷……”
    她话未说完,苏理廷已直挺挺地往前走,他走得太快,苏忠再想提步追,已追不上。只见他修长的身影越走越快,最后竟在府中一路狂奔,仿佛要将一生的力气都用在这条路上一般。
    西边园子外守着的人见苏理廷奔来,纷纷行礼。苏理廷到了门口,反而收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园子门上题着的“秋棠”二字,仿佛整个人被定住了,一动不动。隔了很久,黑褐色的残破院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守卫才见他的眼珠子动了一下。
    这情形太过诡异,守卫们何曾见过自家老爷这般模样,正面面相觑,苏忠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命守卫都散去,扶上苏理廷的手臂,“少爷请节哀,据小姐说,沈姑娘含笑而去,走得并没有痛苦……”
    听到“小姐”二字,苏理廷才好像清醒过来。他推开苏忠,一步一步地往里面走,走到园子中间,看到满园子种着的海棠花,喉头哽着的那股气终于软了下来,他低低地唤了声,“阿棠……”伸出右手,却怎么也没有勇气去掀开那一道竹帘。
    倒是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掀开竹帘子出来了。见苏理廷一身深青色家居长袍,没有束腰带,脸色惨白,像是一块幕布上挂着一个垩白色的面具一般。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开身子,而是直盯着苏理廷的眼睛,却不说话,只眼神在问,你为什么来?你有什么资格来看她?你来做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这眼神太像十几年前她的眼神,苏理廷恍惚之间竟以为是她在看着自己,唤了一声,“阿棠……”
    沈其华听到这声呼唤在他舌尖上打颤,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辛酸而来,心中一软,侧开身子,苏理廷便看到了榻上躺着的那个人。
    其华已经给她换上了寿衣。她一直是“沈姑娘”,没做过“苏夫人”,所以身上穿着的是红色的寿衣。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一袭红衣,塞上的风吹得秋草劲伏,她如一团烈火,在风中朗声而笑,“我叫沈红棠,你呢?”
    ※※※
    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内阁首辅苏理廷却忽然告病,这是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未免让人猜测纷纭。有说他是趁机要挟今上的,有说他是在党争趋于白热化时抽身而出明哲保身的,还有一种流传不广的说法,说他一位未过礼的小妾死了,他伤心过度因此抱恙,听到这种说法的人,都哈哈大笑,嗤之以鼻。
    若说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苏理廷排第二,朝中无人敢排第一。十多年来,他游刃于两派之间,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无所不用其极,人称“苏阎王”,说他会为了小妾之死而病倒,未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苏理廷却是真正病了,这场病虽不猛烈,只是低热、咳嗽,却总不见好。他又固执地不肯请太医,也不理朝廷的风起云涌,反而搬到了秋棠园。他日日坐在沈红棠的灵柩旁,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总是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其华总算记着娘临终前的嘱咐,没有轰他出去,却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苏理廷虽在病中,手下的密报仍源源不断报上来,苏理廷看了丢过一边,其华便拿来引火。沈红棠卧病多年,其华五岁时便会踩在小板凳上往锅里添水煮面,但她并不做苏理廷的那份,自己吃完了便守在沈红棠的灵柩旁。
    两人这般不声不言地过了七日,到了沈红棠出殡的日子。其华自沈红棠死后一直很平静,在人前也没有落泪,却在安放墓碑时如同疯了一般,将那刻着“苏门沈氏夫人之墓”的墓碑用力推倒,指着苏理廷痛骂,“你有什么资格?!生前关着她、折磨她,死后还要用苏夫人的名份来霸着她!有种你跟到地下去对她说,何苦在这里假惺惺地做戏!”
    仆从们皆惊骇不已,苏理廷却只是挥挥手,命他们远远退开。其华骂累了,坐在墓边无声地流泪。苏理廷亲自动手将墓碑竖起,其华又冲过去推翻。一次又一次,两人终于精疲力竭,坐在黄土之中喘气,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这是苏理廷十五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其华,看了一阵,他忽然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落下了眼泪。
    认识红棠的那一年,他正伴随尚是栗王世子的今上塞外打猎,为了争一只狍子,他与陈鹤年打了一架。栗王世子看着二人打架,笑得岔了气,回去作了一幅画,画的就是当日情形。
    眼前的少女,瞪着眼睛的倔犟样子,与画中的自己何其相似。枉自己疑心了十五年,介意了十五年,就如其华所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在死后还用“苏夫人”的名义捆着她?!
    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去,身影被夕阳在秋风枯草中拖成一道长长的影子。仆从们惊惶地发现,自家老爷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显出了几分老态。
    ※※※
    其华没有回苏府,而是在沈红棠的墓边住了下来。她打定主意,守墓一年后便去塞外寻找舅舅。起先她搭了个十分简陋的草庐,第二天苏理廷便派了工匠来,七天之内在墓边建好了一座小木屋。小木屋建得十分精巧,很像沈红棠画中描绘的故居模样,其华倒很喜欢,在木屋中住了下来。苏忠又亲自送来她在苏府的旧物和日常所需物什,他多年来暗中照护着沈红棠母女,其华对他存着几分感激,便没有将东西退回去。
    跟着苏忠来的还有其华养的猫儿乌豆,它只迷惑了一阵,便随遇而安,不多时便在屋顶上扑到了几只麻雀。
    苏忠送来的东西中有一管胡笳。其华便每晚坐在窗边吹着胡笳。她只会吹一首,这首曲子还是她年幼之时,沈红棠为了哄她入睡,夜夜吹的那首。漫长的冬夜,只有乌豆盘在她膝头,听着呜呜咽咽的胡笳声,偶尔“喵”地叫上一声。
    冬去春来,墓边的野草在春风中开出嫩黄花朵的时候,乌豆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终于,它有三天三夜没有回来。
    其华在墓边找了数圈没有找到,只得往后山寻去。沈红棠葬在京郊的青霞山北麓,青霞山南麓有香火旺盛的麓泉寺,北麓却是人烟稀少,其华沿着狭小的山径走了大半个时辰,都未寻到乌豆,也未遇到一人。
    初春的阳光如碎金一般洒遍山野,其华走出了一身细汗,见不远处有山溪淙淙,溪边有片杏林,杏花纷繁,开得正盛。她走到溪边,挽起袖子,捧着溪水喝了几口,正要站起,忽听到一阵微孱的猫叫,似婴儿弱弱的啼哭声。其华心中一喜,往猫叫声传来的杏林中走去,边走边“喵喵”地唤,听得猫叫声越来越清晰,其华骂道:“死乌豆,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她转过一株杏树,只见一人单膝跪在地上,背上负着弓羽,正低头忙碌着什么。其华见是陌生人,便停住脚步。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却是一位眉目清和的少年。
    ☆.季子少
    其华正欲转身离去,忽见那少年双手按着的正是乌豆,忙唤道:“乌豆!”乌豆听到主人的叫唤,睁开眼睛,微弱无力地叫了声,其华这才发现它的后腿扎上了布条,布条上还有血迹正在渗出,再一看,少年身旁有一支带血的黑翎箭。
    其华听说京城豪门子弟多爱在青霞山挟鹰追兔,驱犬打猎。他们还下赌注,看谁猎的猎物更多,往往有那等没用的纨绔子弟不愿落于人后,便会将山中农户养着的家禽也猎来充数。青霞山的农户不堪其扰,告到京尹府,也无人管。她气得走过去在那少年肩头一推,下手又快又狠,少年没有提防,仰面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其华将乌豆抱起,见它拱在自己怀中不停颤抖,浑没有往日的嚣张霸道模样,心中恼得喷出火来,指着少年骂道:“有种就去塞外,和西夏兵比箭法,光欺负这些猫啊狗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少年揉着后脑勺站起来,神情窘迫,说道:“原来它是你养的,真是抱歉。我已经叫了,可还是……我追了很远才追到它,所幸……”
    其华仔细检查一番,见乌豆伤的只是右后腿,其余地方却是无恙,放下大半个心。她斜眼看着那少年,笑得有几分俏又有几分坏,“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咱家乌豆没有训练过,不知道听到您的叫声便停下来,倒让你追了这么远,不但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您的主子爷不是?”
    苏理廷在朝堂之上素有机辩之名,只要对方露出一点漏洞,便紧抓不放,骂人骂得没有一个脏字,往往还面带笑容,气得对手当堂吐血。其华这几句话颇得几分他的真传,那少年眼睛眨巴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
    其华话一出口便退后了两步,只待少年发怒,她便要撒腿就跑。那少年却没有发怒,面红耳赤了好一阵,抱拳向着其华一揖,声音十分诚恳,“十分抱歉,我们确实没有看清楚,以为是一只小狐狸,待发现不对劲时,箭已经出弓了,还请姑娘见谅。在下府中有擅长给马和猎犬治病的兽郎中,在下定会请郎中前来为您的猫儿疗伤。”
    其华在少年说话的功夫低头看了看乌豆,见它腿上扎着的布条十分妥帖,布料华贵,显见是从那少年的衣衫上撕下来的。心想他若真是胡乱射猫充当猎物,也不会这么费劲为它包扎。山那边隐隐地有犬吠声,离此处甚是遥远,可见他是追了很远才追到乌豆,为它拔箭包扎。这少年道歉又十分诚恳,被骂作狗也不生气,其华心头那把火便不知不觉地熄灭了一些。
    见乌豆委屈地望着自己,她摸了摸它的头,向那少年冷冷道:“郎中就免了,你们以后少来青霞山祸害这些畜生便是。”四处寻了一番,拔了把草药,放到口中嚼碎了,将布条拆开,敷在乌豆的腿上。
    乌豆被草药刺激得“嗷”地一声,拼命地想往上蹬,其华不便包扎布条,正哄着乌豆,那少年伸手道:“我来吧。”同时一股浓重的汗味扑鼻而来。
    其华将头仰后一些,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不用!”那少年从未被人用这种眼神瞪过,偏瞪他的一对眼珠子是那般黑又那般亮,他心中一迷怔,便愣在了当地。
    乌豆还是拼命挣扎,刚敷上的草药掉在了地上。其华手忙脚乱,少年又凑过来,认真道:“你一个人不行,让我帮忙吧。”其华再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将布条交给了他。
    她按住乌豆,少年捡起草药敷好,又轻轻缠上布条。乌豆不再挣扎,琥珀色的眼珠子看看其华,又看看那少年。
    最后那个结,少年绑得十分细心,似在雕琢着一件稀世玉器。见乌豆意欲挣脱,他轻声哄道:“你叫乌豆是吧,别乱动,很快就好了。”他这样轻言细语的声音,如同溪水在月光下轻轻地流淌。乌豆“喵呜”了一声,舔了舔他的手,便不再乱动。
    其华不由仔细看了这少年一眼。她自幼到大很少与外人见面,更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做错了事会道歉、会对小动物柔和地说话,看见同龄的女孩子不会毛手毛脚。
    在她的印象中,十来岁的少年都如同三夫人所生的儿子一样,在苏理廷面前如同一只老鼠,转背却能将爆竹绑在丫环的辫子上,等她们吓得四处逃散时他就会将她们逮住,脱光她们的衣服,再威胁她们不许告诉相爷;他还以祸害整个相府的畜生为乐,乌豆的娘,就是被他拨光了身上的毛,再用一把匕首慢慢地切去它的前腿、后腿,然后拎着它的尾巴,在后花园里得意地甩来甩去,直至将它甩到高高的树上,再拍手大笑。那时乌豆还是只小奶猫,没有了娘,被他丢在秋棠园的墙根下。其华实在听不得那凄惨的叫声,这才将乌豆捡了进来。秋棠园枯燥的生活,因为有了乌豆,其华才能见到沈红棠时不时露出一丝笑容。三夫人的儿子后来还想捉乌豆去弄死,其华半夜将他引到树林子里,扮成冤死的猫儿来索命,打得他半个月不能起床,他这才不敢再打乌豆的主意。
    ※※※
    她正胡思乱想,那少年已将布条绑好,抬头向她一笑,“好了。”他笑得十分明朗,双眸黑白分明,如头顶煦暖的春光。其华不自禁地扯了扯嘴角,回了他一个微笑后,转身离开。
    少年却还跟在她身后,心中踯蹰不决,见她在前面越走越快,只得高声问道:“姑娘,你会寻草药,是这山里的药农吗?”
    沈红棠卧床多年,其华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求苏忠买来上百本医书,一一细读,寻找止痛之方,数年下来,世间草药她已识得大半。但她自然不会将这事说与陌生人听,只道:“关你什么事?”
    少年见她没有否认,喜得追上来,道:“太好了!虽然很冒昧,但不知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其华脚步不停,皱了一下眉头,“什么?”少年追到她面前,道:“我听人说,这青霞山有一种草叫做寄风草,可以医四肢麻痹之症,所以这才前来青霞山打猎,想寻到这种草,不知姑娘可见过寄风草?”
    其华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问,“病者是你何人?”少年道:“是我娘,每逢下雨之时,她手脚麻痹,十分痛苦,我恨不能以身相代。”说到后面,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这话触动其华心事,她默然片刻,道:“见是见过,只是不太好采,需得费些功夫。”那少年大喜,兜头向她行下大礼,道:“求姑娘告知那寄风草生在何处,在下必会设法采来。姑娘大恩,在下将铭记不忘。若是姑娘对射伤你的猫还有意见,我愿意赔你几只,不,几十只猫,不,几百只都可以……”说到后面,他已语无伦次。
    其华看着他,想起那一年,当她在医书上得知寄风草也许可以减轻娘病症发作的痛苦时,脸上露出的也正是这种狂喜之色。她顾不得自己只有十三岁,京城外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悄悄地出了苏府。她只知寄风草生在青霞山的悬崖之上,却不知那悬崖上还有毒蛇和苍鹰。
    当她将寄风草采回来,沈红棠看到她撕裂的衣服,趁她不注意,将熬出来的汤药统统倒掉。其华急得跺脚,再度背上竹筐,沈红棠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说,“你如果再去采这寄风草,我就不再喝任何药。”其华不能顶嘴,气得拼命地捶着床板,她捶得双手肿痛,仍不停下。沈红棠想拉住她的手,却倒在了地上。其华去扶,沈红棠看着她手臂上被老鹰啄出来的伤痕,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放声大哭。
    其华从小就不爱哭,便是被三夫人用针狠狠地刺在背上,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但看着沈红棠哭得瘦弱的身躯缩成一团,她的眼泪也终于一滴滴落了下来。
    哭完后,沈红棠躺在她的怀中,轻声地问她,“其华,在青霞山顶的望乡崖往北看,能看到塞外吗?”其华点头道:“嗯,能看到。”“有牛羊吗?”“有。”“有很蓝很蓝的天,不是京城的这种蓝,而是那种像紫色的蓝天吗?”“有,还有弯弯曲曲的河流,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都看得见……”
    沈红棠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轻声道:“那就好,等哪天我的病好一些,你带我去青霞山,我看一眼塞外,就看一眼……”
    沈红棠想到望乡崖看一眼塞外的愿望,到死也没有实现,也许正因为这样,她的遗言才会说要埋在青霞山。她想让她的魂魄日日夜夜地朝着北方,朝着故乡。
    可是,其华知道,站在青霞山顶的望乡崖,可以看见红枫遍地的河北平原,却看不到塞外的蓝天、牛羊和河流。怎么也看不到,就是把双眼望穿了,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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