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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锁沉
    箫楼东风顾在线全集:全文全集枷锁沉枷锁沉
    顾宣凝视牌位良久,忽然将手中的酒壶掷在地上,大步出了祠堂,把坐在石榴树下的叶元成往祠堂里拖。叶元成肥胖的身躯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任他拖着拽着,只是自顾自地往嘴里灌酒。
    顾宣脸颊肌肉微颤:“进去到爹娘面前去喝!到大哥面前去喝!”叶元成苦笑道:“定昭,你就当没有看见我好了。”顾宣怒道:“你有种每晚到祠堂前来跪着,夜夜喝得烂醉,为何没种到爹娘和大哥面前去跪?”
    叶元成再喝了一口,叹道:“我没脸见爹娘,更不能连累顾家人。你就让我自生自灭罢。”他想是喝得多了,舌头有点打结,手一颤,酒壶也抓不稳,掉落在地。他俯身去捡,顾宣飞起右脚,将酒壶踢出丈余远。
    叶元成愣了一下,又苦笑道:“定昭,我知道云臻重伤未醒,你心情不好,可这也不关我的事,何苦拿我撒气?”
    顾宣冷笑,脸却胀得通红:“不关你的事?!你不也姓顾吗?凭什么你就能置身事外,把这一切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你不是我的四哥吗?不是我顾家几十年来枪法练得最精、兵法学得最好的顾晟吗?!”
    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叶元成刚挺直的身躯又颓然坐回地上。许久,他一脸失落和疲倦,轻声道:“定昭,这话可再说不得。顾晟早已死于十年前的黑河谷,是因为违反军纪,玩忽职守,擅自出兵,遭西夏大军围剿而死,他死有余辜。没有连累顾家上下,是圣上的恩典。我姓叶,名元成,只是顾家聘来的一位门客,不是顾家的人。”
    顾宣在他面前蹲下来,比月光更冷的目光盯着他,道:“好啊,既然顾晟已死在黑河谷,那他还回来做什么?他就应该干干净净地死在那里,做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何苦隐姓埋名,拼命吃喝,直到把自己撑成了一个这样的胖子,还用毒药把喉咙熏坏,让所有人再也认不出来他就是那个‘战死沙场’的顾晟?!你说你为的什么?为顾家?顾家有我,有云臻,不差你一个。为你自己?顾晟已葬在顾家的祖坟中,不可能再活过来。你死皮赖脸地呆在这里,是不是怨恨当年大哥坚决不肯认你,让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是不是在等着看顾家如何败在我和云臻手中?!”
    叶元成道:“定昭,你喝醉了,我不和你说。”说着伸手想去拿被顾宣踢开的酒壶,可他跪得太久了而且又喝得太多了,双脚像秋风中的树叶一般打颤,刚一站起,便又跪坐在地。他只得爬着往前去捡酒壶,顾宣再起一脚,酒壶高高地飞入了祠堂内。
    叶元成趴在地上,沉默了许久,一字一句道:“定昭,你不要逼我。”
    “逼你?”顾宣厉声道:“我今天就是要逼你!”
    他猛地揪起叶元成的衣衫,将他颈间贴肉戴着的一枚玉佩扯了出来。叶元成怒道:“顾宣!”顾宣右手用力一扯,将那玉佩扯落。叶元成怒喝一声扑上来,二人纠打成一团,叶元成小山一样的身躯压得顾宣喘不过气来,频频咳嗽,他拼力腾出右手,在叶元成膝盖处用力一挠。叶元成顿时泄了气,顾宣用力将他推开,往祠堂里爬去。
    叶元成又扑上来,二人再次纠缠在一起,打得却都全无章法,衣服都被撕破了,如同两只野兽,眼睛都逐渐变得腥红,喘气声像是从地狱中发出来的一般。
    顾宣终于一脚将叶元成踹开,爬入祠堂内,将玉佩摆在一块灵牌前,转过头看着门槛外的叶元成,呵呵笑道:“有种就进来拿啊!你说你早已不是顾家人,那还要这玉佩做什么?你就不怕被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
    叶元成趴在门槛上剧烈喘气,良久,他缓缓地抬起头。十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望入祠堂,满堂烛火照着黑压压的一色灵牌,其中一面灵牌上赫赫然的“顾公晟之神主”六个字,像一道闪电般刺痛了他的双眼。
    避无可避。
    ※※※
    那一年,他拄枪站在黑河边,身上铠甲血迹斑斑,前面是滚滚波涛,身边只有十余名亲兵。亲兵打晕了他,将他藏在尸体堆里,然后换上他的将军铠甲,将西夏主力引开。他醒来后,便带着十余处伤口,拖着一瘸一拐的右腿,从黑河谷的尸堆中爬出来,食草根,饮雪水,小心翼翼地躲过西夏兵的搜捕。当他爬了两个月,像个奄奄一息的叫化子一般爬回灵州军营的时候,大哥顾显看着他的眼神,刺得他心如刀绞。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就如同今日一样。
    “元初,你可知错?”
    是,他铸成了大错。
    他顾晟自幼被誉为神童,三岁学文,五岁练武,顾家枪法耍得出神入化,十四岁便夺了武状元,一时间意气风发、睥睨天下。只是谁也不知他洒脱骄纵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深深的遗恨:恨自己为何不是长子,为何不能承继爵位,名正言顺地统领二十万西路军。
    春风得意时,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以为凭着一身才华可以捭阖天下、纵横无敌。却不知道有些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有毒的藤蔓扎下了根,然后便越缠越紧、越长越茂盛,直到把残存的理智生生绞杀。他太年轻,还不知道克制自己的欲念,更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会给有心人留下蛛丝马迹的。
    苏理廷以重臣身份来与他结交,把酒言欢,刻意奉承,他便入了彀,认为天下之大,唯有苏相才是知己,也只有苏相才能助自己登上顾家的最高位置。
    沉默寡言、只知守成的兄长不管说什么,在他耳中都是刺;顾显起用毫无血缘的年轻孤儿,他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顾大蠢笨,顾三鲁莽,顾六愚忠,顾八更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
    他确实是聪明的,苏理廷只不过在信中稍稍暗示了一下,他便心领神会,摩拳擦掌要战场扬威,他要用兄长的惨败来衬托自己的大胜。擅自出兵黑河谷,结果是一万手下阵亡,将本该是自己职责所在的战略重地拱手让敌。若非顾显及时带兵夺回镇西关,付出顾二顾四顾五阵亡的惨痛代价,西夏兵早已长驱直入,马踏中原。
    而亲兵假扮的“他”——顾家四郎顾晟,在黑河谷一役中誓死不降,被西夏兵追入一间破茅屋,放火烧屋,在烈火中烧得面目全非,以身殉国。
    历尽艰辛回到灵州军营的他得悉一切,却仍不肯相信这是事实。他发疯般地将苏理廷的书信找出来,可那封信上最关键的一句话,早已如露水般消于无形,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药水,可以像墨一样写在纸上,但一个月后便会如露水般消失。那时候,他也才知道,原来苏理廷的心腹早已在陇南领兵等待,如果顾显没有夺回镇西关,西夏兵长驱直入,他就会名正言顺地接掌惨败的西路军。等待着顾家的,就会是兵败灭门之祸。
    “元初,你虽擅自出兵,疏忽职守,但念在你已以身殉国,且西路军已夺回镇西关,并未造成国土沦丧,朝廷法外开恩,不再追究你的责任,允你葬回顾家祖坟,赐你忠烈将军封号。”大哥说着这句话时,眼神中充满沉痛,“元初,你回来得太晚了,一个月前,你的‘遗体’已经运回京城,由你大嫂主持祭仪,下葬在爹娘的坟墓旁边。”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了顾晟这个人,只有像老鼠一样苟活在暗无天日之处、日日夜夜借酒浇愁的叶元成。一年过去,他胖得谁也认不出来,再用毒药熏嘶了嗓子后,便悄然回到了顾府,当了一名司库的师爷。接下来的日子,他默默地看着大哥战死,看着幼弟执掌顾家,看着云臻长大成人。
    从此,金风细雨的京都再也没有那个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顾家四郎,只有顾府沉默寡言的肥师爷叶元成。
    每当深夜时,睡在冰冷的床上,他只能借着祖传玉佩的那一点点温度,忆起自己的前世今生,记起自己骨子里还流淌着顾家儿郎的血。但他却不敢再踏入祠堂半步,他怕面对列祖列宗神主,那一排排一列列沉默的牌位,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更害怕看见写着自己名字的那面牌位,那是他所背负的耻辱和愧疚的铁证。
    ※※※
    叶元成弓起肥硕的身躯,趴在门槛上,看着那块放在写着自己名字牌位前的玉佩,却怎么也没有力气爬过这道门槛。
    顾显蹲在门槛前,望着他,冷冷地笑,“你去拿啊!你怕什么?大哥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压着你。这顾家的家业还有你的一分,你大可以去河套,天高海阔,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为什么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你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还在恨大哥?!”
    他的声音虽轻,却字字都刺得血肉飞溅。
    叶元成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直视顾宣,良久,咬牙切齿道:“你呢?定昭,你又在恨什么?”
    他桀桀地笑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只夜枭在哀鸣。他爬起来,一步步走入祠堂,走到顾显的灵牌前,“顾宣,你敢不敢对着大哥的灵牌说一句,你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顾宣身形摇晃了一下,面色霎时变得灰白。
    “我没看错吧?”叶元成仰头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肥肉乱颤,鼻涕、泪水混作一团,“是,我是恨大哥,恨他让我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恨他死得太早,不能看到我用自己的血洗清我的耻辱!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自己狂妄自大铸下大错,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连宗祠都进不得!”
    他一步步逼近顾宣,眼中闪着痛苦而又快意的光芒,“可你呢?定昭,你是不是也曾有过恨自己不是长子的时候?老狐狸下那道旨,你一定在暗中恨得咬牙切齿吧?你千辛万苦平定边疆,却让别人坐享其成;你在朝中如履薄冰,与老狐狸们斗智斗勇,到头来却名不正言不顺,还是要将这个位子还给乳臭未干的顾云臻!”
    他多年来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说过话,看着顾宣的面色,越说越亢奋,“定昭,我曾问过你,你究竟在怕什么。我替你说了吧,你怕你将兵权交给云臻后,顾府会在他的手上毁于一旦;你怕好不容易维护下来的西路军,会因为他的年少鲁莽而分崩离析;你怕你亲如手足的同袍兄弟会因为他而一个接一个不明不白地死去!”
    顾宣看着地砖上的烛影,悲哀地笑了笑,良久,低声道:“是,四哥,我恨……”
    叶元成嗤笑几声,笑得比哭还难听。顾宣慢慢抬起眼来,看着他,道:“我恨的是大哥当初为什么要舍命救我,将这么一副重担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恨圣上除我顾家之心不熄,我恨我有心整肃边境却名不正言不顺,处处受到各族势力的掣肘。我更恨我顾家的子孙,这些年来一直要活在阴谋诡计、腥风血雨之中,一个接一个不明不白地含冤死去。我恨我顾家人生下来就要承担的这种命运!”
    叶元成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晃,软倒在地。
    顾宣的话犹在他耳边继续,“四哥,你上次说我管教云臻的方法错了,问我到底在怕什么?我现在告诉你吧,我怕云臻会走我们的老路,怕他会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背叛和暗算,还有一次又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这几年,我才会那样管束他,我本想把他护在我的羽翼之下,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我本来以为这几年能将边境和朝廷的事情都解决掉,让云臻接手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顾家,一个干干净净的边境。可是,现在各方步步紧逼,形势越来越复杂,时不我待,两年之内,我恐怕做不到了……”
    ※※※
    时不我待,两年之内,我恐怕做不到了……
    这样的话,何其耳熟。
    叶元成清晰地记得,养好伤后的某一天,大哥来找自己,两个人牵着战马去河边饮马。斯时正是深秋,塞上的枯草深得没过了膝盖,大哥将战马牵到河边,秋风吹动他的长袍,他凝望着边塞落日,低叹着说了一句。
    “元初,有生之年,我恐怕做不到了……”
    大哥说着这句话时,眉间的隐忧和苦痛,只有顾家的子孙才能懂。
    顾家本是前番旧将,手下十万兵士均来自西疆各族。太宗立朝之初,挟二十万大军而来,西疆各民族惶惶不安。战,各族没有胜算,且本就是一盘散沙,各怀心机;降,要将多年来辛苦维护的地盘交出来,任何一位族长都无法向族民交待。
    于是顾家便被推到了最前面,顾汴率部投诚,休止干戈,太宗答应顾氏世代袭爵,边境由西路军镇守。在西路军的庇护下,各族仍然维持着之前的地盘,朝廷和西疆各族这么多年下来,便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元初,这样的平衡,于我顾家,是一把双刃剑啊……”顾显负手在枯草中慢慢走着,叹道:“我顾氏这么多年来为了边境的安定而殚精竭虑,可朝廷仍视我们为异类,处心积虑要让顾家断子绝孙,好名正言顺地收回兵权、整肃西境;西疆各族呢,又怕顾家投诚日久,真的效忠了朝廷,出卖他们的利益,除了与西夏这个外敌作战时能齐心协力,其余诸事都是各自为政。西夏呢,因为有了顾家,他们不能东进一步,更是视我们如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顾家子孙这么多年来,为了‘边境安定’四个字,根本抽身不得,一直活在各方的提防和算计之中,死在阴谋诡计中的更是……唉,此番若不是你的亲兵替你而死,你也早就成为祠堂中的一个牌位了!”
    顾晟哽咽不能言语,慢慢地跪在枯草之中。
    顾显凝目天际,轻声道:“元初,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西疆可以永保安定,而我顾氏子孙也可以无忧无虑、快乐自在地长大,没有时刻会被诛家灭族、断子绝孙的恐惧。他们可以自己选择习文还是练武、入仕或是归隐,甚至经商、做田下翁,都行;他们可以选择自己心爱的女子,生很多的孩子,可以不再为保住家族而前赴后继地牺牲自己,我顾家的女人也不用再经历流产、绝育、孩儿早夭之苦……”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郑重道:“元初,我本不想让你面对这些,可现在,我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去河套,再也不要回来;二是回到顾家,我有更重要的担子要交给你。”
    顾晟双眸通红地抬起头来,顾显低头凝望着他,轻声道:“元初,若是哪一天我不幸身死,我希望,在我手上没能实现的愿望,有朝一日,在你、定昭或者云臻的手上可以完成。”
    ☆.红颜惑
    顾十一第二日进俯仰轩时,顾宣正懒洋洋地靠在竹椅上,眼睛半眯着,面色有些苍白,神情却看不出是喜是怒,听得十一进来,他才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瞬间,顾十一微有恍惚,仿佛回到那一年,顾宣将顾显亲自放入灵柩,枯坐一整夜,第二日便如此时一般睁开双眼,然后就神情漠然地下令:趁西夏军大胜放松戒备之际,以一万孤兵奇袭灵州。此后,便是血染黄沙,几千英灵魂归大漠。
    顾十一看着这样的顾宣,心中有些害怕,踯躅了一会,才道:“侯爷,有件事十分奇怪。”
    顾宣按住太阳穴,道:“什么事?”顾十一道:“去年苏理廷派到灵州的那个人,不是在找一个叫沈世诚的人吗?弟兄们千辛万苦,总算查到那个沈世诚的下落,竟是青海塔尔寺的班东活佛。”
    顾宣微讶,“哦?”顾十一道:“办事的弟兄打听到这位班东活佛来历不明,又听说若能得到他的舍利子,能卖上一大笔钱,所以一时手痒,便重操旧业。”顾宣笑道:“他以前是盗墓的?”
    顾十一笑道:“侯爷说中了。那位弟兄挖了条地道到灵塔下方,舍利子没找到,只找到班东活佛的遗骸,还有一个铁匣子,装着他的遗书。”
    顾宣接过看了,霍然而起,“原来是他!”他与顾十一互望一眼,疑道:“那位沈氏夫人,难道是……”顾十一不寒而栗,道:“若真的是,苏理廷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顾宣思忖了许久,道:“难道当年栗王父子遇刺之事,幕后是苏理廷在主使?只是为什么没有成功呢?”顾十一疑道:“苏理廷怎会干下那事?会不会是……那位主使的?”
    顾宣摇头,“圣上当时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再说,若真是圣上主使的,怎能容苏理廷将沈氏藏在府中十余年?”顾十一点头,“倒也是,杀人灭口还来不及呢。”
    顾宣慢慢地回忆道:“那一年,苏府是不是染了瘟疫?”顾十一也在脑海里搜索着曾经收集过的情报,点头道:“好像是。据说只有苏理廷、一位怀了身孕的小妾和一老仆躲过一劫。圣上登基,本要重用苏理廷的,结果他不得不守孝一年,一年后反复夺情才入的内阁。”顾宣道:“想办法查一查,那一年苏府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再看了一回手上的那封遗书,慢慢地笑了起来,“我正想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自个送上门来了,苏相真是送了好一份大礼啊……”
    ※※※
    苏忠提着灯笼巡夜回来,一脚将喜全踢醒:“混小子,这么早就睡,白天也只是打呵欠,谁把你的魂给勾走了?”喜全爬起来,替他倒水洗脚,谄媚笑道:“干爹,您还别说,这世上真有能勾人魂魄的女人。”说着口水都险些落在木盆里。
    苏忠将脚踩到他的脸上,用力蹂躏,“说!”喜全连声求饶:“干爹饶命,我这就说。”他凑到苏忠耳边,低声道:“春风阁新来一位如意姑娘,床上功夫了得,听说男人只要和她欢好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她。”
    苏忠笑,“你试过?”喜全道:“儿子哪有那等福气?入幕之宾起码得花一百两银子,而且这位如意姑娘奇怪的很,人家是姐儿爱俊俏的后生,她偏喜欢找一些年纪大的,说是从小没了父亲,所以喜欢比自己大上许多的男人,四十岁以下的,她看都不看。”
    苏忠抖开被子,道:“来福病了,今晚你去替他巡夜。”喜全苦着脸出去了。
    苏忠换上簇新的衣服,对着铜镜看了看,不由叹了口气。人说宰相门房相当于七品官,自己这个当朝首辅的管家却连个暖被子的女人都没有,将来谁为自己摔盆哭灵呢?他摇了摇头,趁着夜色出了苏府。
    春风阁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苏忠被引入一个精致的院落,收了他二百两银票的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道:“客官且先坐会,如意姑娘一会就来。”苏忠细细打量着屋内的摆设,听到脚步声回头,整个身子顿时热了起来。
    他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一轮战罢便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可那噬骨销魂的滋味仍久久不散,便道:“如意,你做我的女儿吧,我替你赎身。”如意替他轻轻拿捏,道:“您先睡会,睡醒了就不会再说这些哄如意开心的话了。”苏忠笑道:“怎么是哄你开心的呢?你说,妈妈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你,我都拿得出来。”
    如意的指法令人很舒服,苏忠的视线逐渐模糊,忽然发现帐顶的五色花纹很特别,看了一会,道:“这帐子上绣的是什么?”如意道:“是我亲手绣的,干爹看一看,可认得出来我绣的是什么?”
    苏忠看了许久,只觉这花纹像是一团团杂乱不堪的线,缠着,绕着,把自己引入一条长长的走廊之中。这条走廊很深,一路走来,苏老爷,苏夫人,还有苏府那么多人,都在向着他笑。还有许多人在围着他,恭敬地叫他“苏大管家”。
    苏忠轻飘飘地笑道:“如意,你不知道吧,我是苏相府上的管家,这些年也积下了数万两银子,足够替你赎身。我再为你买间宅子,咱们父女俩好好过日子。”如意道:“干爹就爱说笑,一个管家能积到数万两银子?”苏忠听她不信,道:“你不知道吧,我家少爷把我当成心腹,什么都听我的,因为只有我才知道苏府的秘密。”
    如意继续替他拿捏着,柔声道:“是吗?苏府有什么秘密?”苏忠继续在长廊中走着,看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那一年,少爷带回来一个叫沈红棠的姑娘……”长廊尽头,苏理廷牵着沈红棠的手,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心里一惊,停住了话语。
    如意指间加重了几分力量,低声道:“是啊,是一个叫沈红棠的姑娘,那位姑娘长得很美,是不是?”苏忠迷迷糊糊道:“是啊,真的长得很美,后来……”
    ……
    阿寐看了看陷入沉睡中的苏忠,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她放下帐帘,穿上衣服,走到床后推开隔板,额头冷汗已涔涔而下。顾宣过来扶住她,道:“还好吧?”阿寐在他的搀扶下走到桌边坐下,虚弱无力地道:“这催眠法太伤身,我得休息半个月才行。”顾宣道:“此番真是多谢你了。”
    阿寐道:“侯爷帮了我们的大忙,阿寐做这点事是应该的。”又道:“他说的,你都听清了?”顾宣点头,“都听到了。”阿寐道:“你得记住才是,不要忘记了,以后又来问我。我现在得睡一觉,睡醒了便会和他一样,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昨晚说过什么、听过什么。”
    顾宣一笑,“你睡吧,有些事情,记不住最好。”
    ※※※
    顾云臻看见青凤拿起床边的爵袍,要缝补上面的那个箭洞,烦燥道:“别补了。”青凤道:“那怎么行?这可是公子的官服。”顾云臻将被子闷住头,道:“我不想再穿这件衣服。”
    青凤想起一事,问道:“公子,齐华是谁?”顾云臻惊得一把掀开被子,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青凤抿嘴一笑,“看来是个女子了,你昏迷的时候,除了叫小叔叔,就是叫齐华。公子,快告诉我,她是谁?”
    顾云臻慌乱地道:“胡说八道!我哪有叫、叫什么其华……”青凤道:“好了,你不想说便不说,反正夫人已请侯爷去找这个人了。”
    顾云臻险些从被子里跳起来,牵动伤口,疼得直叫唤。青凤急道:“你乱动什么?!也不好好爱惜自己,想看我们着急,是不是?!”
    顾云臻觉她瞪着眼睛说话的神态颇有几分像其华,便忘了疼痛,笑道:“好青凤,再骂我一句。”青凤却不敢再骂,低声道:“公子,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顾宣走进来,青凤吓得一溜烟地走了。这是顾云臻醒过来后第一次见到顾宣,想起自己救人不成反被人救,再想起在围场时和他的争吵,又愧又羞,闭目不语。顾宣在床边坐下来,替他将被子盖好,问道:“感觉怎么样?”
    顾云臻睁开眼睛,慢慢坐了起来,低着头,道:“好多了。”顾宣道:“那就好。你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爹。”顾云臻道:“让您担心,是侄儿的错,还请您原谅。”顾宣握了他的手,轻声道:“说什么原谅,我们是一家人,你是为了去救我,我怎会怪你?”
    他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和煦温文,顾云臻心窝一热,哽咽道:“小叔叔,是我没用,上了人家的当不说,还冲动行事,更、更不该责怪你……”
    顾宣看着一滴热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又滑落在地,微笑道:“小叔叔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不该一味责备你。以后什么事情,小叔叔慢慢地教你。”顾云臻泪流满面,不停点头。
    顾宣道:“既然说到教你,我来问你,你这次救人虽是好意,可知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顾云臻早已想得透彻,惭愧道:“首先错在遇事慌乱,忘记了您去年寻到一件软甲,您当时中的那一箭有软甲护着,并无生命危险。而我犯的最大错误是没有冷静判断、眼观六路,我没有留意到谷口地形。按兵法所言,己方有兵被困,最宜围魏救赵,而不应直涉险境。当时我不应当冲进山谷,而应当抢到谷口那块大石后面,向伏击之人射箭,这样既可以掩护你们出来,我和十八叔也不致于被困谷中,反而要靠叔伯们拼命将我们救出来,叔伯们伤亡惨重,都是因为我鲁莽行事而起。”
    顾宣赞许地点了点头,拿起床边的那套爵袍,道:“这套衣服,你现在穿是大了一点,不过不急,还有两年时间,那时候你再长高些,就穿着正合适了。”顾云臻轻声道:“是。”两人相视一笑,在围场中发生过的那点争执,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
    顾宣道:“你既然愿意学,咱们先办第一件事。现在朝中形势有变,派0派后花园边关也不太平。可你三叔和九叔最近有点不和,我想了一下,若论行军打仗,还得听你九叔的。可你三叔只听你的,不若你去封信,就说要向他请教军中事务,把他叫回京城。既可以向他请教,又免了他和你九叔闹意气,误了大局,你看怎么样?”
    顾云臻得顾宣如此和颜悦色相待,心中云翳尽散,点头道:“好,侄儿这便去信,叫三叔回来。”
    ※※※
    顾宣一笑,又问道:“云臻,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那夜在围场,你当着圣上的面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她是谁?”顾云臻脸一红,低下头。顾宣紧接着又问,“她是不是叫其华?”
    顾云臻扭捏了一会,道:“求小叔叔作主,侄儿今生今世,只想娶她一人。只是她家境贫寒,我怕娘不同意。”
    顾宣柔声道:“说什么家境贫寒,只要两情相悦,便比什么都要好。咱们顾家武将出身,娶亲向来不重门第,当年咱们太祖奶奶只不过是丫环出身,却重情重义,跟着太祖爷爷征战沙场,后来还被封为二品诰命,可从没有人看不起她的出身。”顾云臻担了许久的心事没想到竟这么轻松地解决,不禁惊喜万分地望向顾宣。
    顾宣微笑道:“只不知你是如何认识这位姑娘的,她家在何处?”顾云臻忙将怎么认识其华之事一一说了。顾宣听了,道:“你不能下床,看来只有我亲自跑一趟,到青霞山去找她。她应该还不知道你受了伤,日日在那杏林等着,肯定很着急。”
    顾云臻自醒来后也一直忧心这事,只觉顾宣之话句句打动心坎,喜得耳根子热烘烘的。
    顾宣又道:“只是这位沈姑娘没见过我,不如你写一封信,信中提及只有你们才知道的事情,也好作个凭证,得她同意了,我再亲自上门向她的爹娘提亲。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以我顾家家世,她爹娘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你就不用再担心这件事,好好养伤,等你伤好,咱们便办喜事。”
    顾云臻提了笔,犹以为是在梦中,暗暗地掐了一下大腿。抬起头,顾宣正含着笑,温和地看着自己。他忽然觉得这一刻恍如美梦,无比圆满。
    最终,他只在信上写下简单的一句。
    其华:成亲以后,我天天教你骑马,为你剥花生。顾云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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