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楼东风顾在线全集:全文全集孺慕情孺慕情
顾云臻“啪”地放下筷子,声音之大唬得所有人都惊讶地向他瞧来。他如骨鲠在喉,忍无可忍,盯着其华,道:“您嫁过来这么久,还没有回门,苏相不说什么吗?”
其华温婉一笑,道:“爹早派人送信来,说相府最近接二连三的病了许多人,怕我和定昭染了病,特意让我们过段时间再回去。”
“哦——”顾云臻拖长了声音,又问道:“听说您自幼在尼庵长大?”
顾夫人觉得儿子这话问得太没有礼貌,且连问几句都没有称呼一声“婶娘”,正要呵斥,其华已轻声道:“是,我自幼体弱多病,有高人说需得寄养在佛门方能养活,爹这才将我寄于尼庵。幸得佛祖保佑,倒也没病没痛地长大了。”
“可正好。想来您对佛理十分精通,我这段时间钻研佛理,与大师们谈经论道,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不知您可否指点一二?”顾云臻问道。
顾宣眉头微微一皱,道:“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个。”
顾云臻已一连串问道:“请问,十善业中口业清净,不妄语,不恶口,不两舌,不绮语中,为何将不妄语排在首位?”
其华面色微微泛白,放下筷子,向顾宣道:“我有点不舒服。”顾宣道:“我们回去。”说着扶起她。顾云臻也站起来,急匆匆间带翻了椅子,他仍不顾,高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顾夫人已看不下去,喝道:“云臻!”顾云臻却死死盯着其华的背,似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顾宣向紫英道:“你扶着夫人。”回过身来看着顾云臻,冷冷道:“你这段时间上朝理事,天天不到午时便不见了人影,到夜间才回来,原来是去和高僧谈经论道去了?!”
顾云臻看着其华就要在紫英的搀扶下走出花厅,大声道:“是!我日日都去青霞山——”
其华的脚一软,扶住门框,听得顾云臻在身后缓缓道:“我心中有一大疑惑,每日都去青霞山,只求佛祖保佑,让我能解心中之惑。麓泉寺的大师们解不了,不知……婶……婶娘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他这一声“婶娘”万分艰难地唤出来,实是心痛难当,纵知有可能引起顾夫人和顾宣疑心,仍无法将目光自其华身上挪开。
“胡闹!”顾宣忽然厉喝一声,猛地伸手将桌上的碗筷拂落在地,呛啷声吓得顾夫人也站了起来,丫环婆子们惊慌失措地收了碎片,纷纷避了出去。先前欢声笑语的花厅,只余其华扶着门框而立,顾夫人惊疑不定,顾宣则与顾云臻隔着桌子怒目相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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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冷声道:“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想着你是初次处理军务,不明白朝堂险恶,指望着你历练得一段时间会有所进步,没想到你嬉忽正事,颓废萎蘼,还去与僧道胡言乱语,太让我失望了!”
顾夫人听他说得严重,忙问:“定昭,出了何事?”
顾宣盯着顾云臻,道:“我且问你,兵部将西路军中各营将领互调的命令,你是不是盖了章,具了名?”
顾云臻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气势低了几分,低声道:“是。”
“混帐!”顾宣一拍桌子,震得碗上的盘碟都颤颤作响。
顾云臻平生第一次被顾宣这么责骂,看到门口的其华慢慢转过身来,不由梗着脖子大声回道:“侄儿哪里做错了?!那份命令,小叔叔你自己也签了名!”
顾宣神情峻肃,语气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我素日教导你,朝中之事,事事都有可能是陷阱,一步也错不得!但很多事情又不能直来直去,需得用聪明婉转一些的法子。那份命令明摆着是朝廷想削弱我们的兵力的一步棋!各营将领互相调动,短时间之内必然会有将士不和,协调失衡的现象,此时若有人在中间挑事生非,西路军便会授人话柄,到时被御史参上几本,便是你六叔九叔,也不好为手下说话。我看破了他们的用心,可又不能明着拒绝,这才采取了拖延的办法,只签了名,借口没带印章,没有盖章,便是想着马上要与你婶娘成亲,可以拖上一段时间,等边关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再想办法应付。”
他长叹一声,“你以为嘉和公主这个时候病倒是偶然的吗?!我这头为这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谁知你上朝第一件事,便将这份命令具名盖章发了出去。你九叔有信来,西路军自各营大将互调后,军心不稳,将士不和,已生乱象。他顾此失彼,若是西夏于此时入侵,唉——”
顾夫人急得用力捶了顾云臻几下,“不成材的东西!误了大事,看你怎么对得起你小叔叔!怎么有脸去见你爹!”
顾云臻被噎得气都喘不过来,顾三说他没有提防顾宣,顾宣却责怪他贸然行事,一时委屈得心里要爆出火星。抬起头,顾宣的目光如冰棱子一般冷冽,再看向其华,她默默地别过头去。
顾宣厉声道:“我只当你是没有经验,本想忍了过去,谁知你原是日日嬉游,将正事全然抛在脑后。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将西路军交给你!”
顾夫人又捶了顾云臻一下,“还不快跪下!给你小叔叔认错!”
若是昔日,顾云臻早跪下向顾宣请罪,可今日他却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胀红着脸,许久,方哽咽道:“我没错!”
“你再说一遍。”顾宣缓缓道。
顾云臻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大声道:“我没错!”
顾宣怒哼一声,道:“好!你既然觉得自己没错,有什么事不要来找我,以后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担当!”说罢一拂衣袖,不理顾夫人的呼唤,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扶住其华,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去。”
二人迈出门槛,顾宣又停住脚步,回头冷冷道:“不要怪做叔叔的没有提醒你,眼下柳郑两党斗得激烈,你要小心从事,不要中了人家的奸计而不自知。”
顾云臻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其华临去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似忧虑,又似警示。他一愣,正自揣摩她到底是不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只听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回头一看,顾夫人已软倒在地。顾云臻吓得魂飞魄散,扑了过去,大叫,“娘!”
丫环婆子们拥进来,七手八脚地扶起顾夫人,喂了点水,她才顺过气来。她睁开眼,看着跪在榻前的顾云臻,揪住他的衣衫大哭,“不成器的东西!你想活生生逼死娘吗?!还不快去给你小叔叔认错!他不原谅你,你不许回来见我!”
她连声命婆子们将顾云臻赶出去,顾云臻在瑞雪堂外跪到半夜,顾夫人房里熄了灯,才满心担忧地回到自己院子。
待上了床,顾云臻这才想起,今夜这一番闹腾,本来想向顾夫人要银子的事情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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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出了瑞雪堂,见除了紫英再无旁人,便一把甩开顾宣的手。顾宣只冷冷一笑,道:“我公事忙,今晚就睡在俯仰轩了,你早些歇着吧。”说罢拂袖而去。
其华怎么也想不明白顾宣今晚这番作态是何用意,一时心乱如麻,带着紫英在庭院中慢慢地走着。此时明月已经升起,月光仿佛在脚下铺了一层薄霜,荷塘方向蛙鸣声大作,扰得其华更是心乱,她走到一丛蔷薇花下,轻声问紫英,“那封信,真的放进去了?不会有人发现了吧?”
“应该不会。”紫英道:“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绣花,是大夫人见我绣得好,主动提起要拿小侯爷的衣服过来添个绣样。我和素梅进的屋子,趁素梅翻箱子拿衣服的时候放在枕头下的。我已打探得清楚,侯爷有严令,小侯爷连打扫屋子收拾被褥这等事都得自己做,所以小子们根本不会动小侯爷的东西。”
其华吁了口气,低低道:“但愿……”但愿什么,她却没说下去,只望着头顶一轮明月,在它皎洁的光芒里默默想着心事。
紫英沉默许久,轻声道:“小姐,请恕我直言,有什么事,您为何不请苏相……”
“不行!”其华大声道,声音吓得蔷薇花丛中的夜虫都噤了声。她想起自顾宣口中和刑部卷宗中得知的那些真相,想起娘一生孤苦的原因,不由扯出一个讥笑,“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只要……只要能熬过这两年,看到他平平安安,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紫英便不再言语。二人站到绣花鞋被草间的露水打湿了,才各怀心事地回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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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思虑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奔瑞雪堂来。方进屋子,便闻到浓郁的药香,见顾夫人面色寡白地躺在床上,这才知她病倒了,忙上前问道:“大嫂,您哪儿不舒服?”
顾夫人虚弱无力地叹了声,道:“还不是让你大侄子给气的。唉……”她握住其华的手,道:“之华,麻烦你和定昭说说,虽然云臻不争气,还请他看在他大哥的面上,多多担待一二。”
顾夫人的手温而软,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无比柔和的。其华这才发现,顾云臻长得很像顾夫人,连神态中的宽和敦厚也一模一样。此刻她拉着她的手,不禁令她想起当初顾云臻在青霞山崖顶死死拽住自己时说的那句话。
你若放手,我也放手,和你一起掉下去!
她心中一酸,轻声道:“大嫂,您放心,一家人有什么隔夜气?明儿他们就会好了。您养好身子,别让他们担心才是。”
说话间素梅端了药进来,其华接过药碗,一匙匙地服侍顾夫人喝了药,道:“大嫂,您的腿现在感觉怎么样了?”顾夫人这才露了一丝笑容,“所幸有郎中送了寄风草来,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只是到了下雨天,总还会有些行动不便。”
其华道:“我在尼庵时,曾随师傅们学过一些药理,这寄风草不但可以内服,还可以煎水泡脚,配合按捏穴道,效果比单服更好。”
顾夫人又惊又喜,道:“真的?只是到哪里去寻会按捏穴道的?”其华微笑道:“得师傅们指点,我略懂一二,您若是不嫌弃,我这就为您煎药水。”顾夫人连道不行,其华已扭身出去,到厨房煎了药水过来,听得五夫人亲自为大夫人煎药泡脚,下人们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顾夫人犹要推托,其华已握住她的双脚放在药水中,轻柔地按捏起来。她低头捏着,看着眼前的这双脚,仿佛又回到了在秋棠园中的岁月。她煎了药水,替娘按捏着穴道,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两母女相视一笑,漫长岁月中的委屈、孤寂仿佛都不再存在。
一只手静静地抚上她的秀发,她双手一颤,慢慢地抬起头来,顾夫人正看着她温和地笑,其华不禁一下子湿了眼眶,慌忙低下头,继续替她拿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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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头顶顾夫人轻声道:“之华,说实话,我之前对你还有诸多顾虑,现在看来,你倒是……”她停顿了一会,道:“之华,你知道我这双腿,是如何落下病根的吗?”
其华摇了摇头,顾夫人低叹道:“我嫁过来不久,便有了身孕,那时满心欢喜,想着能为顾家延续香火,谁知前三胎都没能保住。云臻前面那一个,是在一个大雨天滑掉的,那时我身边没有人,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足足在雨中躺了个多时辰,若不是定昭寻到我,我险些就……自那以后,便落下了这病根,唉,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云臻,那一年,定昭还没满八岁,天天守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
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其华听得呆住了,总觉得这后面似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再抬头看顾夫人,她正看着窗外碧蓝色的晴空,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其华见她眸中隐有悲伤之色,想岔开她的心思,便问道:“大嫂,有件事情我想向您请教。”
顾夫人从回忆中解脱出来,道:“你说。”
“这些天随您学着管家,府中的事情和京中的亲戚,倒是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是我看府中与西路军中各位将领素有人情往来,各位将领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夫人性情如何,我却是一概不知,怕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或是……”
顾夫人忙道:“是我疏忽了,这便说与你听。西路军中的将领,以前多为西疆番族出身,到了你大哥手上,收养了十八名孤儿,逐渐将他们培养成军中主力,就是现在赫赫有名的西路军十八郎。十一郎两夫妻和十八郎你都见过,其余还活着的几位中,阿九是最出色的一位……”
阳光在窗棂上移动,不知不觉已是午后。其华服侍顾夫人吃过饭躺下,顾夫人又想起什么,命素梅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其华,微笑道:“我看你对西疆很感兴趣,我一时也说不了那么多。当年我也想随你大哥去西疆走一走,可是顾家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能离开京城的。你大哥当时拿了一本《西疆游记》给我,才一解我的好奇之心,你拿去慢慢看吧。”
其华接过包裹,顾夫人又道:“除了这个,这里面还有几本,是你大哥的手札,有行军笔记,也有家庭琐事,还有一些是西疆见闻,是当年清理你大哥的遗物时找到的,因为藏在衣服之中,定昭没有发现。我怕定昭睹物思人,一直没有给他。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收着也没用,你帮我拿过去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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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忙完回到赏梅阁时,已是月华如练。紫英正坐在外间打盹,手中的绣绷已掉在地上。顾宣自她身边轻轻走过,里间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扣上门闩。自门缝中望进云,孤灯如豆,其华正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她看得十分入神,一时托腮沉吟,一时又低低叹息,有时却又露出鄙夷痛恨的神色来。
顾宣凑在门缝边看了一阵,好奇心起,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推开门,如狸猫一般轻步走到其华身边。想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其华悚然抬头,看清是他,先是一惊,旋即将桌上摊着的一本册子迅速抓起,藏到身后。
顾宣却已在一瞥间看清了册子上的笔迹,是再熟悉不过的顾显手迹,不禁眉头一跳,冷声道:“拿出来!”
其华不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桌上还堆着几本,顾宣匆匆翻了一下,全是顾显手札,他不禁额头青筋跳动,修长的手指也隐隐颤抖。其华扑上去想抢回来,顾宣一把将她推开,厉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还有没有?都拿出来!”说着便来抢其华手上的那一本。
其华闪身躲开,外间紫英听到动静被惊醒,赶进来道:“侯爷,夫人,怎么了?”顾宣飞脚踢出一把椅子,紫英吓得慌忙躲出去,顾宣一把将门扣上,又来擒其华。
其华运起轻功,袅娜的身子在室内躲闪腾挪,顾宣一时擒她不住,不禁冷哼一声,抓起桌边的两把白玉石面红木椅子先后掷了过去。其华躲过第一把,却躲不过第二把,被绊倒在地,她尚来不及跳起,顾宣已纵身跃到,将她按倒在地。
☆.温馨忆
“拿来!”顾宣语气生硬地命令。
其华将手札死死护在怀中,冷冷道:“你不配!”
她斜眸看着他,不屑的目光冷寒彻骨,顾宣从未被人用这种眼光看过,一时竟然有些愣怔,旋即扼住她的肩,将她提拎着翻转来。其华仍将那手札抱在怀中,顾宣用右膝顶上她的腰间穴道,她身子脱了力,双臂自然垂落下来,但右手的五指仍像钳子般攥着那本手札。
顾宣自她手中抽不出手札,便运力去扳她的手指。食指、中指、手机指,一个接一个地扳开,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但都用上了全部力气来对抗。其华的手指骨节被扳得咯咯响,痛得咬破了唇,血腥味沁入口中的一刹那,她明亮而愤怒的双眼盯着顾宣,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配!”
只听“呲拉”一声,手札终于被顾宣抢走,他并不回头,拂袖而去。只余其华双眸通红地坐在地上,垂着疼痛的右手,看着册子抽出时扯落的半页纸。
泛黄的纸上,遒劲有力的字迹,写着的是十分温馨的一段话。
——丁卯年春正月二十五,吾妻辗转痛楚两日,诞下麟儿,吾深喜之。弟宣同喜,抢抱幼侄,遭乳娘调笑,羞之,避往俯仰轩……
紫英拿了药膏,半跪过来,替其华轻轻揉着右手,其华疼得直吸冷气,忍了许久的泪水涟涟而下。
紫英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这本是大夫人要你转交给侯爷的,你打他不过,何苦去惹他?”
其华也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明知顾夫人要自己将顾显手札转交给顾宣,是想请他看在顾显的面子上原谅顾云臻昨日的顶撞,可看到手札中那些温馨的往事,再想起顾宣暗中的所作所为,她就是一口气顺不过来。更何况,顾宣狼子野心,又岂是几本手札能够打动的?
“他不配!”其华神情倔强地说道:“这手札应该留给云臻的!”
紫英听她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不禁摇头一笑,手下力道稍重了些,其华叫道:“啊——你轻一点,好疼……”
※※※
一灯如豆,照得俯仰轩内的家俱影影幢幢。顾宣枯坐灯下,目光凝在桌上的手札上,许久,都没有翻动那薄薄的纸。
被撕破的半页纸上,那熟悉的遒劲字迹,记载的是一段他早已忘却的往事。
——吾为麟儿取名云臻,宣甚喜此名。吾问宣可知其意,宣告吾曰:顾家男儿青云之志,终将臻至。宣即提笔,亲书云臻二字。墨迹未干,暖粥送至,宣欣然举箸,粥中煮有莲子,宣甚喜之,欲捧去喂云臻食粥,吾大笑之。
夜风自窗外吹进来,泛黄的纸被吹得“哗啦啦”作响,顾宣才像被惊醒一般,慢慢地伸出手去,翻到下一页。
——戊辰年春正月二十五,云臻抓周,不喜刀枪,不喜将印,独钟情湖笔,把玩甚久。弟宣不悦,夺其笔,云臻嚎之,吾妻笑曰:锦绣文章、三元及第未必不好。宣不耐云臻久嚎,将笔归还,方止哭。
——庚午年春,曹公约往东溪一游,吾与曹公坐亭中饮茗,宣携云臻溪中嬉戏,斯时桃李争芳,童趣俨然。余与曹公叹曰:戎马多年,难得此闲暇时光。曹公劝吾激流勇退,吾黯然,曰:不敢稍忘曾祖遗训,但有顾氏一日,便保西疆一日平安。
……
顾宣一页一页地翻着,许多尘封已久的往事,随着薄而脆黄的纸,一页页呈现在他的面前。
手札的最后一页,顾显素日刚劲雄浑的字迹显得有几分纠结和沉重。
——吾观李氏之温柔娴淑甚有伪态,奈何定昭仍于雪中长跪,执意娶其为妻。吾妻曾曰:定昭性情,长于执着,偏于执拗。若违其意,恐行出过激之事。吾双亲早逝,幼弟乃吾抚养成人,情同长子,吾心甚不忍。允乎,拒乎?
顾宣呆坐良久,慢慢地合上了手札。他素日清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几分少见的苍白和沉郁,唇也抿得紧紧的。茕茕孤灯照在他的眼眸中,仿佛忘川河边那一点不灭的幽冥之火。
一个苗条的身影走了进来,一瞥间看清他的神色,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跪在他的面前,轻声禀道:“夫人今天没去别的地方,只去了大夫人那里。她亲自煎了药水,为大夫人洗脚按捏,陪大夫人说话。大夫人睡午觉了,夫人才离开。临走时,大夫人给了个包裹给夫人。大夫人下午起来,说双腿感觉好多了,十分欢喜,晚饭时多进了半碗香梗饭。”
顾宣一言不发,只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禀报之人抬头看见,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轻松了许多,“大夫人晚饭后还在院中走了几圈,亲自动手剪了花枝,说出了身汗,感觉骨头没那么疼了,睡觉前又喝了燕窝粥,这会已经睡下了,奴婢看着,入睡也比平时快了许多。”
顾宣低低地“嗯”了一声,她恭敬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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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公事忙,只得派一名手下数次捎信来,言道那人不日就要南下,上次谈及之事需得抓紧。顾云臻生平第一次为银子的事憋得难受,想去向顾夫人要银子,偏顾夫人放出话来,他若不去向顾宣请罪,求得顾宣原谅,便不许进瑞雪堂一步。顾云臻强逼着自己去认错,可每次走到赏梅阁外,便心中一痛,默然离去。
这日上朝,入了兵部值房,里面一片凌乱,原来户部正在内阁次辅柳之亭的带领下,会同兵部官员清查自今上登基以来的历年兵器帐目,帐册翻得到处都是,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户部那名姓秦的吏目也在,见他进来,便抱歉道:“小侯爷,今天这儿实是有些乱,人手也不足,您能不能帮帮忙?”
顾云臻没有学过看帐目,对得头昏脑胀,但凡他看过的帐册,户部的吏目还得重新核对一遍。内阁次辅柳之亭终忍不住道:“其实对帐之事,倒不缺人手。小侯爷力气大,不如帮我们将这些对好的帐目归到一边,送去文史馆封存,再将文史馆其余的帐册搬过来。我们只专心对帐便是。”其余之人连声道好,顾云臻自然求之不得,便做了大半日的苦力。
忙到日落西山,兵部给事中谭魁伸了个懒腰,道:“各位同僚辛苦了,今儿我作东,走,去放松放松。”柳之亭庭自恃身份,道:“你们去吧,本相府中还有事,改日再和各位聚饮。”他是内阁次辅,又是柳党之首,众人自然不敢强邀。
一群人笑着出了值房,顾云臻正不想回家,被众人一劝,也随同前行。本以为是去酒楼会饮,却见谭魁引路,到了华灯初上的春风阁。顾云臻犹豫了一下,被众人拥了进去,十余名丽装女子拥出来,替众人脱了朝服,换上宽大的便服,席地而坐,笙歌曼舞,一时间酒酣耳热。
顾云臻正有些拘谨,忽听谭魁大声道:“妈妈,阿兰姑娘呢?快唤阿兰出来!就说今儿顾小侯爷来了,看她见是不见?!”
顾云臻心头一跳,不多时,一名盛装丽人抱着琵琶掀帘出来,身姿袅娜,明眸若水,正是他上次被顾宣带来见过的那个阿兰。
谭魁拉着阿兰的手将她往顾云臻面前拖,“来来来!阿兰,这位是顾小侯爷,你今天把他给侍候好了,后半辈子便有指望了。”阿兰看见顾云臻,双眸一亮,抿嘴笑道:“哟,这不是吕公子吗?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谭魁一愣,旋即与众人哈哈大笑,“原来竟是旧识!我倒是白操心了。”又打趣道:“小侯爷,您这可不地道,我们听说你从不涉足风月场所,原来竟是同道中人!是不是怕你叔叔责骂啊?放心,下官们定会守口如瓶,绝不让纪阳侯听到什么风声。”
顾云臻窘得面红耳赤,又不知如何分辩。阿兰款款在他身边坐下,倒酒相劝,顾云臻只得饮了,见众人不注意,低声道:“那个,上次……妈妈有没有责打你?”
阿兰一口酒喷了出来,伏在桌子上直呼“唉哟”。众人好奇,追根问底,阿兰喘着气道:“奴家上次给小侯爷讲了个故事,小侯爷到现在还惦着,怕奴家挨妈妈的打。”
众人都是风月场所的老手,有何不明白的,谭魁笑骂道:“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次的故事都不同,到底哪个才是真的?”阿兰斜睨了他一眼,道:“谭大人若想听真话,不如咱们今晚好好说一说?”
屋内顿时拍桌子一顿大笑,谭魁扑了过来,装作要将阿兰往里屋拖,一众人狎狔放荡,闹得不堪入目,浑没有朝廷大员的体统。顾云臻走也不是,不走又实在是放不开,只得一个人坐在屋角喝着闷酒。喝得多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屋外寻茅厕。
廊外红灯照耀,笙歌靡靡,满院子脂粉香薰得顾云臻昏昏沉沉。他扶住墙角大吐特吐,直到黄胆水都吐了出来,才直起身。望着空中一轮残月,心中愈觉难受,缓缓拭去因呕吐而溢出的泪水。
正要往回走,忽有一人从黑暗中揪住他的衣衫,“小侯爷,请借一步说话。”顾云臻听出是户部那位秦吏目的声音,便跟着他走到暗处,问:“何事?”
秦吏目塞了样东西入他的手中,低声道:“小侯爷,明日查帐,您只作搬帐册时不够人手,临时叫小的帮忙。”顾云臻觉得奇怪,正要再问,他已猫着腰溜走。
顾云臻走到明处,借着灯光将手中之物展开一看,竟是一张一万两的通和钱庄银票!
夜风吹来,他的酒似乎醒了,又似乎更醉了。屋内歌声依旧,笑声喧哗,头顶残月冷冷,寒星萧萧,将他踱来踱去的身影越拉越长,越拉越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