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滴地一声,过半分钟又滴地一声,提醒着主人有新短信尚未查看。
检票进站,候车大厅的喧闹全被抛在了身后。钟有初将大大小小的包移到一只手上,拿出手机来看短信。
还是利永贞发来的:“有初啊,你在干啥呢?我在格陵大培训,这里附近开了一家风味菜馆,等你来一起去吃啊!”
“我在火车站送人。”
两手空空的表弟撇着脚在一边抱怨:“这么多行李,叫我怎么拿?”
叶嫦娥教训儿子:“别人能坐火车,你不能坐?你好矜贵!”
“我现在是从格陵去包头!要坐二十三个小时!”
“谁叫你考到内蒙古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道你脑子怎么长的,晕飞机!”
表弟埋怨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发短信的钟有初,嘟哝:“要不是有初姐给缪盛夏难堪,以我和他的交情,他一定会派车送我去。”
钟有初大怒:“我给了他什么难堪?”表弟低着头不说话。钟有初逼问:“你给我说说看!”
风言风语隐约也传到她耳朵里,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姑六婆竟然可以绝口不提缪盛夏对她做的事情,而只是添油加醋地说钟有初是如何口不择言,当庭羞辱云泽经济命脉的继承人。
表弟还是有点惧怕表姐,赶快顾左右而言其他:“妈,你干嘛给我准备这么多行李。”
“如果不是你连被套床单都要托运回来洗,妈用得着给你什么都准备好?”
“下次我就扔掉,直接买新的。”
“好大口气!”
“我有奖学金,不花留着干什么?”
“我怎么把你养得这么虚荣!真是气得我心口疼。有初,你替我教训他!”
钟有初张了张嘴,假惺惺的劝说还是算了吧。她本身也没有什么立场骂表弟虚荣。谁的天性中没有恶的方面?如果劝说就能改正,早就世界大同。
她身后突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和人群的惊呼,叶嫦娥赶紧拉着她闪开:“!”
一台大众Multivan冲过人群,停在她身后。这样敢堂而皇之将车开到站台上来的,在云泽除了军方和缪家就没有其他人。缪盛夏下了车,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穿着背心短裤,脚上套着人字拖,明显是从牌桌上赶来:“想借车就大大方方,发短信告别,扭扭捏捏!坐这个走。到了学校好好学习。”
表弟高兴得又咧嘴又点头,怕叶嫦娥反对,赶紧抢过行李往后备箱里塞:“妈,坐T5去学校多有面子!”
叶嫦娥一时愕然;缪盛夏又指着钟有初道:“叶姨,你不能不给钟有初吃饭。你看她脸色发白,营养不良。”
“你不要和我扯。”叶嫦娥叹道,“盛夏啊,没必要专门送他。”
“有两个研究员正好要往包头去学习,顺便而已。”
“你这是助长他的虚荣心嘛。”
缪盛夏和钟有初在这一点上倒是观念一致。只有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凡人要吃喝拉撒。一栋大厦,离不开排污系统;一个人,离不开排泄系统;同样,健康的灵魂也需要发泄。虚荣,贪婪,享乐,卑劣,自私都是人性的消遣渠道。
“叶姨,适当的疏导比粗暴的干涉有效得多,不妨把虚荣看成前进的动力嘛。”
叶嫦娥心有不甘地将一包食物塞给已经雀跃坐上车的儿子:“路上吃。”
他立刻拿出来分给车上其他人。缪盛夏欲接过钟有初手上的行李,她立刻后退了好几步。
缪盛夏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碰她:“钟有初,我酒后无德,冒犯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了。”
“我不生气。”
她说的是实话。众口销金,积毁销骨。还没等她生气,还没等她委屈,就已经被叶嫦娥教训了一顿,不该去激怒缪盛夏——叶嫦娥的丈夫现在在稀土开采公司当主管;表弟上大学的奖学金是稀土研究所资助的;就连钟汝意下岗后的各种社会保险也是云泽稀土帮忙缴纳。
云泽稀土不是只手遮天,是只手撑天。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只要缪盛夏没搞出人命,大家对他的劣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钟有初要行侠仗义,那不是把自己逼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么。
“我借酒发疯,仗势欺人,确实不对。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我和她们交往中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你情我愿,绝没有强迫。”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那天对你使用暴力是个意外,我以后不会再沾酒——你怎么不去问问她们,有几个是真的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存着别的心思?再说了,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有什么错?你犯得着用那么扭曲的言语来指责我?”
“把对方驳到无话可说不是一种胜利。”
把钟有初驳到哑口无言的感觉真好。缪盛夏叉着腰环顾一圈,才发现车已经开走了:“妈的,我没带钱,怎么回去啊!”
十月七日。
“有初啊,你在干啥呢?长假过去了,心里好空虚。”
钟有初正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看报纸。报纸上有某外国电影节的消息。杭相宜走在红地毯上,裙裾如同荷叶一般铺开,整个背部有细细的缝隙从尾骨一直延伸上去,在后背处挖出一块,如同一茎白荷蓓蕾。
她主演的一部独立电影《悬日》被选为开幕影片,各大媒体争相夸赞她的精湛演技。钟有初心里一边盘算着下载来看看,一边回利永贞的短信:“看看报纸,没干什么。”
没几秒利永贞打给她:“有初,祝你生日快乐!”
“哦,谢谢。”
叶嫦娥从门外进来,双手拎满礼品盒:“有初,和谁打电话呢。快来看你的生日礼物。”
“朋友打来的。”钟有初走到院子里去。
钟父从二楼下来,看见叶嫦娥正将大包小包往饭厅的方桌上放,不乏各种名牌标志。一个晚辈的生日却搞得如此铺张,甚是看不过眼:“这都是谁送来的?”
“缪盛夏。”
“他平白无故送这些东西干什么?你也不嫌烫手。”
叶嫦娥笑得狡猾:“他花钱来请我治相思病,不收白不收。”
钟汝意愕然,望望院子里的女儿,她正站在一架云实下打电话:“你有把握治得好?”
“这事要两说。如果治得好,皆大欢喜;如果治不好,他哭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跟我算账呢?”
原来这家人的虚荣世世代代一脉相承。
“胡闹。把东西都还回去。”
叶嫦娥不满钟汝意的颐指气使:“我说的话你压根没有听进去吧?你也认真看看都是些什么再来发表意见。说起来,有初回来之后,你有没有认真看过女儿一眼?无论我怎么帮你们制造机会,你都不愿意和她说一句话!为什么有初这次回来呆这么久?你真不知道啊?十年啦!你真打算一辈子当她透明吗?”
“别借题发挥。”避而不谈此事,钟汝意上楼前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你姐还在,一定会叫你还回去。”
钟有初浑然不知饭厅里发生了一场小争吵。
“有初!你手机不是声音很小么?怎么最近回短信都很快——是不是在等谁的消息?”
利永贞随口一说,没想到正中钟有初的心事。她不知道自己这把年纪竟然还有反叛性格。与鸳鸯眼的半年之约,越是想忘记,越是忘不掉。不自觉竟在等他与自己联系,每每只剩失望。
“永贞,你有什么事?”
“唉,真不知如何开口——你还记得那个楚求是?”
“怎么不记得。”
“他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癫,每天早上打电话给我!真是,但凡头脑正常,谁会在上班前打电话骚扰人!虽然坐在出租车上没事干,但我也想看看电子书,上上interon什么的,说不定还可能有北极来电,谁要和他聊天!每天八点十五准时铃声响起,八点三十分挂电话。他以为我会像狐狸一样被小王子驯服?呸!”
利永贞一连串牢骚发出来,钟有初不禁奇道:“你不是那种不敢当面拒绝的人哪。”
“他最会就是找话题,吊胃口。天文地理,时事新闻乱扯一通。最后还要出智力题给我做,答案隔天公布。我对他完全不来电,有什么必要每天浪费一刻钟交流感情?真想用大拇指碾,碾,碾死他!”
媒人顿觉无力的来又好笑:“行,我帮你摆平。”
楚求是接到电话时正忙得不可开交。
“钟有初!真是稀奇,你会打电话给我。”
“你最近好吗?”
“不错。也许这样说很缺德,但百家信受到了重创,求是科技的订单突然一下子多到忙不完。我们之前已经做好融资准备,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钟有初直接切入正题:“听说你最近常常打电话给利永贞。”
何蓉捧了一摞文件夹正要进来办公室,楚求是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稍等。何蓉仍吃力将文件夹打开,示意只是签名而已。
“是,我最近常常打给她。”楚求是翻了翻,见是紧急事务,赶紧一一签完字让何蓉离开,“怎么?她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哪。
钟有初的声音从电话那边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订单多,应酬多,所以最近常常喝醉吧?宿醉后特别想见她,想听她的声音,是不是?”
何蓉开门时不将文件洒了一地,赶紧蹲下去收拾。
“别以为又能说中我的心事,没有这么浪漫。”楚求是无可奈何道,“利永贞的母亲不知道从哪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说觉得我人不错,而永贞还是单身,暗示我和她继续发展。况且永贞是难得活泼而理智的女孩子。每次和她说话犹如醍醐灌顶,心神洞明——确实很醒酒。其实我在骗谁呢?如果不是还对她念念不忘,何必死乞白赖地和她联系?何必每次绞尽脑汁想道难题让她不能拒绝自己的电话?何蓉!你的文件捡完了没有!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楚求是,一开始你要我给你介绍女朋友,我想介绍的并不是利永贞。谁知道你是已经看中了她,来托我搭桥。”
“是么?你想介绍的是谁?”
“现在说也没有意思。那时候我就说过永贞聪颖开朗,确实人见人爱。但她和你不适合。原因很简单。我们两个估计都从她那里听说了不少姓封的事迹。可你知不知道,封雅颂是她的芳邻?”
楚求是沉默了。
“做生意死缠烂打最没劲。我看做人也是这样。以后我不会再给她打电话。”
“好。”钟有初正要挂电话,楚求是道:“现在聊聊你吧。百家信倒了,你怎么打算?”
“暂时还在放假。”
“这几年来闻先生一直在欧洲工作。”楚求是说了一个风投公司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他们决定在格陵开拓业务,任命了第一届执行董事。他要回来了。”
十一月六日。
他将车停在堤边,下来看风景。
云泽之所以叫做云泽,是因为这座城建在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湖上,水天一色,无边无际,浪漫到了极致。因为气候,温度和湿度的恰到好处,黄昏,夕阳,晚霞,湖面的色调在初秋时达到最和谐的状态,现在堤上仍有三三两两的摄影爱好者,架起了照相机,企图将这美景记录一二。
她总说这种人是最傻的,带一双眼睛就够了,还用这些三脚架干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来云泽,第一次看到她曾描述过的黄昏。天地间一片温暖的金黄带着绯红。他突然(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为什么在她口中这美景会令人安心。
当你看见窗下的台灯亮起,便永远知道有个人在等你回来。当你看到云泽的黄昏,便永远知道有座城在等你回来。
他远远地看着她骑着脚踏车沿着堤岸一路过来。她挽着头发,穿得很随便,穿着灰色的套衫,灰色的运动裤,车筐里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报纸。
她突然左脚撑地停下,从那堆塑料袋里翻出手机,看了看,一边发短信一边抓着脖子。
“钟有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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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引起了闻柏桢所代表银行的注意。在各大银行纷纷收紧借贷的同时,他们却很有兴趣注入一笔资金来获取利益。因此,闻柏桢亲身到云泽与缪盛夏洽谈。恰巧这一天又是叶月宾的忌日。他先去灵前聊作祭奠,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与钟有初不期而遇。
他喊她的名字,永远都摆脱不了严厉的口吻,自来的一种老师威仪,要让学生感到心虚,知道自己再刁钻蛮横,一道紧箍咒就会翻不动筋斗云。
前轮歪了一下,但她还是停在了这个穿手工杰尼亚西服的男人面前。
“闻先生?”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先生二字含义无穷。她原本已经要冲口问出“你怎么在这里”,但始终忍住。闻柏桢与四年前不同的不仅仅是一副眼镜,还有镜片后的目光。他以挑剔的目光扫过她不环保的塑料袋,泛油光的鼻翼,过长的指甲,随便的穿着,邋遢的运动鞋。
什么都不说就已经是千言万语。什么都不做就已经隔着千山万壑。
“你就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
钟有初愕然:“那花束,是你?”
闻柏桢微微颔首:“看来我们两个错过了。又在这里遇到。”
云泽的风俗,自杀者的忌日不可拜。但他们两个都是百无禁忌,前后脚去拜祭。
钟有初只能干巴巴说一句:“有心。”
“先生先到,也是应该。”
局面一时微妙。未曾说过珍重的告别,哪来重逢时的安好?千头万绪,都只能闭口不提。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上面载着一家三口,被父母夹在中间的小孩子牵着一只喜羊羊造型的气球。气球脱手,向上飞去。钟有初凝视着它,直到它变作晚霞上的一颗痣。她揉了揉发酸发痛的眼睛,多少客套话此时想起也已经没有意义。
“你的脖子。”闻柏桢突然道,“没有以前直。”
他不在,她养成了低头走路的坏习惯。
钟有初转过不太直的脖子,用不太正的一对眼睛望着闻柏桢。
他知自己面庞清爽,衣装整洁,举止得体,三围,血压,血脂,血糖,心率都与四年前无异,但鬓发已悄然染白。
他们都已不在盛年,多少意气也都灰飞烟灭。
“你眼角的笑纹变深了。”她说,多少带点客套的意味,“看来这几年过得挺顺心。”
闻言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钟有初最怕他以这种表情来暗示自己错得无以复加:“环游世界不开心么。”
闻柏桢冷冷道:“难得你还记得我四年前说过的话。环游世界八十八天足够了。”
钟有初想起来楚求是确实说过闻柏桢在风投银行工作:“来云泽是公事?”
“是。”
“那,再见。”
“好。八点钟,这里见。”
陪席的各位官员十分亲切。缪盛夏难得有新一代实业家的风范,笑称自己是城乡结合部的企业家第二代,处于农转非阶段。最令闻柏桢头疼的应酬并没有劝酒,说是刚刚戒掉,大家也请随意。席间聊起格陵证券近期指数,因为私有化引起的股市震荡此起彼伏,凡是和化工沾点边的股票都在涨,小股东欢天喜地,云泽稀土融资势在必行。整个格陵没有实力的银行自不必说,有实力的银行却碍于格陵有色的态度尚未明朗而持续观望。长此下去,证监会一定会出面干预。
“云泽稀土私有化并不仅仅为了金钱利益。”虽然和闻柏桢只是第一次见面,缪盛夏却对他甚有好感,华人能在北欧的老牌银行中升至他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
人才流失一直是中小型城市发展滞后的原因之一。具有单一性经济特点的城市,如云泽,更容易因为人才外流而经济衰退。从现阶段考虑,引进资金和人才等于将自己的发展交到别人手中,缺乏长期眼光。为了摆脱格陵对云泽的经济控制,推行云泽稀土私有化,形成独立工业链条是第一步。
“云泽稀土从科教,文化,娱乐各方面入手,为本地人提供良好学习,工作,生活环境,但大部分的年青人仍然优先到外地去寻求更好发展。私有化必须一击即中。”缪盛夏一番推心置腹,也间接表明了自己不会与外资合作的立场。
“你有六十三亿资金缺口。除了我们,再没有银行可以提供。”闻柏桢道,“即使采用高息民间借贷也不可能在短内集中到这样一大笔资金。”
“或者我也可以在一个月后的股东大会上拿到格陵有色那一票。”
在第一股东缪氏和第二股东格陵重工联手推动私有化的前提下,第三大股东格陵有色的意见就变得格外重要。
“很难。”
缪盛夏大笑,充满草莽气息:“我有糖衣炮弹,所向披靡。”
宴毕缪盛夏问闻柏桢要不要继续:“我戒了酒,可是没戒女色。”
“我没有兴趣。”
缪盛夏一挑眉毛,想到自己邀请闻柏桢携眷赴宴,而他却是孤身前来,此时就有了另外一番解释:“那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也正好去开开眼界。”
闻柏桢不禁心底叹息,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生意场中打滚,酒色财气无一不精,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天的招待已经非常好。我约了人,先走一步。”
钟有初吃完饭正在客厅里看一部关于棕熊的纪录片,吸引她的却是棕熊的食物鲑鱼。太平洋鲑鱼与大西洋鲑鱼不同,洄游产卵后会莫名其妙死亡。专家分析是因为环境太恶劣,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成为食物链中的一环,为下一代提供滋养。
钟汝意从楼上下来,钟有初立刻换台:“爸,你要看电视么?我出去一下。”
他默默闪入厨房。闻柏桢的电话打来:“钟有初。我是闻柏桢。我们约了八点见面。”
“我知道。”这么有诚意的邀约,没道理不去。
“我只是想说,我在你家门口。”
之前闻柏桢只在明信片上见过钟家的小楼,今天还是第一次实地见到。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钟有初推开院门,朝他走来。
“闻先生。”
他颔首。她穿着咖啡色的针织衫,身上有股沐浴露的香味,干净的头发上插着一根圆头簪子。
走到路灯下,她又回望了一眼,钟汝意的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
“你父亲还是不和你说话?”
“他有他的寄托。”钟有初道,“每天和网友交流。”
闻柏桢迈开步子。
“随便走走吧。”
“嗯。”
钟有初走在他斜后方,视线所及之处,正好可以看见他肩头的一弯月亮。
四年前的今天,他也如是说——随便走走,就当散散步——轻松的开头引出了沉重的话题,最终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将所有的丑恶都撕开来讲。
“我在马德里遇到蔡娓娓。她嫁了当地人,生了三个小孩,她丈夫开一家画室,过得很惬意。我在马德里呆了三天,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很好。”
四年前的开场白是什么?丁时英要到总部培训,而她要暂替丁时英的位置,相应薪水也会调整。百家信业绩蒸蒸日上,未来一片美好。
“你是云泽人,应该也在关注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今天见过之后,我发觉缪盛夏是很有魄力的实干家,但思想未免太超前。我不怀疑在他的运作下私有化最终会成功。但是要知道《证券及期货条例》已经刊宪生效,虚假、□交易,操控股价等都被纳为刑事罪,失去了格陵有色的支持,擦边球不好打。”
“是吗?”
四年前的转折是什么?
杭相宜刚刚高调跳槽,前阎姓经纪人就因为涉嫌桃色交易被曝光。一娱乐圈里人人自危,全部都和她划清界限。每天都有新的爆料和真相登出,就连已经因为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而收监的司徒诚也被牵扯进来。阎经纪言之凿凿地表示,经她手与司徒诚有不道德□易的女星高达二十三名,其中包括一名炙手可热的少女明星。
最荒诞的是杭相宜的富豪男友恰到好处地跳出来,证明交往前杭相宜还是完璧之身。
反正不是她就是钟晴。媒体很想把已经息影的钟晴挖出来,用尽了各种影射手法,她都没有露面,等于间接承认自己并不清白。
新闻一出来,闻柏桢又去探监。
“你上次来看我,是因为法院执达吏收走了你母亲心爱的古董车。隔了四年再来看我,竟是问我这种问题。”司徒诚冷笑,“我是你父亲。多少也该问问我身体如何,过得好不好?客套话也没一句。”
“你住着单人狱房,条件堪比五星级酒店,还有营养师配送一日三餐。除了自由,你什么都有。”闻柏桢冷笑,“我问你什么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肯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啊。我记得。我记得那天。十月七号,钟晴的十八岁生日。阎经纪介绍我们认识。”司徒诚敲着桌面,慢悠悠地回忆,“她男朋友爽约,所以情绪很不好。其实手段老套得很,她倒是容易上钩。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差么!柏桢,你提醒了我,也许我可以写一本自传……”
“别说了!”闻柏桢霍然起身,司徒诚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如此失态,面容扭曲可怕,“你侵犯了她,还逼死了她的母亲!”
司徒诚重重地哼了一声,眼中凶光掠过:“真是灾星!就是那个姓叶的女人阴魂不散,害得我一时疏忽,中了张鲲生的圈套!否则我怎么可能在这里!”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自己没有错!你知不知道云泽人都是过农历生日?钟晴的生日是农历十月七号,公历十一月十八号!入行后因为她喜欢天秤座多于天蝎座,所以将错就错没有改!你侵犯她那一天她还不满十八岁!她若是告你,胜算很大!”
司徒诚啪啪鼓起掌:“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你看我们的性格多像,够清高,够狠毒!告我?可以。只要她拿得出过硬证据。既然你和她很熟,那你应该知道钟晴曾多次控告他人骚扰又撤诉,就凭这个,一过堂她就会被律师问到哑口无言!满嘴谎话,真是家教差!”
所以叶月宾背负着所有的罪自杀了!留下钟汝意和钟有初父女两个,不知所措,永远没法交流。
“柏桢。告诉我——你那莫名其妙的痛苦从何而来?”
闻柏桢夺门而出。
“柏桢!多来看看我,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钟有初悔不该四年前就桃色交易事件对闻柏桢感叹:“她们也很可怜。在这个圈子里,一旦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得到了你,并且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其他人就会觉得你是一件商品,待价而沽,人尽可夫。”
因为这句话,闻柏桢对她交了底,包括自己和司徒诚的关系。两个人立刻开始吵,无休止地吵。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件事,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将来怎么办。
“我不管你父亲对你说过什么,我全部都不会承认!对于我来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没有!”
“我能帮你分担。”
“不可能。”
“你跟我一起走。走遍这个世界,我证明给你看。”
“不要说这种看似很有责任感,但其实完全不负责任的话。”
“我不是不在意。我很在意发生过的事情。正是因为我在意,所以我……”
“同情我是吧。”
“我没有这种廉价的情感。”
“那就是可笑的负罪感了。”
“你非得扭曲我的意思?”
“得了吧!你并不在乎我还爱不爱你!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再怎么伪装也掩饰不了!”
“是,我不在乎!直到这一秒为止,我都不觉得自己爱你!但我在乎你还爱不爱自己!从始至终,无论我也好,无脸人也好,你爱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情人!你怕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敌人!如果你不再爱这个情人,就意味着你不再爱自己!”
“行了!到此为止!我吵够了!”
“不行!不能到此为止!”
“那你想怎么样?不爱我,怎么帮我分担?还是要我在你身边坐牢?这公平吗?这公平吗?还是你以为我爱你爱到宁愿死皮赖脸呆在一个不爱我的人身边?”
“不然你为什么要来百家信。”
钟有初立刻甩了他一巴掌,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失去了力道,她只恨自己打的不够重。
在云泽乡里,若是老太太间起了争执,最狠的一句话是“我就算饿死也不到你家门口讨饭吃!”。她现在可不是到闻柏桢门口来讨饭吃了?
“我辞职。”
“你不用走。我走。”
她永远记得四年前闻柏桢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钟有初。我们对彼此都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