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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你眼里
    甫一踏上格陵的土地,封雅颂便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眷恋的污浊空气。
    他的灵魂和肉身自北极涤荡一圈回来,更觉开阔。世外桃源固然令人向往,衬得世俗都市一切分外可爱。
    唯一可惜的是,他刚到北极便写了明信片回来,至今同事们都还没收到。
    若还有遗憾便是回到公司后没有见到利永贞。他料到她不会夹道欢迎他回来,但不见人影也实在抗议得太明显。
    等他述完职回到家中,母亲陈礼梅嘘寒问暖之余,不停告诉他许多琐碎的事情。
    “贞贞替我换了杂物间的灯泡和微波炉的插座。梅雨天气,我胳膊疼到举不起来,佟樱彩不见人影……实话告诉你,我的手机快捷键第一位换成了利永贞。”
    无一不是提醒他,这些家常功夫,多得利永贞不计前嫌帮忙。可芳邻并没有给他机会道谢。
    从工作表上来看,她连着下了两天电站,值了两夜班,马不停蹄,带着徒弟去工业区检修——
    屈思危多么器重她,真是工作多到百手千腿都做不完。整天不见人影,只有一张凌乱的办公桌,杯子里剩半杯残茶。
    她也许喝了一半,收到工作信息,立刻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待她回来时,将一大叠明信片甩在封雅颂桌上:“为什么电力一课的信箱里塞满了这个?”
    哈,明信片和利永贞一起姗姗来迟。
    封雅颂还来不及阻止她,她便一口将隔了七夜的茶喝了下去,还嚷着好渴好渴。
    “利永贞!”
    “怎么?”利永贞拿眼角瞥他,不咸不淡,“大家怎么还不来拿明信片?封工千里寄鹅毛,礼轻情意重。”
    这般话中带刺,还是和从前一样。
    北极一草一木均不可带回现代都市,只有明信片。收到了明信片的同事们个个笑逐颜开。封工多有人情味,每张明信片都附着不同字句。只有兰宁啊一声。
    “怎么了?”
    她举着自己那张明信片,脸一直红到脖子去:“师父给我写的是电站防火守则十二字口诀。”
    利永贞坐定在电脑前将键盘按得啪啪作响——她已经逐张看过,唯独没有利永贞。前徒弟兰宁还要在她伤口上多插一刀。
    “哎呀,那你一定不会再忘记。”
    “封工,给女朋友带了什么呀?”有人如此问他。
    利永贞拿起水杯快速走了出去。这姿态告诉大家,近七个月的合作之后,封雅颂和利永贞依然水火不容。
    直到下班,两人不得不走同一条路线回家的时候,封雅颂出声了。
    “利工,等一下。”
    “干什么?”
    “一起拼车回去怎么样。”
    利益驱使,利永贞嗯了一声。
    在车上,封雅颂问她:“怎么出外勤出了七日那么久?”
    利永贞愤然:“我去创造世界了,不行吗?”
    一部黑色别克从窗外驶过,封雅颂突然道:“利工,你觉得刚才那车怎么样?我打算买车,以后上下班方便许多。”
    利永贞大为嫉妒。才从北极回来,拿了高额津贴,就做这副暴发户嘴脸——不,凭心而论,封雅一直有理财计划。
    她突然想起佟樱彩的骐达男,实在对封雅颂骂不出口:“好像还不错。”
    “那以后……”
    毫无征兆,一阵锐疼自胃部传来,利永贞疼得蜷起,完全没有听见封雅颂在说什么。
    她记得月头才放了一盒奥美拉唑在包里,但颤抖着手翻出来只有空空的锡板,不知何时已经吃完。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母亲数落她吃药如同吃糖,不由得气馁加惊惧。
    “你怎么了?”封雅颂察觉到她有异样,一张桃心脸已经煞白煞白。
    一阵甚过一阵的锐疼不断升级,扩散到四肢百骸。利永贞紧紧捂着腹部弯下腰去:“唉,我的胃很疼……”
    他立刻对司机说:“师傅,请你开去最近的医院。”
    利永贞已经痛到浑身无力,双耳闭塞,病痛如同蚕虫沙沙啃食光明,眼前皆是黑暗一片。
    有谁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永贞,坚持住。”
    浑浑噩噩不知道捱了多久,又听见鸣笛声响成一片,谁在骂路况一塌糊涂,好似前方出了什么交通事故,寸步难行。利永贞疼得轻声哭了起来。
    砰地一声,鸣笛声和叫骂声灌向耳中,车门被打开。
    她身体一轻,已经被封雅颂抱了起来。
    “贞贞,不要怕。”
    怎么可能不怕?疼痛最能折磨人的意志。她心底一片悲凉,以为短暂一生就此结束,可又不甘心。
    大约半小时后,在社区卫生站内,利永贞才从那些消极负面中恢复神智,头依然有些晕,但胃区已经完全不疼。
    “怕你坚持不住,所以先在卫生站挂了药。”封雅颂拿热水过来,“喝下去。”
    同样,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痛后余生的感觉真是快乐极了,充满感恩。
    “谢谢,我现在好多了。”
    坐诊大夫过来建议:“小姐,你经常胃疼?最好还是定期检查。”
    他应当在利永贞痛的时候命令,那时候叫她作牛作马也愿意;现在她只觉得这话过耳即忘。
    面对医生她唯唯喏喏,但对着封雅颂又恢复强硬:“今天的事情不必告诉我妈。”
    封雅颂从未见过她疼成这个样子,认真问她:“利永贞,你上次做检查是什么时候?”
    说起来轻松!一根管子从鼻子伸进胃里去,光听听就不寒而栗。
    封雅颂大为震惊:“你是不是疼傻了?做胃镜能比你今天痛苦?”
    利永贞尚嘴硬:“我并不是常常这样疼。”
    “可是一旦疼起来不成人形。”封雅颂句句尖锐,“额头全是冷汗,一张脸煞白,胡言乱语,哭爹喊娘。利永贞,你不爱惜自己身体。”
    听闻自己竟有这么多丑态落在他眼里,利永贞愈发不听劝:“马上就是年度体检了,为什么要现在花钱?钱是浪打来的吗?”
    “平时不见你这样吝啬。”
    “敢和你比小气?每个人都有明信片,独独缺了我!”利永贞存心要将话题岔开,岂料越说越气,“封雅颂,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你走了七个月,只要礼梅阿姨一个电话,灯火水电都是我去修,你女朋友被撬墙角,我狂追七条街……”
    抛开种种恩怨,难道她不值得一张明信片?利永贞越想越委屈,返家全程不再和封雅颂说话。
    封雅颂也没有解释,一双眼内平静疏离,若有所思。
    到了目的地,他才说:“利永贞,气好消了。”
    利永贞立时决定恨他一世,并且要立刻将这决定和钟有初分享。
    等进到家门,林芳菲不由分说递过来一个纸盒:“哎呀,你可算回来了。封雅颂的礼物早就送到,我和你爸都好奇得很。”
    利存义说:“我们尊重你的隐私。”
    话虽这样说,他们却大大方方地围了上来。
    利永贞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一本棕色相册。
    哎呀,实在重的很。两只胳膊环过来恰恰能抱住。
    她翻开厚重的牛皮封面,扉页上写着简简单单几个字。
    利永贞:
    它在你眼里。
    封雅颂
    他们听见女儿轻声嘟哝:“早点拿出来,我也不至于气得胃疼。”
    她一页页翻开来——是封雅颂在北极拍的照片。
    雪龙号无比威风的红色船尖似要撕裂天空,直升机内的仪表盘;黄河科考站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北极熊拗颈看着镜头;黄色小花簌簌在风中站立;冰川的姿势如同鲲鹏齐齐展翅高飞;极小的灰色蜘蛛爬在暖气管上,世界最北电站……
    都说北极风景单一,可是张张照片都有独特取景之处,一幅北极风光在利永贞眼前徐徐展开。
    利永贞看得痴了,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她要到稍后才知道一共两百一十九张照片,从封雅颂离开到回来,每天一张。
    林芳菲终于忍不住发问:“这些都是封雅颂拍摄?”
    “嗯。”
    利存义赞道:“没想到他摄影水平如此高。”
    “那是相机好。他上船前带了一整套的镜头。”利永贞反驳,“还有,单反穷三代。”
    林芳菲当然比女儿更加牙尖嘴利:“哦?是吗?我不见你玩单反,可也穷得叮当响。”
    利永贞立刻打电话给封雅颂:“二月八号这张我要放大,方不方便把底片传给我。”
    “要多大?”
    利永贞雀跃:“我要将北极熊的粪便和小黄花挂在床头。”
    封雅颂知道她气来得快也消得快:“我送给你。”
    “谢谢。”
    林芳菲叹道:“雅颂真是个有心的孩子。送给贞贞的礼物这样精致,送给他女朋友的又该多……”
    话音未落,利永贞已大力将相册合上,推到一边去。
    她已经想歪了方向,还越想越歪。
    过两日封雅颂果然将照片连相框一并送过来,而利永贞连水也欠奉一杯。
    “利永贞,你最近情绪波动很大。”
    “生理期,不行吗?”
    封雅颂只得摇摇头,叹口气。
    她浑然不觉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样子,看在旁人眼内已经十分可疑。
    钟有初劝解她:“你如果想知道相册原本的主人,就直接去问他。”
    “怎样问——封雅颂,这相册是不是原本准备送给佟樱彩?她现在要不着了,才送给我?”利永贞摇头,“只怕什么答案我都不相信。”
    钟有初轻轻道:“我不信利永贞会爱上这样一个轻佻的人。看轻你爱的人,等于看轻你自己。”
    利永贞一字一句地咀嚼,醍醐灌顶:“有初,你说得对。”
    可一时的醒悟并不能长久,在工作中看到封雅颂,利永贞依然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要与他抬杠,斗嘴,针锋相对。
    就连晨跑也要争。咦?封雅颂几时也有了晨跑习惯。不管,不给他说话机会,要跑到他前面去。
    “为什么利工和封工还是水火不容?我以为他们合作了这么久,至少会有些默契。”
    “默契从来都有,只是利工嘴上不饶人。”
    “封工脾气收敛了许多。至少两人进电梯,他会按掣。利工骂人,他会圆场。”
    “去过北极的胸襟就是不一样。”
    不仅是胸襟开阔,出手也很阔绰。封雅颂很快买了车,头一位乘客是利永贞。
    她却十分不礼貌,当成的士往后车厢坐。
    封雅颂也没在意她的臭脸,发动了车子。他这辆车有全景倒车系统,但认真的他从来不用,仍是从驾校学的姿势,一手掌方向盘,一手扶椅背看车后的障碍物:“我给你讲个笑话——以前有一个财迷,从来不打的士。”
    利永贞立刻疑心他在指桑骂槐:“什么意思?”
    封雅颂转着方向盘将车拐到主干道上:“有一天财迷提着很重的箱子出门,实在没力气了决定打一回的士,结果和司机吵起来。你说为什么?”
    和他较劲半辈子的利永贞立刻开始搜肠刮肚:“你这是脑筋急转弯?猜人名?地名?歌名?成语?歇后语?这得要个提示才行……”
    她偷偷摸出手机来搜索,封雅颂从后视镜里看了急急忙忙碌碌的她一眼,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道,你公布答案吧!”
    “因为他是头一次打的,他很担心司机因为行李重多收钱。”
    利永贞足足愣了三秒。
    “真不愧是从北极回来的精英,连笑话都冷的彻骨。”
    封雅颂继续说:“还没完。他已经做好了跟司机力争到底的准备,必要的时候就拿公交车跟他做比方……”
    怎么还有下集?
    “你在哪里看到这个笑话?我刚才没有查到。”
    他们已经驶过电力大厦,汇入都市的夜归车流中。
    “结果司机很友好的说,先生,行李绝对免费不收钱……”
    “我知道!他一定是说那就把我也装进箱子里去!”
    “没有。他就拿出笔写了个地址,说那司机麻烦你帮我送过去,我坐公交去了。”
    “最后猜错了!”利永贞大为懊恼,“我觉得我的想法也很有意思!不应该有标准答案。”
    前方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封雅颂停下车,转头深深地看她。
    “永贞,我真的只是想让你笑一笑而已。你能不能不要总想着和我争锋,就安安静静地听这个笑话呢?不好笑你可以不笑。”
    利永贞一怔。不晓得自己怎么突然说了一句:“专心开车,不要说话。”
    封雅颂柔声答:“好。”
    她随即就把脸转向了窗外,仿佛外面有很值得凝视的风景,过两秒看厌了,又转头看另一边;最后开始认真翻手机上的通讯簿,从A翻到Z,又从Z翻到A。
    到了家,她正要开门进去,封雅颂喊她的名字:“永贞。”
    她不知他要说什么,便站着等了一下,直到感应灯熄灭,两人都站在黑暗中,利永贞的心才猛烈跳动起来。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通。
    北极是她和封雅颂共同的梦想,从来都是。她不会和别人分享,封雅颂也不会。这和爱情无关。
    封雅颂说:“晚安。”
    “哦,晚安。”
    她也如释重负地溜进门去,两颊烧得如同烈火燎原。
    后来她就坐到副驾驶座上去了。
    后来封雅颂每次接她回家都会给她讲个笑话。有听过的,有没听过的,有好笑的,有不好笑的,但利永贞再也没有插过嘴。
    她问钟有初:“这样,是在追我吗?”
    钟有初抚着额说:“我不知道。”
    利永贞顿感惊慌:“我可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了,你要对我的感情路负责。”
    钟有初无奈道:“我也只有倒追的经验而已——啊,你可以看他是否受你追。”
    这提议真差劲。
    “楚求是怎么追你?”
    利永贞咦一声:“咸丰年间的事情不要再拿来说,没什么印象。总归是送送花,吃吃饭。”
    她已经完全忘记楚求是曾经天天早上打电话骚扰她,可见此人在她心里并没有地位。
    可怜人家也是青年才俊,敌不过封雅颂才接送几天,利永贞已经一颗芳心急急地要交付出去。
    “好,那我问你,如果封雅颂追你,你要怎么办?”
    利永贞声如蚊蚋:“不知道。大概会很气。”
    “你是不是觉得封雅颂曾经和佟樱彩在一起,所以他爱你,没有你爱他那么深。”
    这句话说到利永贞心上了。
    “永贞,不要把曾经的情史当做瑕疵,把它当做疫苗。以后封雅颂就有抗体了,(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吗?”
    利永贞觉得有道理,可毕竟不甘心:“那,我也去打个疫苗怎么样?”
    钟有初轻喝:“你们已在暧昧,何苦伤害无辜的人。”
    利永贞嬉笑:“我开玩笑。有初,和你聊天好愉快。晚安。”
    逝
    雷再晖望向收了线的钟有初,一对鸳鸯眼似笑非笑。
    “你只有倒追的经验?”
    彼时他们坐在行政套房的起居间内,墙角点一盏弯颈白炽灯,温暖灯光撒下来,映得他一头黑发如鸦羽,手中的记事本正翻到崭新一页,上面工整写着几行工作安排。
    “这……”
    雷志恒身体愈来愈好,头脑愈来愈清醒,可是雷再晖并没有多高兴。
    他好像来了兴致,整个晚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此时又加一句:“你教训起人来头头是道,老气横秋。”
    不知是褒是贬,钟有初只得说:“我很喜欢偷偷看女主角的剧本。以前的台词写的很精致,引经据典,所有诗词都应景应物,美得不像话。”
    雷再晖突然感兴趣:“说两句来听听。”
    被他这样突兀一邀,钟有初脑中诗词完全忘光,一时只拾起两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最通俗最浅显,三岁小儿都会吟诵的唐诗,完完全全写出雷再晖颠沛流离的人生。
    幸好现在身在故乡,虽然是住在酒店里。
    雷暖容不知何故,选在一个雪夜来访。
    “雷再晖,你看——一搬回去住,父亲身体和精神都好多了,总说闲得发慌。我和妈妈打算为他出一本彩绘册,展示他一生所收集的琉璃。”
    “若是扬名,会有更多珍品出现,寻找伯乐。父亲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出力,你出钱。”
    说的好不理所当然。
    除开在片场,钟有初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变得那样快,她刚到医院时,雷暖容还将雷再晖看做唯一救星,死命缠着他;雷志恒稍稍好一点,立刻将雷再晖视作鸠占鹊巢的敌人。
    变心如此之快,只有一个原因。
    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雷暖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雷再晖沉稳听着。钟有初坐在他身边,只见他长长的睫羽凝然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喂!说话呀!”
    “父亲知道你们的计划?”
    “蠢啊你,这是个惊喜。”
    “他恐怕不适合这样劳累。”
    “那你不用管。我和妈会操作。父亲写的心得有一大摞。你拿钱出来,我找人润色。顶级摄影师来拍照的话,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
    “孟国泰那种商贾都能出自传,父亲一生奉献给格陵电力,写本随笔有什么不可以。我们都希望他高兴。”
    雷暖容这种无脑儿居然一套一套说得好不流利。钟有初心一直提到胸口,知道背后一定有人怂恿,趁这一家人病的病,老的老,弱的弱,要揩油水。
    雷再晖一口拒绝:“不。”
    雷暖容肯定做好和他争辩的准备,立刻高声喝他:“出一本书又不要很多钱!就算加上宣传费,对你来说也是九牛一毛!快点拿支票簿出来!现在是你表现孝心的时候了。”
    毋庸置疑,雷志恒一旦康复,她还会将雷再晖扫地出门。
    雷再晖道:“雷暖容,你想清楚。父亲并不是实业家,为何会有价值千万的收藏品。”
    雷暖容脸色一变,咬住嘴唇不说话,面上慢慢显出懊悔和害怕交织的神色。
    “切勿晚节不保。”
    钟有初也觉得一股寒气慢慢爬上脊骨。
    慈祥和蔼的雷志恒不是完人。不,远不是完人,而是浊人。
    她忽觉锁骨间的琉璃地球有千斤重。
    雷再晖又道出严酷事实:“父亲已经交待我,身后所有藏品匿名分批捐向美术馆,博物馆,低调处理。”
    雷暖容乱了阵脚:“父亲现在稳步康复,你不要咒他。”
    “父母已经教了你快乐,洒脱,自在和高傲,现在开始你要从我这里学会否定,挫折,沮丧和反思。”
    “雷再晖,几时轮到你教训我。”
    “长兄如父。”
    雷暖容一肚子晦气,猛地起身:“就当我没来过。”
    她似一阵风似的卷出去,落下外套也浑然不觉。钟有初赶紧给她送出去。她穿的很笨拙,钟有初帮她套上一只袖子。
    “其实很晚了,天气又差,不如留下来。”
    哎哟,还不是雷家人,已经摆出大嫂口吻。
    雷暖容戴帽子手套,又缠好围巾:“爸爸每天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我得回去。”
    她有一份如假包换的孝心。
    “钟有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钟有初婉转道:“那个人教你踏雪来访,好为你说的话加重几分筹码。可见并不关心你。”
    “亏我还敬重他是父亲的老部下。”雷暖容冷冷道,“用心险恶。”
    哎呀,原来她想错了,钟有初暗暗怪自己孟浪,起初还以为是雷暖容的异性朋友。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雷再晖是领养儿。他是长子,令人骄傲无可厚非,可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鸠占鹊巢你明不(超多-书农在线书库)?”
    “你怎么受得了他?自大,冷酷,专断……”
    哥哥也觉得妹妹难缠。钟有初送客回来,他正站在窗边喝水,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显然是动了些气。
    钟有初摸着项链,轻轻走过他身后,冷不防一把凛冽的声音响起。
    “觉得它很脏?”
    钟有初并不是圣人:“我一直觉得它很脆弱。”
    他将水杯放在窗台上,朝她走过来。因为暖气足,钟有初在房内只穿了薄薄的驼色羊毛开衫,链坠正好落在锁骨处。
    雷再晖伸手轻轻拈起那颗价值不菲的琉璃。
    “至少现在不要摘下。”
    这股气势令她不自在。雷再晖在她面前展开了陌生的一面。
    “如果不是生病,只怕已经被请去喝茶。”陌生的那个雷再晖说,“国人的观念自古如此,再严重的罪,都可以用死来赎。”
    现在这种结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残酷。
    “可是楚教授肯签字让他出院。他在好转。”
    雷再晖双肩有些塌下来。他们都将医生奉若神明,说一不二,不愿深思。
    那天并无特别。只是雷志恒特别通透,雷暖容特别温顺,艾玉棠特别慈爱,雷再晖特别沉默。
    “再晖,这是你身份证明以及领养档案。以后由你自己保管。”
    雷暖容嗔道:“爸,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急急忙忙立遗嘱嘛。”
    雷志恒正色道:“我们是寻常人家,没有遗嘱。一切交给再晖处理。”
    “好。”艾玉棠微笑,报出一个门牌,“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我永远也忘不掉。再晖,你自该处废墟中存活下来。”
    钟有初一下子坐直。这个门牌号她也永生难忘,是无脸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么长,浑身血污。从来没有见过在台风中还能毫发无伤的婴孩。再晖,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恒突然对牢钟有初,“但你和再晖哄得我很开心。”
    “哎呀,请不要叫我这时揭下画皮。”
    雷志恒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谢谢你,孩子。”
    从头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说病人恢复的很好,但雷再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雷暖容试探地喊他哥哥,他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雷志恒和雷再晖在阳台上喝了盏茶。说他们两个不是亲生父子吧,好多姿势和语气都很相似。
    夜色皎好,繁星满天,闪耀了千千万万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那明天钟有初还要不要来做戏?
    两人自雷家出来,慢慢地走回酒店去。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零下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呼出来的白气一缕又一缕。
    两人又见有流星陨向东南角的大海方向,心情说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回到酒店,钟有初鼻尖已经冻得通红。
    “怎么办?该谢幕了。”
    雷再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不要走。”
    他抱有初抱得很紧,直要按进肋骨里去。事后钟有初想起来,那时候雷再晖已经隐隐感到,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雷再晖的电话响了。
    还未走进雷家,便听见哭声透墻而来。
    一进门更是不得了,穿着睡衣的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滚。看到钟有初,突然一招鲤鱼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门外推:“外人滚出去!”
    艾玉棠虽也伤心欲绝,但还晓得阻止女儿放肆,雷暖容便又去追打正填写死亡证明的医生,一边抡拳一边嚎叫:“继续抢救,继续抢救啊!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夺走它!为什么!为什么!”
    不,从来没有人给她希望,她只是一厢情愿。
    雷再晖走到那已安息的老人床边坐下,凝视了他的面容几秒。灯光下雷志恒的脸颊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容。
    这段的快乐和营养,使他走的时候维持了尊严。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雷再晖肩上。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即刻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定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
    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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