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楼来,还隐隐听得见雷暖容的哭声,和雷志恒去世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不知哪层楼的新生儿也发出啼声,这相互呼应的痛哭令钟有初停顿了一拍。
她曾像雷暖容这样,一前一后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那种空荡无依的恐惧并不会因为人性好坏,年龄大小而有轻重差别。
雷再晖发觉不妥,扶着她的肩膀问道:“不舒服?还是累了?”
听得他声音中亦有倦意,钟有初木然回答:“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累。只是觉得很乱——为什么母亲不像母亲,哥哥不像哥哥,妹妹不像妹妹。”
其实雷再晖现在的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去。如果有可能,他并不是不愿意和雷家母女一起生活。但他决不能允许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雷暖容心怀不切实际的妄想,因此他能够教导她的唯一方式,就是否定她,离开她。
他说的句句在理。雷暖容不许他列席自己的青春期,现在又硬要将他拉入自己的人生轨迹。她的收放自如,她的随心所欲,总以其他人的牺牲退让为代价。
只是钟有初已经开始怕这无情雷霆,有一天也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们回去吧。永贞该来接我了。”
雷再晖眼神一黯,手自她肩膀滑下。她手指冰凉,放在他的手心里白白瘦瘦的一把。
格陵与云泽之间的距离是两百一十三公里,换算成车速是两个小时,换算成心速不过是一念之间。
但他就是自私地,恶劣地,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曾约你一月三号的下午五点钟见面。然后带你去吃饭。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
他将腕表伸到她面前:“现在是五点整。我带你去。”
格陵大北门有一条东西方向的百米街道。在这条街道上居住着几十名商贩,做的是快餐饭盒,奶茶瓜果,影碟网游,房间出租的生意。所有格陵大的学子都知道,这就是油腻腻,脏兮兮,灰扑扑,活泼泼的鱼米村。
在鱼米村的村口,有一栋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楼,做过网吧,做过服装,热闹过,也冷清过,但从没有长久过。就在人人都说它风水不好的时候,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新学期伊始,这栋小楼的一楼挂出了“一席之地”的牌子,开始做餐馆,主打是奔放而淳朴的土家菜。
这是条优胜劣汰的街,从来不乏热锅快炒。学生是最随和,也是最挑剔的;是最小气,也是最潇洒的。他们可以花五块钱吃一份油厚盐重的炒饭就算数,也可以八大碗七小碟,一打一打的啤酒搬上来。“一席之地”的食物在丰俭由人之外还做到了新鲜卫生,风味独特。
二楼的瑜伽馆未到学期末便匆匆结业,被“一席之地”的老板租下,隔成两大四小六个包间。“一席之地”真正地在鱼米村有了一席之地。它门面虽小,胜在干净整洁,钟有初摸了一下菜单和桌面,并没有一般小馆子的那种油腻感——单单是卫生这一项,在鱼米村众多的饭馆中就已经鹤立鸡群。
钟有初和雷再晖去的比较早,作为主要消费群体的学生们还没有下课,所以坐进了二楼带窗的包间。等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来时,门口便开始有学生等候,排成一条蜿蜿蜒蜒的队伍。
还要等位,可见口碑做的不错。钟有初视线所及,正坐着一对穿情侣装的学生。女生手里拿着两杯服务员赠送的奶茶,不停地在男朋友身上拱来拱去。那男生正在玩手机游戏,被撞的烦了,不耐地抬起头来:“喂!猪都被你撞歪了!……不是,是鸟都被你撞飞了……不是,你干什么呀!”
“刚才打球出了一身汗——人家好像感冒了。”那女生娇怯怯地说。
“我今天没带白痴药。”
“你摸么,你摸么。”她要男朋友摸她额头,他却干脆利落地一伸手抓住她的左胸:“满意不?”
然后娇怯怯的女生就沉默着爆发了:“你妈的……”
她还没骂完,男生便一把将她搂过来,亲一口她的额头:“没烧。别闹。”
刚要吵起来,又好的如胶似漆。钟有初出神地看完了,又将视线转向对面正在接电话的雷再晖。挂上电话,他开始记下一些信息。
突然有一束直勾勾的目光射来,他一抬头,是钟有初凝视着他手中的记事簿。
她凝视的时候,眼睛斜得比较厉害,元神已经不知道出窍到哪里去了。
“好奇?”他将记事簿递过来。
那上面一行行写着他的工作安排和信息收集,大部分是英文速记。钟有初只学过中文速记,翻了几页,大脑已经被涤荡得十分混乱,好不容易有四个认识的字“缪钟联姻”,又疑心不是中文,于是指给雷再晖看:“这是什么字?”
那是雷志恒生前行动不便,便安排儿子去准备礼金:“云泽稀土的缪盛夏你认识吗?”
“认识。”她没有想过在雷再晖面前说谎。
“他与格陵有色的钟家女结婚。”
“缪盛夏要结婚了?什么时候?”钟有初大吃一惊,又想大概是自己好久没有回云泽所以没有收到消息,“那真有七个字可以形容——浪子回头金不换。”
雷再晖无意中接了一句:“这就是用婚姻换金钱。”
“什么?”
他不想扫她的兴,又不欲她知道太多:“吃吧。菜凉了。”
钟有初吃了一片腊肉,便呀了一声,无数回忆浪潮席卷而来——她和何蓉在百家信四年点点滴滴,茶水间里,办公桌头……
“席主管的肉!我好久没有吃到了!”
雷再晖拼命忍着笑。
利永贞说,格陵大开了一家很好吃的饭馆;何蓉说,席主管将一手好厨艺发扬光大。还有在鼎力的员工餐厅,那同事却不相信席主管做得到。
“这家饭馆是席主管开的?”钟有初顾目四盼,顿时觉得四壁都生出一股亲切感,仿佛看得到席主管在这间小小饭馆里投入的心血,“一席之地。原来是席主管的一席之地。”
雷再晖笑着点一点头。
“你特地带我来这里吃饭?”不对。她想起自己和雷再晖半年前就有了约定,也就是说他刚将席主管解雇便已经知晓,“你……怎么知道他会东山再起?”
“百家信淘汰的员工当中,只有他能做得到。因为他确确实实有一技之长和营销经验。”
钟有初愈发疑惑,但心中越来越接近事实:“是你……”否则他不会特地用土家菜的题目来考席主管——他根本一早为席主管想好退路。
雷再晖认真问她:“你以为雷再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来百家信之前,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风云人物。但无论外表年龄身世如何秘密,心思慎密手段冷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种印象总是跑不掉的。
“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工作机器,冷血狂人。”雷再晖道,“我不在意别人知不知道。我只介意你的看法。”
她当然还记得他在推荐信中写下的人名。他并没有将企业咨询师当做六亲不认的行业。她竟然还误会他对雷暖容狠心。狠心是关心的开始。
喝了几口汤,钟有初终于说出了她一直想说,但没有勇气说的话。
“可是你不了解我。”
这是一句常会在女主角的剧本里看到的台词,语气或无奈,或激昂,或梨花带雨,或薄幸轻佻,钟有初总觉得无聊重复——但原来是如此应景,如此心酸。
雷再晖顿一顿,拿出记事簿,在空白页画下一条笔直的线段,分成三等分,指着第一等分,柔声道:“这是你遇到我之前的人生,未来的格陵影后。”
他真的在后三分之二线段上,写下“格陵影后”四个字。看得钟有初又是惊,又是怕,又是雀跃:“你……”
“那么你之前的人生按天来算,”他画出一个箭头,另标出一条短短的线段,又是分成三等分,“假如你的一天也分为三等分,工作八小时,休息八小时,其他八小时。”
他指着“工作”那条线:“这部分,我了解吗?”
那可是将她解雇的企业咨询师。钟有初点点头。
他又指着“休息”那条线:“这部分,我了解吗?”
那可是陪伴她从小到大的无脸人。钟有初不得不继续点头。
“还余下三分之一。”雷再晖放下笔,看着钟有初,“我知道你很爱你的父亲,也尊敬我的父亲。我知道你爱吃通心粉,也爱吃橘子。我知道你从来不喝冷水。我知道你有一个玫瑰纹身。我知道的还有很多。有初,我们之间的距离,小于八小时。”
两处别离2
席主管一直在厨房里忙碌,抽空出来上了个厕所,便听见收银小妹叽咕:“看到刚走那一对客人没有。不像学生,也不像老师。”
“咦,我们打开门做饮食生意,不替顾客算命。”
“老板,不是哦,那个男人的眼睛一只蓝一只黑,很稀奇。”
收银小妹刚说完这句话,便看到老板的脸色变了:“雷先生?……他吃饭给钱了?你们收他钱了?”
“咦,老板你说我们打开门做饮食生意……”
席主管一跺脚,一把扒掉厨师帽,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灰黑相间的头发——这半年他老了不少;又从柜台下翻出几盒武陵特产——他原是兼卖一些土货的。
他一边叫着“雷先生”一边旋风般卷出门去。冬天夜长,鱼米村的小吃摊已经摆出来,学生停停走走,一条街道人头攒动,十分拥挤。
“雷先生!雷再晖先生!”他在人群里中奋力前进,声音洪亮有力且充满欢乐,“他们说看见顾客是双色瞳,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是雷再晖替他作担保,教他申请小额融资。是雷再晖替他分析,替他选址。是雷再晖肯定他的一技之长,营销经验。
“雷先生,我今年已经四十六岁。现在转行太晚了!”
他记得雷再晖说的是:“当我到了四十六岁的时候,也可能灵光一闪,去做别的事情。这完全取决于你的兴趣和能力。与年龄无关。”
得到资助款项,席主管便开始装潢,采购,运营,扩张——原来做自己的爱好这样有劲,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早在他喊第一嗓子的时候,钟有初就已经听到了。她正想转身,雷再晖已经拉住她:“这边来。”
他们逆着人潮躲进了一个盲角,钟有初从雷再晖的手臂上面望过去,一一向他汇报:“席主管老了很多,不过声音很有元气;他手里拎着好多吃的。”
“雷先生,你回格陵怎么也不告诉我呢!”
席主管左突右挤,东张西望,但看不到这边角落里的雷钟二人。
“你不想见到席主管?”
雷再晖的声音有些为难:“我受不了这样热情。”
钟有初心想,以前的席主管总是很苦相,为了紧张的工作,铺张的儿子,哪里还会热情得起来?
“躲在这里会被发现的,到时候更难堪。”
雷再晖胸腔里笑了一声:“不可能。”
钟有初突发奇想:“难道你做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你经常偷偷去视察那些被你改变的人生,然后洒脱离开?”
雷再晖只笑不语,突然伸指刮了一下钟有初的鼻尖。
那一点亲昵的触感,从鼻尖蔓延开来,荡漾着,荡漾着,荡漾得人心都化掉了。
“爸!爸!别追了!”咦,是席主管的儿子。他已经痛下决心,脚踏实地,从美国退学,回格陵大旁听,准备考试,“人家稀罕你这点腊货啊!走吧!菜都下锅了!”
一次裁员,改变的是一家人的命运。面对生命中的挫折,是你的准备,你的毅力,来选择你是坏下去,还是好下去。
“他们好像回去了。”钟有初悄声道。但雷再晖仍箍着她的腰,她轻轻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垂下头去,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气馁与羞怯。
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追问:“你说我是不是冷血的人?嗯?”
哎呀,那玲珑的人儿,猛然自他怀中抬起头来,鹅蛋脸上一对眼睛明亮如星,深深地映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世界。
她突然轻轻拉住他的外套领子,红唇飞来他脸颊上啄了一记,亲自盖印一枚英雄奖章:“不是。”
这种荡漾的感觉是钟有初和闻柏桢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过的。她曾绞尽脑汁,如何卖弄一点点笨拙的风情,调笑戏弄闻柏桢;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自然而然,一气呵成的挑逗,会令人眉梢唇角都在发烧。
她发觉雷再晖的眼睛好像又变成了一对越来越深的黑色,令人又惧又爱。他箍在她腰上的手在慢慢收紧,她的视线自他的眼睛向下移,移到鼻子,移到嘴唇——她不傻,她知道他要来回吻她了。
仿佛手中的一枝烟花,明明知道它美丽,蠢蠢欲动,却点燃后就想扔掉,怕它灼人。
他凑近点,她便下意识地退后点,直至脖颈拉出个僵硬的弧度。
那双色瞳的男人轻轻笑了一声,有点宠溺,又有点轻佻。
“好呀。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哪。”他专注地看着她,突然咦一声,“你的项链……”
嗯?项链怎么了?钟有初赶紧摆正脖子去摸那颗琉璃地球。
一排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扫在她的眼皮上,随即掠开。他已经狡猾地吻住了她的嘴。
钟有初的接吻经验十分有限,也没有人曾真真正正地温温柔柔地吻过她。最可怜的是,她的初吻不是闻柏桢,而是在下颚被捏紧的时候,被人强硬地伸进来搅动,那股令人作呕的烟味她迄今都没有忘记。
雷再晖感觉得到她仍想躲闪,于是轻轻松开;钟有初甫一动,他又追上去吻住,如此反复几次,或轻或重,蝶逐蜂戏一般;钟有初浅皱眉头,嘤了一声,便轻轻地放松了身体,贴上去。
电梯里初次见面,她俏皮地反击,说要嫁就嫁一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那么广阔的男人;再次相遇,真实的无脸人亲手将她从腐朽的生活中挖出来;第三次,一起解决“小李飞刀”事件,他主动提出半年之约;半年里,他不断从世界各地寄来不一样的空气,她在约定那晚等到凌晨;他千里奔回,侍奉病危的父亲直至送别,她陪着他淋雨,哭泣,继而发烧。这些事情一件件,一桩桩,此刻一并快速地涌上心头。
深深刻在彼此心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反而被这浪潮卷走,只剩下真真切切的碰触和气息。
有初。不要再挣扎。
虽然她也很热,却觉得雷再晖按在自己脑后的那只手更是烫得吓人。她自己的两只手又不知道往哪里放,朝下一甩,正好擦到雷再晖结实的大腿。她想要缩回却来不及,他已经将她彻彻底底地缠住。饭后他喝了一杯普洱,现在那茶香便在钟有初的口中一点点温柔地漾开。她不由自主地去触碰那回甘的来源,却得到更缠绵的索取吮吸。
也不知道亲吻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的气息,吐在她的鼻尖。
“有初。”
她轻轻地迷糊地嗯了一声。
雷再晖在国外的时候,很少生病。但只要一生病便来势汹汹,和钟有初一样,十分渴望回家。
但是他一度不知道家在哪里。
他说:“你陪我演了一场戏。”
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他又将一句话送入她耳中。
“那你现在要不要我给你的一辈子?”
偕老同穴
封雅颂停下车,利永贞把膝上的一只塑料袋打开,开始清点——耳入式体温计,中成药的退烧药,西药的退烧药,消炎药,咳嗽糖浆,喉糖,退烧贴……
“咦,幼儿用?封雅颂,你怎么不提醒我啊!买错啦!”
“我刚才已经想叫你镇定,但是你像一阵风似地卷进药店,又一阵风似地卷出来。然后就叫我前进前进前进。”封雅颂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幸亏你是不会开,不然我早被踹下来,你亲自动手了。”
利永贞想了想自己好像确实是这样风风火火:“幼儿的应该也可以用——正好,他们来了。”
她抱着药跳下车迎上去:“有初!烧得厉害吗?我买了很多药,你先吃——”她突然想起自己仿佛忘记买水了,正愁呢,封雅颂也下车了,一边拧开一瓶矿泉水,一边递给利永贞:“拿着。”
“对不起,麻烦你们了。”
“不存在。永贞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居然说这种话,我和你急啊。”利永贞也如是说,看见站在钟有初身后的雷再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去开后备箱。但这款车型的后备箱机括有些巧妙,她还没掌握,只会下死力去掰。
封雅颂赶紧上前帮忙:“手。”
“雷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利永贞得意洋洋地拖出来一具黑色仪器展示,那箱子看起来不轻,但瘦弱的她竟可以将它一手提起。
雷再晖道:“这是一种便携式直流高压发生器。输出电压在二十万至一百万伏之内。常用于变电站野外作业中的静电消除。”
利永贞本来想他一定无知,那么接着她便可以居高临下地示威,连台词她都想好了不知道多么佩服自己——我说过你要是对有初不好,我就拿高压电电死你,你现在知道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了吧?
但这洋洋洒洒的一番妙言硬是得吞回去了,噎得利永贞好难受。
封雅颂接过高压发生器,和雷再晖略说了两句,便道:“你放心。我和永贞先上车了。”
利永贞瘪着嘴缩回座位上去,就看见后上车的封雅颂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你笑什么?还笑!还笑!”她轻骂,又威胁,“我电不死他,总可以电死你的。”
“好的,好的,我恳切请求利工电死我。快系好安全带。”封雅颂道,“一来一回要四个小时,你先在副驾驶位上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就去后面躺着休息。”
“有初怎么还不上车?”利永贞探头出去望望,立刻缩回——可是那一对身影,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眼中。
从她这个角度其实并不可能看仔细,最清楚的画面不过是钟有初踮起了脚尖,而雷再晖的手臂紧紧地箍在她的腰上——男女站成那样亲密的姿势,不接吻还能是怎样?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雷再晖与钟有初相拥吻别的画面,那么美好,可是心底却悄悄生出了一丝失落。
头发□痒,利永贞一转头,原来是封雅颂在轻轻地抚摸,仿佛她是一只忧伤的小猫:“永贞伤心了啊。永贞的偶像长大了,要飞走了。”
不是。有初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偶像。这不是她的偶像钟晴在演戏,这是她的朋友钟有初在生活。利永贞在医院看见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会在一起,但是突然看见这样亲密的一幕,还是将她的眼睛撞得生痛。
但利永贞并没有发飙。她又不是没有见过因为朋友谈了个朋友从此不像朋友的:“以后我那些无聊的短信,她一定不会及时回复了;有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再第一给我打电话……”
“今天她就打给你了。”
“不是,是我打给她的!”利永贞突然觉得眼睛发酸,“她才去我家住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去了吧……再也不用我定好闹钟,跑出来陪她吃早餐了……”
封雅颂解开安全带,探身过来,将利永贞的脑袋揽进胸口:“我要是说我陪你吧,你又要说我想得美……”
“你说吧,我保证不说你想得美……”
利永贞把湿润的眼睛在封雅颂的皮衣上印了又印。
人说泼妇有三宝,一哭二闹三上吊。雷暖容倒是从来不会去上吊,只是哭闹,非常珍惜自己的性命。她哭闹一阵子,便睡觉来养精蓄锐。睡醒了再哭闹一阵,间歇吃些粥水。艾玉棠只当她是重回断奶期,时而温柔地劝,时而强硬地说,要将逻辑慢慢地再次灌输到她脑中。
逐渐雷暖容也不得不接受现实——没有奶了!再没有奶了!请和成人一样,吃五谷杂粮。
雷家的亲戚们听说她们母女俩决定搬到蒙特利去,并没有劝阻,也没有相送,无声无息。这更坚定了艾玉棠离开的决心,竟主动要求雷再晖快一点,再快一点办理手续。
钟有初走后,雷再晖也开始感冒。他知道是她传染,可是更像她留了一点什么在他这里,就像她印在他脸颊上的那个吻一样,都是甜蜜。
“事情还顺利吗?”
“很顺利。”
他们常常在晚饭后通电话,一说就是两三个小时。每次都是雷再晖打过来。也并不是说天天都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不过琐碎,问问生活情况,听听声音——他的声音在电波里十分醇厚而沉静,她的声音有些温吞而轻脆。
第一天接到电话的时候,钟有初有些吃惊,又有些甜蜜,接起来不知道说什么,还是雷再晖问她最简单最朴实的那个问题:“有初。吃过饭了吗?”
钟有初老老实实回答:“吃过了。你呢,吃了吗?”
“嗯。”
彼此的动静在电波里穿梭来回,在默契里走成一块一块的留白。她听见他那边在沙沙写字,他听见她那边在走来走去,又听见有猫放肆地一声声地唤,她便走到门边探望:“咦,猫跑进院子里来了。我要挂了。”
雷再晖走向套房的窗边,一抬头便能看见高高悬于都市上空的月亮。
看得见的明月离他这样远,看不见的红尘离他这样近:“不要挂。”
钟有初顿了一下,走进厨房,单手拿出剩饭钵,拌上肉汤,开门出去。
“咦,带你女朋友来吃饭吗?”那鼻头上一点黑的猫儿,搂着另一只花斑猫,好整以暇地坐在院子中央,等着钟有初上菜,“等一下,我去剥根火腿肠。”
过一会,钟有初投降:“我好佩服你。我已经举不动手机了,而且独臂客好不方便。”
雷再晖真是觉得好气又心疼:“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蓝牙,专为解放双手?”
她咦一声:“我好像也有一副耳机。”
于是翻出耳机来继续和他通话,好似雷再晖就在她耳畔一般:“有初。”
“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因为不是科班出身,以前拍戏时钟有初受过学院派主角不少教育。人家可不会因为你年纪小便对你娇惯,看你有天赋才对你多说两句,时时耳提面命,在片场一眼望过去,一声声叫的全是老师。老艺术家们教了她许多窍门,也教了她许多挑剔。
今时今日,演艺圈的拍摄技术与器材不断翻新反而忽略了演员的功底和剧本的逻辑,只追求潮流与话题,一窝蜂地追捧这个,又一窝蜂地批判那个,毫无主见,本末倒置。故而钟有初甚少看电视剧和综艺节目。
因为钟汝意常年挂在网上,所以她也鲜少用电脑。喂了猫,快八点了,她会翻翻无聊的。
“读一段给你听——女主角以手抚额,悄声道:‘唉。这对小冤家从早上一直吵到现在,从天文一直吵到人文,从地理一直吵到伦理,吵得我头痛。’”她乐不可支,“这本书虽然幼稚,但每个角色都很可爱。”
八点半,她打开电视机,将声音调小,看地理频道的一档节目。
那节目从宏观世界讲到微观芥子,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正好播着一部关于海底生物的纪录片:“咦,不播大马哈鱼了么?这是什么?”
画面上出现一种深居于海底湍流中的生物,造型如一枚兽角,周身长满骨针,有俪虾一对,自小钻入,相亲相爱,一生寄居其中,直至双双死去。
“这种海绵,英文中称之为‘维纳斯的花篮’。我们则称之为,”她听见雷再晖在耳边轻轻教她,“偕老同穴。”
惊蛰1
钟汝意原本就封闭在自己空间里,除了下楼吃饭就是挂在线上和网友们交流。他虽然发现女儿多了一个习惯,在晚饭后总会戴着耳机到处走,但他只以为她在听歌——因她并不絮絮说话,偶尔两句,钟汝意也只以为她跟着哼走调了,甚至觉得好笑。
听歌消遣他并不在意,可是仔细观察,才发现女儿原来是有说有笑,有问有答。
她站在花盆边上,说:“这么冷,居然开了一朵月季……浅浅的红色。”
又在关窗的时候说:“今天猫儿都没有来呢。”
再到灯光下仔细观察,才发现女儿神态娇俏,眼波流转,双颊绯红。他想起女儿小时候,便喜欢玩打电话的游戏,手指绕着电话线上,又想起叶月宾和叶嫦娥一对姐妹,自小教她黄梅戏的身段,教她眼随指尖,指尖轻点,如何叩在那呆书生额头上。
自妻子死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女儿如此容光焕发。
好得很,他咬牙切齿地想,你恋爱了。闻柏桢没有要你,你没有跟缪盛夏,可你终于找到那个人了。
对于叶月宾的死,外人痛苦过,就是一场葬礼;叶嫦娥痛苦过,就是一场春秋;只有钟有初的永恒自伤,令他的痛苦不那么孤单。
他不否认女儿从来是娇俏的,迷人的,和她的母亲一样,是一朵开不败的花;但这娇俏,这迷人,这开不败的花,底下的土壤,正正是亡妻的腐烂尸骨!
“我不知道……”钟有初发现父亲钟汝意正出神恍惚地盯着她,“真的要挂了。明天再和你说。拜。”
钟有初将耳机摘下来,攥在手里,手心有些湿漉漉地。父亲从未这样长地凝视她,显然是想着什么——一定是要和她说话了。她急急地走近两步,几乎不相信今夜有这样的幸运:“爸,要喝茶吗?我来泡……”
钟汝意开口了。因为许久没有对女儿说话,最恶毒,最嫌恶和最沉痛的语气,不受控制地从胸腔中奔涌而出。
他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你怎么笑得出来。”
他十年没有和女儿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笑得出来。
果然,女儿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娇怯温柔便倏地从那张酷似亡妻的脸上褪去。她似是一时怔住,又似一时语塞,似是一时错愕,又似一时震惊。
“是谁?”钟汝意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又在哪里。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信息迅猛,即使分隔南北极,也是天涯咫尺。
连空气都在变成毒气,钟有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呼吸,哪里都是错。
“是谁!”
手机和整副耳机骤然跌落在地板上。
她似是一时忘记了如何说话,良久才道:“……一个朋友。父亲刚去世的那位……”
甫一出口,钟有初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这句话中的关键词瞬间将父女俩拉回叶月宾骤死的那个下午。那种孤苦无依,满心悲愤的感觉在今天依然一分未减。
“人家的父亲刚刚去世,你就用这种轻佻浅薄的口气与人通电话。”钟汝意怒极反笑,笑得狰狞,“我看你已经没有廉耻了!”
钟有初脸上失去了所有颜色,苍白得不似个人,扶着流理台摇摇欲坠。
她永不诉于人前的秘密,和那些苟且偷生的亲吻与欢愉,决不能共存。
她猛然抬起手,在自己脸颊上狠狠地扇了一记。
第二天钟有初没有下楼吃饭,叶嫦娥问钟汝意,不得要领,只好上去请教。她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用黄梅调逗着侄女:“哎呀呀,我的美娇娘,为何春情深锁闺阁,为何消瘦不思饭食?……不对,一定是你爸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
钟有初背对着小姨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回答:“他和我说话了。”
“是吗?”叶嫦娥心想,这应该是个好现象,怎么闹得这样僵,“他说什么?”
钟有初静静翻过一页书:“骂我。”
叶嫦娥大吃一惊。
钟有初一边翻书,一边说:“实在骂得好。小姨,我昨天睡得不踏实,所以没有什么胃口。你们吃,不用管我。我要是饿了,会自己煮面吃。”
床沿一沉,她手中的书一轻,被叶嫦娥抽走放在一边。
叶嫦娥轻轻地拍着侄女:“有初,做恶梦了?”
是的,她做恶梦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无脸人,可是昨夜他又入梦来。
那脸明明没有五官,却能感觉到专注与疑惑。她困在一副锈迹斑斑的铁笼里,腰腿俱折,血迹斑驳的手指,不停地编织着一件无限长的荨麻披甲。
她不愿意再回忆下去:“小姨,讲个故事给我听。”
叶嫦娥错误理解了她的意思,语气中有些惆怅:“故事?故事没有,事故倒有一件——听说缪盛夏要结婚。娶的是格陵有色一把手的大女儿,有头有面,不过到现在连名字也问不出来,真是奇怪。”
钟有初一下子想起雷再晖的记事簿,心脏又是一阵绞痛。
“是吗?他总要摆酒的。”
“奇就奇在这里,缪家压根儿没有摆酒的意思。到处都在传说新娘子长得很丑,瘦黑矮。我看缪盛夏这次是招报应了……不一定,老话也说娶妻求贤淑,说不定人家很贤淑呢?就算不贤淑,也有好靠山……唉,看来我是治不了他的相思病了……”
她喊了两声有初,没有反应,便轻轻替侄女拉好被子。
钟有初昏昏沉沉地躺着,突然听见楼下有尖锐的吵架声,于是惊醒了。
“老娘还天天来给你这个废物送饭……要不是看在有初的份上……你这副嘴脸,我姐能安息吗?对女儿发脾气,你算什么好汉!”
接着便是一堆碗碟破碎,桌椅推拉的声音。钟有初下床,从梳妆台里拿出一个首饰盒。
停了一停,她将首饰盒打开。
一回到云泽她就已经把项链和戒指珍重地收藏,现在反而有些犹豫,是不是要重新戴上。
她摸着那琉璃地球,叶嫦娥和钟汝意的争吵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你根本不知道……”
“自私!无知!懦弱!”
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父亲和小姨争吵得那样激烈,语言苍白的可笑,不过是互相指责和推卸责任,他们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墙角走过的身影;钟有初推开大门,穿过院子,一直走出这个家。
竟然已经是傍晚了,她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便恍惚地笑一下:“吃了吗?”
这是生她养她的家乡,不需要任何方向感,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她在这个角落踢过毽子;她在那家店里买过发卡;这里是她的母校,那里是她第一次试镜的礼堂……
堤上的晚霞最美,走得累了的她想最后戴着这条项链去看看。
可是初春的晚霞颜色比较黯淡,人影也寥寥,钟有初在堤上坐了几分钟,心想真是对不起了,没法让你看到最灿烂的云泽晚霞。
她摸着脖子上的琉璃地球,沉思了一会儿,便翻过栏杆,沿着阶梯朝堤下走去。
现在是枯水期,钟有初足足走了二十多级,才踏到水面。她再往下走,便觉得胁下一紧,已经被人拦腰抱起,转个方向,一气奔上堤面,手一松将她砸在地上,犹不解恨,又狠狠踹来一脚。
钟有初背心上猛然吃了一记,知道在云泽只有那位少爷敢当街踹人,而且踹了还是白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你怎么在这里?”
缪盛夏勃然大怒,指着钟有初的鼻子:“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云泽的天是我的,地是我的,山是我的,湖也是我的!你他妈的要在私人地方自杀,存心恶心我是不是!”他急火攻心,又把钟有初拎起来前后摇晃:“再走两百米就有桥,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桥上跳!老子保证不救你!”
惊蛰2
“谁说我要跳河?”钟有初摔开他的手,喝道,“我的命是我妈给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尊重,绝不会不尊重这条命。”
缪盛夏见她脸带愠色,语气激越,知道所言不假;自己白做了一回英雄,捋捋头发,仍然气焰高涨:“那你好端端地往下走什么。别以为是枯水期就淹不死你。”
钟有初本来就一腔的悲愤与愁苦,被缪盛夏这样搅局,竟然又生出了几分苍凉。
就要惊蛰了,越冬的世间万物,到了那一天便会被隐隐春雷震醒,寻寻觅觅,蠢蠢欲动,嬉戏打闹——这本不是离别的季节。
她褪下梨形钻戒,又摘下珍珠项链。它们已经看过她的家乡,给过她最后的温暖:“我只是不要它们了。但是——但是我又不希望它们被送到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说着,她手一扬,钻戒在晚霞里划出一条弧线,远远地投进湖心。
她是怕扔得离岸边太近,故而涉水前行。缪盛夏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刚烈,不由得心头生出一份震撼与敬意。
他左手上也戴着一只婚戒,那是应长辈要求,与格陵有色的钟家女一起买来充门面的“信物”。
现在毅然摘下来,抡圆了胳膊扔出去。那小小指环击穿水面,还伴着缪盛夏一声暴喝:“去!”
如石崇击碎珊瑚树一般,缪盛夏随即来抢钟有初手中的项链,一争一夺,一拉一扯之间,线断了,珍珠像一把豆子似地洒向湖面,忽忽落水,只剩下那颗小小寰球紧紧地攥在她手心。
钟有初惊出一身冷汗——她怎么能自私至此,将他的世界也一并扔掉。
蔡娓娓带着全家人从西班牙飞回格陵度假,闻柏桢亲自去接。
这女人比上次见又丰满了些,明明天气还冻,短外套下是色彩斑斓的长裙,两颊晒满雀斑也没擦任何遮瑕霜,走动间一阵阵香风袭人。她丈夫胡安头发几乎掉光,胡子又浓密到遮住嘴,故而不大说话。
三个小孩是混血眉眼,比闻柏桢上次见到长了几岁,如诗如画,好像天使下凡。
闻柏桢情不自禁将最小的女孩卫彻丽抱起来,卫彻丽之前遇到他时还不记事,现在也不认生,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红唇滟滟,突然猛地在他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以示喜爱。
“孩子使我的生命完整,”蔡娓娓对闻柏桢道,“你也该试试这种充沛的感觉。”
闻柏桢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女孩子一直抱进车里,全程和她用西语交谈:“我的小淑女,请坐好。”
蔡娓娓十几年未回故土,一路上看到两旁街道风光不由得赞叹:“胡安,这是和马德里完全不同的现代美。你知道现代美的最大特点是什么?是会成长。”
她的丈夫不以为然,也不看车窗外的高楼大厦:“马德里的最大特点是永恒。永恒才是完美。”
胡安的分歧引出蔡娓娓的讥讽:“我倒是忘了,你只爱静止不变的东西。”
正在开车的闻柏桢道:“很少有人能第一眼就爱上这座城市。她美得太内敛,太拘谨,不夺人眼球。她的好,全在细微处。”
蔡娓娓突然用中文道:“不必和他说。他根本就是个焚琴煮鹤的角色。”
胡安不懂中文,也不去追究妻子说了什么。
那抱在父亲怀中的小女孩突然开口道:“爸爸妈妈不吵架。但比吵架更可怕。”
闻柏桢看了一眼后视镜,道:“彻丽,你的中文说得很好。”
望向窗外广告牌的蔡娓娓奇道:“同样一个明星,在钟表广告上薄得像张纸;现在又□穿着内衣——可见现在广商十分不尊重消费者。
胡安轻松地纠正妻子:“不,这才是尊重消费者。可见产品有魔力。”
蔡娓娓丝毫不觉幽默:“哼。”
她错过了和格陵一起成长的一段时光,此时恨不得生出周身眼睛来将这座城的变化都看光,一时啧啧称奇,一时又惆怅满怀。
满腹疑窦,她问闻柏桢:“钟晴呢?上次你就没有她的消息,现在呢?”
闻柏桢手底一紧,方向盘有些滞。他没有回答蔡娓娓的问题。
她丈夫胡安此时插嘴:“每年圣塞巴斯蒂安举办电影节,她都一定开车过去,希望看到故人。我已经认得了杭相宜,可还不认得钟晴。”
闻柏桢不欲多谈,转了话题:“对了,格陵国际俱乐部这两天在做调整,我并没有将你们的房间订在那里。”
“什么调整?”
“他们这两天请了一位咨询师调整营运方案。”闻柏桢道,“多少会对入住氛围有所影响。”
蔡娓娓无所谓,但胡安却坚持:“据我所知,只有格陵国际俱乐部有西语服务。娓娓,你总不能连这一点都不能迁就我。”
闻柏桢觉出这夫妻二人之间似有隐情,也就不再废话,将车驶向格陵国际俱乐部。
俱乐部里的一名刘姓副经理原来就认识闻柏桢,也知道他身份,见他带朋友来,自然安排的十分妥帖,先拨派了两名会说西班牙语的服务生贴身打点这家人的行李物品,又将闻柏桢引入一间吸烟室内,恭恭敬敬点上烟。
“听说雷再晖到了你们这里。”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闻柏桢悠然问道,“怎么还有心思应酬我?”
刘副经理一哂:“不瞒闻先生——我已经从无数渠道听说这姓雷的手段非常毒辣,肯定逃不脱。不如以静制动。”
他为格陵国际俱乐部效力二十余年,与当年的阎经纪等人关系匪浅,三教九流都认识些,做的不是台面上的功夫。如今他的作用渐渐式微,股东们早已厌恶他的存在,又恨他拖累声誉,于是重金请出一把利刃来割下毒瘤。
闻柏桢弹弹烟灰:“大不了一拍两散。老刘,拿点血性出来。”
老刘的手上确实捏着不少把柄,却是万万不敢擅动的,于是笑道:“闻先生,您这就是开玩笑了。不过,”他若有所思,“那个姓雷的少年得志,着实可恨,我倒是想动上一动。”
一支烟吸毕,两个人出门来。蔡娓娓全家人已经歇下,刘副经理便亲自送闻柏桢下楼。正要步出大门时,门口却停下三辆保姆车,车门一开,先下来两三名摄像师,镜头到位后,十几个青春靓丽,打扮入时的女孩子便纷纷从车上跳下,欢笑着涌入俱乐部大堂。
刘副经理这才想起,今天格陵电视台借高尔夫练习场做选秀节目。他看了几眼,觉得还颇有几个姿色与身材兼备,并不仅仅是化妆和镜头的功劳,正想与闻柏桢谈笑两句,却敏锐捕捉到后者有片刻失神。
他是何等人物,霎时心领神会,顺着望过去,目标已经锁定在那位穿着纯白兔毛短镂,裙不过膝,亮着大腿的女孩子身上——咦,原来是她。刚出道时被封了个“小钟晴”的外号,嘘头倒是足,资质只平平。
不动声色,目送着闻柏桢驾车离开,刘副经理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原来父子俩的喜好如此相似。
他心中得意,以为摸到了闻柏桢的脉门,不自觉哼起小调,步伐轻快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却不防已经有人在办公室中等着他。
那人站在一人多高的书柜前,似在品赏里面汗牛充栋的古籍——那并不是刘副经理拿来充场面的道具,他毕业于中文系,的确博古通今,只是没有用于正道上。
“刘先生。”那人听得门声,转过脸来,明(超多-书农在线书库)白是一对棕与蓝的眼睛,“我已经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