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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除夕借玉镯 新春演改嫁(一)
    这是入冬以来少有的一个晴夜,明亮的星光倾泻在街巷里,房顶上的积雪似银如玉。冷风袭过,刺骨锥髓,桃花的心却像火。眼见知秋走来,她倏地从旮旯里闪出来,吓了他一跳。不过他迅速恢复了平静,这是他等紫玉的那个旮旯,旮旯里钻出来的人不会是坏人。他认出了桃花,停了步。桃花腹内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知秋打破沉默:“小姑,你给俺家送这送那,又帮娘干活,我得好好谢谢你哩!”桃花顿时胆壮起来:“你教俺学文化、演戏,俺还得感谢你哩!知秋,你送俺回家,行吗?”“回家?”知秋想不到桃花唐突提出这个要求。桃花见知秋犹豫,故作生气地说:“怎么?你能送绣鹃,就不能送俺吗?俺又不是老虎。”“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送你就是。”知秋应允。
    静谧的夜,应是靓男倩女互吐衷肠的时候,他俩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有脚下“喀哧喀哧”地踏雪声。来到杨家门口,桃花颤得上牙碰着下牙:“俺哥俺嫂都睡下了,你到我房里坐坐吧!”“不,不,天太晚了,我得回家了。”知秋惊慌失措地推辞。“慢!”桃花低声喊着,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交给他。知秋一摸,软软的,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他不好坚辞不要,又不好直接收下。桃花硬往他手里塞,那情景就像排戏时,他往她手里送玉镯,她欲收不收一模一样。就在两人扯扯拉拉之时,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桃花慌忙将东西塞进知秋怀里,转身钻进门洞里。知秋凝视街巷,街巷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自立踱进学校办公室,看看左右无人,皮笑肉不笑地对绣鹃说:“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看未必。人心隔肚皮,就是夫妻之间也会同床异梦,不用说同学了。”绣鹃听他语出蹊跷,忍不住问道:“灶王爷卷门神——你话(画)里有话(画)。”自立附到绣鹃耳朵上说:“老同学,信不信由你,有人看见知秋到桃花家过夜了,临走桃花还送给他信物。”“胡说!红口白牙地臭卖人,也不怕卒寿!”绣鹃陡地打个寒颤,转而觉得不该在自立跟前失态,随即轻描淡写地说,“知秋在哪里过夜,关我啥事呢?”自立碰一鼻子灰,没精打彩地溜出了学校。
    绣鹃心里犹如平静的湖水投了一枚炸弹,翻滚腾越地再也不得安宁。她不相信自立的话,更不相信知秋是那种轻薄人,但自立说得有根有苗,由不得不往心里去。放了午学,她去了知秋家,知秋不在,便向姑母假说来借书。叶母觉得不是外人,叫她自己到知秋房里去寻。她一眼望见枕头,顺手一翻,枕下一双崭新的袜子和鞋垫。袜子是丝的,用白漂布缀了底,千针万纳的袜底上绣着一枝盛开的桃花。鞋垫中央绣着桃子,倒过来看又像一颗心。绣鹃哀肠寸断,想不到知秋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姐长姐短的柔情绵绵,怎么背转身来就投入了桃花的怀抱。真是流氓!无赖!骗子!心里发恨,手便去撕那袜子。但没有撕下去,她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冷静一想,觉得知秋既可悲又可怜,她和他这么多年的交情,说冷就冷了,能算一个正直的人吗?知秋啊知秋,去追求紫玉,或许是为了政治需要,倒也情有可原。去勾搭桃花图个啥呢?图她粗壮?还是图她能干?知秋呀,也太把自己看轻了。她抹去腮边的泪,将袜子和鞋垫原封不动地放到枕头底下,和姑母打个招呼,走了。
    春节临近,紫玉放假了。她火一样热恋着知秋,白天陪知秋办黑板报,晚上到夜校听他讲课、看他排戏。众人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奇怪。绣鹃一如既往,既不冷也不热,低着头忙自己的事,晚上回家也不用知秋送了。桃花心里十分悲苦,自打紫玉回来,再也凑不到知秋跟前。她不敢和紫玉作对?紫玉爹是杨柳湾的头儿,她桃花指望谁呀,顶多不过是小队长的妹妹。她只好忍气吞声,按着嫂子的指教,往知秋家里跑。
    除夕夜,夜校放假,宣传队也提早收场。桃花走进叶家,见叶家的饺子馅一点肉星儿也没有,觉得甚是可怜。她和嫂子打个招呼,端了一碗肉馅送到知秋家里。叶母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桃花笑笑说:“俺嫂子听说你家的饺子馅很荒,让我带了些肉馅来,您别嫌弃。”她洗了手,挽起袖子帮叶母揣面。叶母搓着有些湿润的昏花老眼,叹道:“俺家已经三、四年没见过肉花花了,托你的福,今年过年,能吃上一顿肉饺子。咳,你和花莲儿都是菩萨心肠啊!”桃花干活是能手,揉面、擀皮、包馅,干净麻利,包出的饺子小巧玲珑、饱鼓鼓的十分好看。叶母一旁看得心花怒放,自言自语地说:“我若有这么个儿媳妇,那可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哟!”
    叶母声音虽低,桃花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打断叶母的话:“老嫂子,明天晚上,咱队里就开台演戏了,到时候您可得去看呀。”“去呀,去呀,听说你和秋儿演了《拾玉镯》,到时候我得好好看看你那扮相、听听你那唱腔。”叶母话锋一转说:“哎,你们演《拾玉镯》,玉镯准备好了吗?我那箱子里有一对玉镯,是出嫁时爹娘陪送的,你拿去用吧!”“这哪儿成啊?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能当道具?我们用门环代替就行了。”桃花坚辞不允。叶母:“那像啥事呀?戏演得再好,拿着门环晃晃悠悠的,还不叫人笑下大牙来!”叶母说着去翻开箱柜,打开一层层的绸缎,找出了一对黛绿色的翡翠玉镯。玉镯晶莹剔透,花纹如玉树琼林,堆云叠雪。桃花从未见过玉镯,轻轻拿在手里,无意之中指甲一碰,泠泠之声清脆盈耳。她情不自禁地往腕子上戴,却又不好意思。叶母接过玉镯说:“我替你戴上,这镯子是预备送给秋儿媳妇的,想不到你戴上恰恰合适!”“老嫂子,你说到哪里去了?”桃花讪笑着,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羞怯怯地将玉镯从手腕上退下来,还给叶母说:“老嫂子,说归说,笑归笑,这玉镯我不能借,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轻易露相啊!”叶母满脸的不高兴:“你这是瞧不起我老婆子,你一次次的帮忙,不用说这玉镯是借,就是送给你,我也甘心情愿!”桃花见叶母执着认真,只好收了。
    年关将近,德宇回来了。他提着两瓶汾酒,携了一条大中华香烟,大模大样地进柳家。思洪见国家干部登门,觉得脸比磨盘还大,喜笑颜开地双手接着。思洪让座之后,吵着老婆炒菜烫酒。德宇忙不迭地摇手:“不啦,不啦,忙年忙得火烧屁股似的,过了年,咱平下心来喝!”思洪不再谦让,就沏了一壶上等茉莉花茶,招待德宇。思洪闻知他到省里开过会,恭维地说:“老兄官运亨通哪!恭贺你升迁为省府的官员!”德宇半是谦虚半是卖弄地说:“哪里!哪里!老兄能有今天,还不是仰仗贤弟鼎助!一个县里抽调两名精英,代表省委巡视“四清”工作,愚兄有幸获此重任。”思洪肃然起敬,欠欠屁股问:“这么说,你见到省里的大官了?”“是呀,”德宇洋洋自得,“省委书记给我们做报告,传达中央机密文件。省长是我们巡视团的名誉团长,和我们都照过像哩!”思洪羡慕至极,转而想探听点机密,摸摸四清的动向:“老兄经多见广,你说这运动能稿到什么程度?”德宇不想深谈,眉飞色舞地错开话题:“前些天,到苍海县巡视,碰着一个妇女告状。她说,工作组得给俺做主呀,一黑夜弄了俺三四遍,通红的皮,楞大的头子,可疼煞俺了。我以为是强奸案,他们的大队长在一旁解释说,是她家的红皮大头蒜夜里被人偷了三、四辫,回头训斥那妇女,鸡毛蒜皮的,也值得惊动省里的领导。”思洪听了开怀大笑,见德宇用笑话搪塞,就顺水推舟:“你深负重任,还牵挂着咱的学校,小学扩班,没费啥事就批下来了。”这是德宇最不愿提及的话题,将自己的族侄顶替了思洪的妻侄,结果是大象生老鼠——一个不如一个。不过,他早备好了托词:“扩班是我临去省之前安排好了的。提起这事,我还要找你呢,齐放教得好好的,何必叫自立替他呢?自立是我的侄子,也是你的侄子,我不在家,你就该严加管教,怎么能看着他出事呢?”这番话貌似实在,骨子里却是把罪责推到思洪身上。思洪推辞不妥,承揽也不妥,含着冰块吐不出水来,嗫嚅半天才说:“不知那个缺德的写了检举信,我不得不这样安排呀。”德宇气愤地说:“这事我听说了,都怪我不在家,他们小题大做。我已招呼过公社文教组,要他们把齐放调回学校。”“不用了,已经叫叶知晓和梅绣鹃当老师了。”思洪如实相告。德宇故作惊讶道:“他们能行吗?”“行,最近全社统考,教学成绩上了两个名次哩!”思洪说。德宇脸色一沉:“教学成绩是次要的,你们滥用地富反坏右,可要当心后果!”那意思好像是教学宁用文盲、流氓,也不用地富子弟。思洪一震,急忙推脱责任:“我们做基层工作的也难哪!婆婆多,不听谁的是呢?支部研究民师人选,工作组的宋主任指名道姓要绣鹃干,我们只得应着。”他边给德宇添茶,边笑着说:“老兄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了咱杨柳湾哪!你给联系的抽水机有眉目了吗?”“我正在联系。只是自立,你还要费心管教。”德宇应着,又提出要求。思洪深谙官场,顿悟再给自立安排个差使,就笑着说:“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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