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折愕然的发现在自己面前态度颇为风流自在的凭江月竟和换了一张脸一般,一下道貌岸然起来。不但脸上挂出了一幅斯文的微笑,举止也显得守礼极了。这厮就这样站在门外,拱一拱手,客客气气道:“姑娘不必多礼。”
待走过长长的门廊,来到院子里时,这姑娘对温折二人的称呼已经由“二位仙长”变成“温公子”和“凭大哥”了。
温折:“……”之前怎么不知道凭江月还有这么一面?
可能是他表情有些怪异让人起了误会,那姑娘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凭大哥,我是不是太放肆了,不该这么称呼温仙长?”
“哪里哪里。”凭江月转头看了温折一眼,果断道:“我这师弟向来不善言辞,也没和多少如你一样温柔解语的女孩子说过话。他这表情其实是‘美翻了’的意思,林姑娘可不要放在心上。”
温折:“……”
等我修成金丹,温折想,第一件事就是倒拎起凭江月暴揍他一顿,想抡他撞石头就抡他撞石头,想拿他沾大酱就拿他沾大酱。
凭江月还不知自己在温折心里已经在酱缸里滚了个来回,依然笑容满面的和那姑娘说着话。他气起人来别具一格,哄起女孩子竟然也不遑多让,直说的那女孩子弯起眼睛笑出声来:“凭大哥真有意思!”
这么说着,三人已经到了院里嬉戏的一班孩子面前,一个同样神情柔和的女孩儿正背对着三人和孩子们说着什么。似乎是感觉气氛不对,她扭过头来,看着两位陌生的男性来客神情晃了晃。
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起身微笑道:“兰馨见过二位。不知二位可是芙蓉榭的仙长?”
“都受榭主荫庇,何必分个高下出来。姑娘不要叫我们仙长,太多礼了。”凭江月接过这个话题:“我这师弟对人间诸事颇为好奇,不知姑娘能否带他看看这里?”
“那是自然。”自称为兰馨的的姑娘点了点头:“小蝶,你……”
“我这班的孩子我自己看着,你带这位温公子四处走走吧。”
“好。”听了这话,兰馨便不再犹疑,把目光转向温折:“温公子,请。”
温折和这女孩错开距离,却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她。温折如今已有炼气六层的修为,妖血又是远超其他半妖的浓厚,一见之下就很容易辨认出这姑娘乃是半妖之身,只是血脉比较稀薄,大概一辈子都没什么觉醒的希望罢了。
花君竟然把半妖安排到人间,还要他们来做这种公众机构的工作?温折看着这个同类,心里的好奇在不断的翻腾着泡泡。
兰馨一点没察觉温折心中的想法,只是非常尽忠职守的带着温折走入教室:“我们这里会替大家看管七岁以下的孩子,其中三岁以上的孩子们能够学习一些基础的知识。公子请看,这便是我负责的班级,眼下正在上手工课。”
温折从教室门口看过去,只见二十多个五六岁的孩子三五个聚在一起,每一簇人都各自围着一堆积木、一沓彩纸、一捆大小适中的草茎等。
“公子想和他们说说话吗?”
温折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小孩子,只感觉十分新鲜。他毕竟人生经验不足。既不懂幼儿这种生物的可怕,也只朦胧明白一点他们的可爱。听闻这个建议不经思考就点了点头。
兰馨走进去拍了拍手,对着循声移来视线的孩子们笑着说明了情况,随即直起身来邀请温折:“我和孩子们说好了,公子请进吧。”
二十多个孩子齐刷刷的看着这个进入他们课堂的陌生人,盯得温折有点窘迫。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大胆的孩子叫道:“老师说你是仙人,大哥哥,你会喷火吗?”
喷火温折不会,但是凭空甩个火球还是可以的。类似这样的法术只算小把戏,温折被花君为他搬来的那套装置中锻炼的至少熟谙上百种灵力输送的频率,不要说这种不入级的法术,就是三四级难度的法术都可使用一些。
听到孩子这样问,温折想也不想,随手一个响指就打出一串火球来。
“哇——”这下孩子们可彻底炸开了锅,一个个都扔下手中的东西凑到温折身边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叫道:“冰灯,大哥哥你会做冰灯吗?”“不看冰灯,我要看大哥哥飞!”“大哥哥你是仙人,你会长翅膀吗?就和雷震子那样!”
温折哪经过这场面!这些孩子们一股脑的涌到他身前来,有的大喊着他们想要温折做的表演,有的在兴奋的尖叫,有的小大人似的板着脸鼓掌,还有个别异常大胆的拽着他的裤子要往他的腿上爬!
也不知那孩子究竟再加爬过多少树,竟然三下五除二的窜了上来,双手扯着温折腰间的衣服,双腿紧紧的夹着温折的大腿。温折无奈,只能尽可能轻柔的把这孩子抱了起来——他也没有第二个选择,因为照这孩子的运动轨迹来看,再慢一步就要一脚踢到温折裤裆上了!
整件事发生的又快又乱,兰馨也是愣了片刻才反映过来,很是花了一会儿功夫来管理纪律,让孩子们都搬来自己小板凳排排坐好(其中还间杂着一个孩子为别的孩子错拿了自己板凳的哭声),再有些无奈的冲着温折怀中的孩子伸出了手:“来,让老师抱你。”
温折动作僵硬的把怀中的孩子递给兰馨,然后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额头,手上竟然沾满了刚刚情急之下流出的冷汗。
兰馨也是很不好意思:“刚刚看公子答应的这么快,我还以为公子很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很喜欢小孩子……”哪知道他是无知者无畏!
“没关系,没关系。”温折连连摆手。刚刚那孩子在他怀里被他抱着,手上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孩子又并没太胖乎乎的身形,真是一搂就和没有差不多,短短几炷香时间好生让温折重新温习了“胆战心惊”四字的定义。
“我还是带您去会客室吧。”兰馨带着歉意说:“惊扰到了您,真是抱歉。”
孩子们都坐在板凳上竖着耳朵,听到兰馨这样说,纷纷失望的叫出声来。有个别孩子竟然还哭了出来:“老师不要让仙人大哥哥走,我知道错了,我会乖……”
温折见此也有些于心不忍:“不,先不要去会客室了,让孩子们一个一个的提出要求,我应该还是能办到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温折表演了“飞飞”、“变冰球”、“凭空变大石(感谢储物袋!)”、“徒手碎大石”、“张口吞长刀(还是感谢储物袋!)”等仙人绝技,幼稚园中级三班的孩子对此纷纷交口称誉、赞叹不已。
等到应付完孩子,终于能坐进会客室里喝上一杯热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
兰馨在给温折泡了杯茶后就先出去了一趟,温折也不以为意。过了一小会儿,兰馨敲门入内,也喝了半杯茶才礼貌的开口:“公子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这姑娘察言观色的能力好强。温折不由暗自心惊:他只是在两人错开位置走路时用余光打量了兰馨一会儿,等到了孩子们的班级里他就再没闲心想兰馨的事。就这样她都能察觉温折对她的关注,本事可真是不同凡响。
犹豫片刻后,温折还是开口询问道:“请容我造次的问一句,姑娘身上的血脉——我是说,姑娘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吗?”
“啊。”兰馨听此并没有露出被冒犯之色,反而很自然的笑了起来:“公子是要讨论‘我是半妖’的问题,对吧?那我也唐突的问一句,公子是不是年纪不太大呢?”
眼见温折面孔上显现出了意外的神色,兰馨和缓的笑出声来:“我之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公子乃是芙蓉榭的人。榭主大人当年收留我们,不论血统的把我们好生养育成人的事,年长一些的弟子一般不会打听不到的。”
兰馨合上茶盏,平静的讲述道:“昔时榭主收留了还是婴儿的我们,正常的把我们养到七八岁的年龄。然后就有人来测试了我们妖血的浓度,再跟我们讲解了仙界和凡间的区别,我们身份的尴尬之处,再告知我们自己妖血的浓度、资质的好坏——除了完全没什么修仙资质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可以选择留下做榭中弟子还是去人间的公众机构生活。”
“我的妖脉很淡薄,资质也不算太好,因此并没有选择留在仙界。在接下来的十年里都是在人间生活,除了继续学习文学、数算之类的学科外,也学习了一些护理、司帐、人事调度之类的知识。除此之外,在我满了十八岁那年,我仍有一次选择做榭中外门弟子,还是为花君在人间的势力效力的选择机会。”
“我依然选择留在人间。因为在沟通课程上的成绩远高于其他科目,所以申请调动来幼稚园工作,到现在为止已经一年有余了。”兰馨冲着温折笑了笑:“据我所知,其他选择留在人间的半妖也差不多是这个流程,在榭内的半妖弟子我不清楚,但也不会过的太差?”
“总之,我从前饱受榭主恩惠,而如今正在为榭主工作,料想未来也将如此。这些公益机构都在榭主名下,因此并不担心有什么仙人危及我的安危。我曾经听说过其他半妖的命运,就更因此感到自己的幸运,以及对榭主的深刻感激。”
温折的神情有点复杂,他轻轻的说道:“我对他抱有同样的感激。”
兰馨眉头动了动,有点意外的看着温折,又看了看温折身后计时的沙漏:“我出去一下,请公子稍等。”
过了一小会儿,兰馨拿着一叠彩纸走到温折身前:“我让孩子们给榭主写了一封信,不知您能不能呈递给榭主。我知道多半不能,但我觉得有这种‘我曾给榭主写过一封信’的人生经历就是给孩子们的莫大鼓舞……”
“不,我当然能把它们捎给花君。”温折笑了,站起来接过了信:“而且我相信花君会仔细阅读这些信的。谢谢你,也谢谢你告诉我的一切,让我知道许多半妖曾受到花君如此温柔的照顾。”
眼看温折就要起身告辞,兰馨叫住了他:“请留步,公子,您见过榭主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折的眼神柔软了下来,眼前划过一个个和花君共处的片段:“他是世上最温柔、最好的人。”
而在兰馨听不到的地方,温折悄悄的在心里续上了一句:他也是我爱的人。
第41章 互表
受到兰馨的启发,温折决定好了送给花君的礼物。
他请凭江月带他去小学、中学、高中和大学分别转了一圈,从每个地方都拿到了一沓写给菡萏花君的厚厚信纸。
至宝奇珍、金玉珠帛在花君那里都不足为奇,若有什么能够让他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大概也只有诚挚的流露于纸面的真心吧。
这一行一共花去四五天的时间。其实温折游兴未尽,但他总不能只顾自己好玩,就任性的用光凭江月这难得的假期;另一方面,他对花君也已经十分想念。所以当他把所有信件都规整包装好后,就请凭江月御剑送他回去。
温折的修为本就在六层巅峰。筑基以前修炼无需悟性,全凭天分和努力。此次人间一行,温折厚积薄发,顺理成章的迈入了炼气七层的境界。
凭江月在送温折返回的路上接到了一纸来自友人的邀约,毕竟好意难负,温折索性让他送自己到玉芝峰附近就好,不必一定要送到花君眼前。
玉芝峰附近已在花君的庇护之下,有如其亲临。在这个范围内,温折出不了什么事,凭江月想了想就随了温折的意思。
温折独身上山,行至中途,却听到一缕悠扬悦耳,自在潇洒的箫声。
那箫声无拘无束,随心自然,远而不散的传入了温折耳中,让人听了只觉得烦郁俱解,心头畅快。起承转合间更是酬生灵,引鸟兽,使得拒霜峰的鸟雀都循声而来,和箫起舞,密密麻麻的遮蔽了一方的天空。
乐声空灵清远,自空气中飘入了温折的耳朵,却又更像飘进了温折的心里。听到这音乐,温折不由如入了魔似得盘膝坐定,抱元守一。山间的灵气随着箫声的韵律自发自觉的从每一个毛孔渗入温折的经脉,沿着温折的奇经八脉游走,流入他的丹田。
当温折睁开眼睛时,只觉得胸中静谧一片,天大地大亦不及其心境开阔。
他抖抖衣袍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有了炼气八层的修为。
一曲之技,竟神乎若斯。
吹箫人似乎正向着温折温折所在的方向靠拢。那箫声由远及近,鸟雀组成的一大片华盖也随着美妙的乐声移动,温折眯目凝神,视野中便映出了一个青衫客的身影。
待和温折只有百米之遥的时候,此人的箫声亦由高到低,恰到好处的落下了最后一个尾音。
群鸟仍围在他的身边不愿散去,那青衫客袖口一扬,口中轻喝一声:“去!”他声音清越,美妙如乐章;气质凌尘,超脱若姑射。无论声音还是容貌,都实在让人忘俗。
鸟雀逐渐散去,青衫客步到温折身前,很是友好的向温折笑了笑:“你是温折?”
“是。敢问阁下是……?”
“我是雪淮的朋友。”青衫客愉快道:“这几日访问旧友,见他精神气貌都与往日不同,我心甚慰。小友,还要谢过你陪伴雪淮,让他时时展颜了。”
温折被这青衫人话语里的含义震了一震,微愣片刻才想起来推辞:“哪里哪里,从来都是花君照顾我,我很惭愧并没有能为花君做些什么。”
青衫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片刻后他似乎想起来一事,随口道:“对了,小友,那纸鹤是你放出来给雪淮的吧?我见它飞的太慢,还顺手捎带了它一程呢。”
温折:“……”
此时此刻,温折心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凭江月,说好的有人敢截纸鹤你就吃掌中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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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雪淮只是看了温折一眼,就发现了温折已有炼气八层的修为。他只是想了一想就明白过来:“温折,你方才遇到杜鹃君了?”
“我是遇到了一位青袍的先生,他便是……”
“嗯。寒梅冷冽,杜鹃风雅,海棠促狭。子规的音乐向来可遇不可求,你恰好在此时回来,他又恰好此时起了兴致,这就是你的缘法。”容雪淮伸手抹平了桌上雪白的宣纸:“不说这些了,先恭喜你有了炼气八层的修为,这次去人间玩的还开心吗?”
“开心。人间很有趣,也有很多花君您的痕迹。”温折笑了起来:“花君,我为您带了礼物。”
容雪淮接过那个装满了信件的匣子放到桌子上,又继续问道:“人间的风土人情自有和修仙界不同之处,而修仙界的景观习俗也各有其值得观赏之处。你这次只出门几天,是不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经过凭江月的提醒,温折在升入炼气七层修为时已经做好了花君要他下山游历的准备。眼下听菡萏花君的这番话,心中便清楚,这是花君要引出话题要他收拾行囊了。
沉默片刻,温折直接了当的问道:“花君,凭江月之前和我大致说过一些猜测……您现在是要我出门游历吗?”
容雪淮温和道:“我确实有这个打算。你不想吗?”
“也不是不想。要说我对外面的世界全不憧憬,那是骗人的。”温折抿了抿唇:“何况听了凭江月的话后,我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又是为什么不开心呢?”
温折自嘲的笑了笑:“大概是我没什么出息,不舍得离开您吧。”
容雪淮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眼神柔软下来:“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另一件事了。温折,直到现在,你还是喜欢着我吗?”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在最没有勇气时也要坚持下去的,也许就只有对您的喜欢了吧。”温折低头笑了笑,神情中竟然沾染上了几丝甜意:“我觉得您不会要求我停止这种喜欢的,对吗?”
“我不会。”容雪淮承认道:“在‘喜欢’这种情绪切实的打扰了另一个生活之前,它都是很私人的事情,我没有什么立场和身份来阻止它。但这使我希望你下山后去做另一件事。”
“温折,在你人生的前十七年,你一直受到很不公平的苛责。而我对你……让我自夸一些,我对你很好。因为别人对自己好而对他产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样的好感却未必是恋人间的喜欢。”
“长久以来,对你释放善意的人太少了,温折。你也许还没有体会过‘喜欢’究竟能有多少种微妙的变化。对师长的崇敬、对父兄的感激、对朋友的友好……我希望你这次下山,能够结交三五好友,也能分清每一个喜欢的不同定义。”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温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您觉得我对您只是崇敬和向往,并不是对于自己所爱之人的喜欢吗?”
不等容雪淮回应,温折就站了起来,手掌用力抵住桌子,语调坚定道:“我对您当然是这种喜欢。我之前是个软弱又自卑的人,到现在也只是有一些勇气,有一点头脑。但只要您对我说一句话,只要您希望,我愿意不加任何抵抗的从映日域最高的山峰上跳下去。”
“我很年轻,没有什么生活的经验值得在您面前夸耀。我也很无知,也许不能很细致的分辨自己的情感。可我知道,除了您之外,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抱有眼下这样浓烈的感情。如果只有景仰,能让我在每个休息的闲暇都不自觉的回忆起您愉快的神情吗?可以让我让我升起即使粉身碎骨也没有什么让人害怕的,只要能让您微微一笑的念头吗?能让我拥有像现在这样——或许是不自量力吧——但还是如此渴望接近您,哪怕只有微不可见的一点也好的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