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娘看呆了眼。chūn早就说:“赖娘,那碗是你的,吃呀,看我手指干啥?”赖娘才拿起筷子,“哎。”但他并不吃。chūn早又从灶房给砣砣和自己每人拿来一碗,却是土豆片煮面条。赖娘只觉得喉咙里有个东西哽上来,要冲破关着泪的闸门,最后眼角就cháo了。chūn早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吃呀!我娘儿俩喜欢吃这个,一闻到鸡蛋就作呕,你做活可不能不吃它。”赖娘这才慢腾腾地吃着。他觉得吃这顿饭太艰难了,他不忍心吃掉这碗饭。如果这碗饭能变成不烂的硬物,他是要将它永远珍藏在一块红布里的。
chūn早直觉好笑,又说:“瞧一个大男人!没听说‘姑娘吃饭数,男人吃饭吼’吗?我就喜欢吼着吃饭的汉子,那才叫男人哩。”
赖娘像得了仙姑的神令,将整个鸡蛋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干硬的蛋黄在颈脖上鼓起圆包,一路滑下去。然后三个人都笑了。
晚上,赖娘回到自己岩石下的家里,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起夜饭,但却深深觉出单身的苦处。他仍坐在那个石头上,再也没有兴致去哼那些无名的调调。他想起那个山洞里生下男孩的姑娘,她可是与chūn早一样的女人吗?赖娘的耳边响起chūn早软软绵绵地叫着赖娘的名字,之后是他在那白生生的腿上拍了一巴掌。拍下去的时候也许软得跟煮熟的鸡蛋清一样吧,可他有些记不清了。但这会儿那只手却整个地受活起来,将几个指头搓了搓,似乎还柔软光滑。
赖娘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存着一个女神了。
南山人将刨吃地里种子的长尾鼠叫毛老鼠,“毛”之意是指皮毛俱佳,尾毛可做出中国文房四宝中的第一大宝,笔。一张整鼠皮带着长而蓬松的尾巴,在那个年代可卖得四、五角钱。那种长尾鼠像河边的卵石,极多,常将刚下种的地刨得跟蜂窝一般。所以农家都置买一支火枪来杀鼠,一把火药,一把铁砂,再塞一撮废弃的毛发掩口。然后瞄准猎物,将枪机一扣,纸枚点着引药,就听一声“咚”响,青烟罩住猎人,冲过去看时,那只毛老鼠就腹裂股折,躺在地上了。
老牛倌从前就有根火枪。赖娘曾试过一回,却没想到那弯曲的枪柄在发出响声时,在颧骨上坐出一个鹅蛋大的紫包来。赖娘从此害怕起这个玩意儿,就在山上凿下一些石板下塌子,塌的毛老鼠既保全了皮毛,肉不变味,又省下了弹药钱。老牛倌死后,赖娘将那支老枪卖掉,换了一条料子制服裤,天天呼闪在身上。
赖娘的石塌子在村子里可风光了,只两个月,鼠皮足有百张。赖娘于是决定让牛吃一天坐栏食,自己哼哼叽叽地唱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歌,整理着鼠皮,准备到乡里去卖。这会儿他首先想到的是卖得的钱怎么去用。他要新买一套制服,上衣是四个兜的。由此又想到chūn早,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夸奖制服好看。最后赖娘便记起曾经砸死一只野兔,那毛是绒得像雾。他昨晚就打算把它虔虔诚诚地递到chūn早的手上,嘴上稳稳地说着:“天快冷了,砣砣要念书,给他做耳套和帽子吧。”赖娘想着,羞怩地自笑了一下,然后用棍子挑着木盆粗一捆鼠皮,大步地上路,齐刷刷的鼠尾左右摇摆,真像风掀起的麦浪。
赖娘给chūn早递去兔皮的时候,提前想定的话全乱套了,嘴巴一点也不稳当,甚至有些哆嗦。他说:“这是兔皮,街上不收的,毛好呢,……砣砣上学天快冷了,你看用得上不?给他做帽子,噢,还有耳套。”话说得虽有些不齐整,chūn早却真的感动了。想起村里那些猴jīng样jiān滑的汉子也对chūn早帮这帮那,却都不怀好意,只有赖娘是真心。说:“赖娘,你心真好。”
赖娘听着却慌张地走了,chūn早看着那背影长叹一声,心里说:“砣砣他爹好狠!如今家里真要靠着别人了。赖娘这号人心实,你对他一分恩,他要回你十分好。可怜的男人,chūn早该对他好一点,以后说不准还要劳累着人家呢。”想到这一层,chūn早就拿出剪子,拿兔皮比着砣砣的耳朵剪一付,又比着自己的耳朵剪两块,这是给赖娘做的。
chūn早背着竹篮去给赖娘送耳套的那一天上午,赖娘正打开牛栏,准备赶着牛上坡,一身新衣亮闪闪的,只是裤腰在肚子上提得老高,一路皱下去,使chūn早老远看到就笑出了声。赖娘还真当她在夸奖这身制服好看,脸都红了:“是chūn早?你咋到这鬼地方来了?”
chūn早又笑:“赖娘,你是鬼呀?说真的,我嫁到你们队里就已经包产到户了,整天守自己的那点地,还没到你这里来过呢。”
“chūn早,你是稀客。我也不到哪去,整天放牛,要不是犁地和你熟了,我还不敢叫你哩。”赖娘搬出一条柴凳给chūn早坐下,又端出一碗开水让chūn早喝,然后从衣兜里摸出几颗水果糖:“你吃吧,chūn早这是买衣服时找的,装了几天没舍得吃。”
chūn早沉沉地瞅着赖娘,没说什么,接过水果糖剥出一块,塞进嘴里,脸蛋上立时突鼓起来,赖娘就看得痴了眼。chūn早这才将耳套掏出来:“冬天放牛冷,也给你做了一付。”
赖娘拿着耳套,雀跃般地跑进屋里,好久没有出来。chūn早知道,他是在里面高兴得发呆,就像砣砣闹了三年要冲锋枪,而最后终于有了一样。chūn早有些心寒,更可怜起这个没碰过女人的汉子来。chūn早又剥开一块水果糖,喊道:“赖娘,你是要放牛吗?我去打猪草,一起上坡有个说话的。”屋里这才回应道:“哎。”
赖娘住的地方偏僻,自己又没有养猪,满地的猪草又嫩又多。chūn早没有移身,大竹篮已堆起尖来,却仍大把大把地揪着。这时,赖娘已赶着牛攀上一座小山峁。他心里热烘烘地,不觉又掏出耳套玩赏,接着就稳稳地盯住了chūn早。
“哎,chūn早!快满了?”过了许久,赖娘想起该与chūn早搭句腔,这样喊道。
“满了!我要扎起一个高高的山垛哩。”chūn早答道。
赖娘听着chūn早的回话,总是感到绵绵软软的,于是就忍不住扯起嗓子唱起来:
天上星星地上人,
星星人人两相亲。
星星对我媚眼笑,
我与星星有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