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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东去即是东之2
    在向火车冲击的时候,我一路先登。平日人们阔谈个头高大的壮美,瘦小的好处此时却让人垂涎欲滴。年轻的女站务员站在车门上伸开双臂,像拥抱一样揽着这股以我为头的洪峰,目的是让乘客有序地流入。可我绝没有耐心等待她在这紧要关头发号施令,一缩身从她的掖下钻进车箱。我的座位离车门不算远,望到它安详地恭候着它的主人,我被胜利的喜悦溶化了。
    坐在靠窗口的座位上,我看到车门疲惫地关上了,火车徐徐启动。站务员整理起被扯开的上衣纽扣,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带着不置可否的微笑目送着火车东去。混在他们当中,有一个得意的面孔,衣兜鼓鼓地,全然是一副大获全胜的神态。我这才想起来是那个扒手,并猜度不知有多少人的钱包在这场混战中换了主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那几张十元纸钞果然在劫难逃。这一瞬间,我有一种被侮辱和被践踏的感觉,沮丧得万念俱灰。接着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件事,那是一生中最大的屈辱,永远也不会从记忆中抹掉。当时我乘坐解放大卡车到几百里以外去上大学,车上特别挤,人与行李埋在一起,整个车箱水泄不通,乘客都变成僵化的植物人。在车行走的过程中,丝毫不能动弹,赶快到达目的地是延续呼吸的唯一动力。我被钉在车箱的正中,仅有的视野是头顶上一片游动的天空。我一边看着白云,一边总是将这趟班车与送生猪去屠宰厂的车联系在一起。在我的身旁矗立一个大胡子男人,彪形莽汉。他的霸道叫人难以忍受,整个车上的空间都吝啬得可怜,他却想独霸一方。我努力支撑着不去挨他的身子,不料他还是忽然间咆哮起来,说我拥挤了他。我想争辩,却没有来得及,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他一耳光。这是我仅有的一次在外面遭人欺侮,走进高等学府的荣耀让那一巴掌扇得荡然无存。我的嘴角流着血,浑身都在颤抖,一种以强凌弱的丑恶折磨着我。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设想,我要是一个更粗壮的男人,或者瘦小得风光,会舞枪弄棒,一定让他跪在面前叫一声爷。但这毕竟是一个梦想,我不得不以一个弱者忍受着这一切。在下车的时候,我给他丢了一个等着瞧的眼神,其实我对自己的武力永远没有信心。不过从那时起,我自信凭借自己的智慧,不会再相逢这种糟糕的事情,却没想到又一次栽倒在了这个扒手的跟前。我几乎对自己有些失望,智和勇都一塌糊涂。
    我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扒手。火车开始风狂地奔跑起来,使扒手迅速在视野里变小,仿佛要变成一粒可怜的尘埃,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我感觉出一阵无法言状的快慰。
    刚刚从隆冬里爬出来的关中平原似乎还没有睡醒,一脸的疲惫和干瘪。树木看上去都弱不禁风,远处的山丘模糊得支离破碎,但却更加突兀了。节后的人们显出少有的厌倦和无耐,只有还未褪去色彩的春联和灯笼仍勉强延续着过年的气氛,到处是一片通红,像火,像晚霞。这时我倒觉得红色的确不可缺少了,它是中国人独有的情怀。
    列车在向暮色逼进。大约过了四十分钟,不,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在意时间过去了多久,火车磨磨蹭蹭地停下来了。我将意识从往事、扒手、醉酒、斗殴种种杂念中收回来,便看到一个透着高古之气的街市,原来临潼到了,这是行进中的第一站。从车窗上望去,远山松柏苍莽,华清池羞答答地露出半边脸来,宛如杨贵妃正在其中沐浴温泉,让人倾慕异常。别样的情境,观者不能不感叹美貌和爱情对人的感染是何等深远。
    临潼站并不大,赶来乘车的人也稀疏可数,但个个都柔情似海,走的和留的如作生离死别,脸上带着哭相,眼睛熟桃一般红艳。这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然是婚配刚不久,捧在怀里的儿子才一尺多长。在列车即将开动的时候,他出现在车内的窗户前。从西安一路过来,车里挤成一团,他是怎么在临潼上车进而盘踞了这面窗口的,实在令人费解。然而更让人震憾的是他与家人的道别方式。和正常的情形一样,妻子已赶到车外的窗口下面,双手举着爱情的结晶,仿佛摇晃着一面旗帜。男人接过儿子,用他那粗裂的嘴唇猛啃,直到儿子呱呱地大哭起来。然后就轮到了妻子。那少妇个头不算高,致使两副情滴滴的欲唇距离较远。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列车鸣笛开动的同时,男人一伸双手,捧着妻子的脑颅,猛然间将车窗外面的母子提了起来,于是促成了壮烈的一吻。我真为他的力量感到吃惊,在那当儿我出声地笑了。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但那笑声只是对自己思维的敏捷而孤芳自赏,因为瞬息间,我竟为那感人至深的一幕起个漫画式的名字,叫沉重的吻别。这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为此兴奋不已,甚至对胜地临潼多了几分景仰。历史上杨玉环在此极尽风流,而如今它的市民却依旧风情万种。
    正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列车唰地一声穿入丘陵隧道,黄昏瑰丽的远景顿然消失,车上的照明灯在这之前已经打开,于是呈现在面前的世界就只剩下一个狭小的空间,给人一种窒息感。这时我才发现,在我们这两排座位组成的小单元里,坐着一帮全是不拘小节的男人,穿着粗简。一看便知是一伙民工,看来他们在装了一肚子油水之后,脱去了春节的新装,准备到外面大干一场,年终向老婆孩子捧回一包金子或一卷纸钞。他们攀谈着刺激的粗话,冒着浓酽的气味,让人不情愿地回味起车站里的情形。
    这种氛围不知会延续到什么时候。我对自己说,真倒霉!
    乘务员蝉噪般的叫卖声开始了。车上的拥挤和杂乱实际上已经有了缓解,看来在临潼下了不少人,下去的大概多是到古镇观赏的,大年初始挤坐火车图个安稳。剩下的乘客多半是要坚守在车上过夜的长途。所以他们必须自我调整,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座位或者能够长久立足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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