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箱接头处,我漫无目的地向两端了望起来,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无聊。列车经过一段时间的跋涉,已将短途旅客们负责地送到了各自的家门口,车上的人已比在西安上车时少去许多,走动不再那么艰难,于是五花八门的叫卖蜂拥而动。这一刻,我突发奇想地觉得自己像雨伞上的一颗水珠,雨伞在被人旋转着,水珠于是被抛弃到凄凉的荒野或无人知晓的石缝里,陌生和孤独在摧残着它。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件事,在偏僻的乡村,有个小孩因为中毒生命将绝,需要一种特效的解毒药物。孩子的父母带着最后的希望找遍各个村庄,终于找到了这种药物。他们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来作为代价。可是药的主人却似乎受了侮辱,将钱气愤地扔在地上,而最终将救命的神药送给了孩子的父母。
然而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种完全相反的情形,几乎人人有一手绝活去交换和买卖,都不怀好意地想把别人怀里冒着汗臭气的钞票转移到自己的衣兜里。在我小时候的人们,如果能为陌生人指引道路,算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机会,别人心里乐,自己心里更乐。可如今向别人问清了某人某街某弄之后,有时再休想道声谢就脱身而去,必须留下问路钱!别以为这是电视上演的小品,现实中真有其事;拉屎洒尿是娘生的毛病,谁也不想去蹲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再说你是把肥水之类的东西留给了人家,但却还要交上一张小钞,坐在厕所大门中央的女人板着面孔,仿佛博物馆门口检票员。好在火车上的厕所至今还无人把守,要不,像我这样遭遇过扒手或本来就身无分文的人,只好拉在裤裆里了。火车再也没有往年的清静,却吵吵闹闹地变成了一个狭长的交易市场。我感到很压抑,但我同时又在开导自己,这也许就是必须面对的现实,还是忍耐着点吧!
火车上的交易最春风得意的当然是列车服务员。服务已经是一种十分抽象的说法,他们的言行完全引进了市场的概念。看到他们,我不由想起古代占山为王的寨主,火车是他们不可侵犯的地盘。别人在走道穿行,不小心碰着一条大腿,恐怕最低得说一声对不起。可服务员的小推车却不兴这个,不管走道上人有多少,顶多叫一声让一让,然后勇往直前地碾过去,像在乱石中穿行。他们大多表情漠然,根本没有耐心和买主谈价。华山自古一条路,火车上你要抗不住饥渴,就得买他的。他们的横气多少会传染给与铁路职业有关系而寄生在火车上的女人和男人们,所以才有仰躺着独霸几个座位的事件发生。但是服务员的买卖并不显得红火,大多乘客似乎都能抵抗诱惑,偏偏不去买那些不谈价的东西。结果服务员在穿行几个来回之后,就自己先妥协了,价格锐减,一个盒饭刚才还嘴硬着要十五元,一分不让,现在却叫喊一盒两元。这是因为热饭已成了冷饭,两元也没有几个敢享用的,最后蔫着脑颅又推回餐车去了。瞧着他们,我感觉整个列车像一个昏暗的地窖。
在火车上做买卖的人,除了列车人员,还有一帮基本固定的小商贩。他们是有别于正规军的游击队,完全靠打运动战。他们在上一站带着要出售的物品上车,到下一站必须结束交易活动而下车,分秒必争,举止显得匆忙而浮躁。因为这一站与那一站之间才是他们各自的地盘,超越界线就可能发生纷争。至于他们是怎样一如既往地混进车站,进而挤上火车,与列车人员相识如友的,不得而知。总之他们似乎已经成了这个集体的一部分。只要列车一靠站,立即就有一股新的叫卖声热浪般扑入耳鼓,每个人都以极大的耐心重复自己的品名,热煎饼呐、甜梨噢、炒花生哟、矿泉水呀、香烧鸡啦……这里简直成了一个大庙会,叫卖什么的都有。这伙小商贩的东西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因为他们才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愿者上钩,通常五块钱和两块钱可以买到同样的东西。但正如此你没有勇气与他们叫真甚至主持打假的正义。矿泉水多半是用废旧瓶子灌进河水,封口经不住行家细看。烧鸡常常成为他们的一颗糖衣炮弹,诱惑人的食欲,一开始一只十元,不一会十元五只。据说鸡都是晚上到鸡场捣弄来的,全部处以极刑,当场扭死,绝不能让这可怜的小生命在声断气绝之前有半声哭泣。在收获了差不多一麻袋时,他们扛回家里,只需几个小时就炮制成了烧鸡,所以有的居然省略了开肠剖肚的工序。
我的这一见解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异端邪说,而是带有权威性的发现。就在我为窥视各种生意人的形态乐此不疲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讨好地与我搭讪起来。我常常遇到这种主动与我搭讪的人,而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让人看着舒坦的地方,甚至所有的人都有理由对我视而不见或见而不视。我一照镜子就会产生这种自卑感和自我藐视,因为我觉得自己像堆积如山的鹅卵石中小而昏暗的一颗。但我真的又遇到了一个把我放在眼里而且热情探讨某个话题的人。
烧鸡那么便宜,不买一只尝尝?那男人轻蔑地瞟了瞟一个叫卖烧鸡的商贩,然后将嘴凑近我的耳朵这样问我。我立即意识到他从小就没有学会刷牙。他手上提一篮没有光泽的苹果,另加几瓶矿泉水。他的干瘦面孔让我感觉出生存缺乏意义。
我为什么要买?我的回答明显表示出对此类问题有所不满。
算你老哥还有点见识!
见识与烧鸡也有关系?
见识与烧鸡本身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是说你知道那些鸡是怎么搞来的,又是怎么炮制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