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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东去即是东之5
    接着他便神经兮兮地告诉我鸡的来源和制作过程。在此期间他将嘴更近地凑近我的耳朵,表示极大信赖。一股来自内脏深处的异味迫使我不得不憋住呼吸。他的话让人怀疑他是在砸别人的饭碗。我一向讨厌这种放黑枪的小人做法,所以对他表示出直观的反感。
    甭以为我是在编排别人,以前我就是干那个的。可是他接着又这样说。
    你也搞过烧鸡?可现在为什么不干了?
    那种事能干得长久吗?我现在改行了,干这个。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卖给你的。
    瘦子说完话,重新摆放了一下那几瓶矿泉水,然后扯着嗓门喊了一声,苹果矿泉水喽!
    我猜想那瓶里灌的不是河水,顶多也不过是井水。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瘦男人并不去走动叫卖,而是厮守在我身边,偶尔像歌唱一样用他商品的名字骚扰乘客的听觉,其结果也许都能猜到,无人问津。然而瘦男人突然间就用他那膀子撞了我的胳膊。沿着他诡秘的视线,我看到了一个吃烧鸡的壮观场面。那是一个体面的中年男人,先一口气灌下半瓶啤酒,然后就对一只十元五只的烧鸡进行肢解。当他一口咬在鸡脯上的时候,并未想到哗地拉出了一抓奇形怪状的东西,那是鸡的五脏六腑。我明显地窥视到那难闻的臊臭味迫使吃鸡者做出一个毫未夸张的干呕动作,同时我还似乎看清了晃动着的鸡胃里玉米粒仍完整如初,进而推想这只鸡在不幸遇难前正在享受大吃大嚼的口福。吃鸡者并未丢掉风度去找卖主发火,也许他同样觉得两元一只烧鸡根本没有发火的理由和价值。他悄悄地将那秽物装进塑料袋扔出窗外。有点莫名其妙,我为这位体面男人因贪小便宜陷入狼狈而快活。
    瘦男人说,怎么样,我没胡说吧?你再随我来,叫你见识另一种赚钱的方式。
    瘦男人装出好戏连台的神气。我的好奇心敦促我不可抗拒地围着他的屁股转。我们来到另一个由两排座椅组成的小单元中。这里的过道上拥挤着几个不同寻常的人,他们的神态让我极深刻地领会什么是无赖。其中有一个是年轻女人,她的风流感让人咀嚼出油腻般的腥味。凭第一感觉,我猜想他们不是正经乘客,而是寄生在列车上的什么团伙,他们从来没有车票,却能在火车站出入自如。瘦男人向我讲述刚才在另一节车箱里,这个女人轻轻松松地讹诈了一张伟人头。那件事的经过实在有点滑稽,有一个小老头从这个女人身边经过,女人故意将他手中的牙刷撞掉了,正好落在她的大腿下面。小老头请求女人帮他拾起来,可女人却装作没听见。他只好自己弯下腰去捡那牙刷。这时女人却忽然大叫,说小老头耍流氓,弯下腰去触摸她的禁区。要平息她的愤怒唯一的条件是给钱,此时只有钱才管用,否则报警。小老头只好如丧考妣般地将仅有的一百元大币呈上去来息事宁人。
    讲到这里,瘦男人不无艳羡地说,碰下一只牙刷就一百元,一天不求多,只要碰下十只,就是一千元,比得上克林顿的收入了吧。
    我正为瘦男人缺乏立场的贫嘴而反感,那帮人又采取了同样的行动。这回是他们的一架本来就带着裂痕的眼镜被又一个不幸者碰落在地,然后他们像面对神灵一样庄严,讲述这付眼镜是他们世代流传的宝物,搭上你的性命也赔不起,不过你那性命我们要着也没有用,给钱!最终就用小刀抵住撞落眼镜者的腰部,把人家掠个精光。
    我说,他们为什么不报告乘警?
    瘦男人说,你的证据呢?再说那帮人的能耐你不能不比我清楚。
    我忽然产生出濒临末日的感觉,有股无名的怒火想喷射而出。不知何故,我把这些都归罪于瘦男人,并对他产生莫大的厌恶感。我冲他怒吼道,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真恶心,卖你的矿泉水去吧!
    瘦男人姗姗离去。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自讨没趣而显出尴尬,却是一副嘲弄了别人的优胜模样,以至于那叫卖声都有些阴阳怪气了,像在哭丧。
    在依旧噪声如蛙的人堆中,我感觉出从未有过的空虚,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似乎置身于茫茫无际的大沙漠里。然而也就在这同时,列车让我真正体味出它是一个旋转着的世界,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一直呆若木鸡地站在敲诈钱财的出事地点,头脑里不知在想什么,这时一位老太太闯入我的视野。她瘦得像一把柴火,衣衫褴褛,年纪应该接近古稀,或者比这还大去许多,背弯弯地蜷缩着,宛如一张拉圆的弓。她手上握一把塑料小商品,是拇指般大小红如鲜血的细颈葫芦,每一颗都拴着同样鲜红的细绳。这一把小东西也许就是她生存的血本。老太太并未迭声叫卖,但却不时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的弃物,颤颤巍巍地塞进挎在身旁的口袋里。
    我对老太太不由产生两种猜想,一种是放着清福不享,贪图小财,掺和商贾算计,污染人们对清闲晚年的美好期望,那实在是太不令人去崇敬了;另一种是儿孙丧尽孝道,迫使这位行将就木的圆颅方趾不得不以此类方式来保存最后的呼吸。如果真是这样,她的人生又简直失败透顶了。此时我不知道该向她投去冷眼旁观还是同情怜悯,甚至为此感到困惑不已。
    老太太以她垂暮的步履移动到那位衣服纽扣上凸现着铁路标志依旧仰躺在座椅上的中年女人那里。老太太发现了一个具有诱惑力的目标,因为就在刚刚,有人向这里扔下了一只易拉罐。她弓下腰去,自信地伸出树根般的老手。但几乎就在同时,穿铁路服的女人猛然间坐起来,一脚将易拉灌砸成一块烧饼,以强者的神态把所获之物拾进座椅下的蛇皮袋里,而老太太却留下一个僵直而绝望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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