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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灿的铜弹壳 之1
    这天下午,重云已是三次向母亲贞娘逼供了。
    五岁的重云从幼儿园回来,气横横地径直坐上了床对面的那把椅子,背上还一直背着书包呢。重云进屋的时候,贞娘正在床上整理衣柜里纷乱的衣物,嘴上哼哼着一个好听的调子,心里重复着一个美丽的作想。然而就在此刻,门被重云咣地踢出一声脆响,震得贞娘的眼耳鼻舌身都只剩下惊恐的定格,嘴撮成了暗灰色的O型。
    以往放学,重云都会等贞娘到幼儿园去迎接,一路上母女俩就组合出亲亲的美景。重云坐在贞娘身后的车架上,用力搂着一柱绵软的腰肢,洒下满路幸福。贞娘却总还在说,再搂紧些,小心摔下去了的。一跨进门槛,重云第一桩是要娇滴滴地吊住了母亲的脖子,脸上笑笑地含羞,并不作一声言语,小手却理直气壮地从纽扣间伸进去,抚玩着属于她一个人的两颗丰乳。重云对这对母爱的晶体永远也不会厌烦。贞娘这时就会对那只小手轻轻地掴一下,骂一声不嫌害臊,手却已经将纽扣一绺解开,把全部都交给重云,亲情于是弥漫了一屋子。然而这天下午,重云第一次独自提前回家了,咄咄逼人地坐在那把只有大人才坐得稳的椅子上了。贞娘猜测必定发生了让女儿伤神的事,说不定也是让大人伤神的事,小孩的心思并不总是很小的。但贞娘却不得不将心绪转移到另一件事体上,五岁的重云是怎样就第一次穿过了两公里长的街道?她肯定走得跌跌撞撞,汽车无数次地尖叫着擦着她的身子急刹车,司机把脑袋伸出来嘶骂不要命的重云和她的家人;自行车也无数次地刮住了书包,将重云绊倒在地,她却并不想哭喊,吃力地爬起来继续前行了。贞娘想到这些情景,眼睛湿了,红了,但她没有先开口说话,她要为重云留一个宣泄的机会。屋子里像凝固了样的寂静,一切都证明有一颗响雷要在这里爆炸。夕阳从窗口流淌进来,鲜红如火,为相向而坐的年轻女人和小女孩勾勒出厚重的剪影。
    重云先动了几下嘴唇,然后终于爆响了那颗巨雷:
    “我爸爸到底在哪里?你说!”
    她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像一只苍蝇在屋里所有耳鼓中撞击着,让人感受出什么是疯狂。这种声音也许满街都听到了。贞娘陷入到另一种惊骇之中,眼神发直而僵硬。
    重云一步紧似一步地逼问同一个话题,显然希望有一个确定的答复。贞娘开始的供词仍然沿用过去的戏法,说你爸爸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是母亲们安慰儿女的通用手段,这个手段可以用美丽的欺骗造就美丽的期待。但在重云第四次发难的时候,情况就有变故。贞娘说:“真的。你爸爸是在很远的地方呢。”重云说:“假的!你撒谎,撒谎!你说撒谎要长尾巴,你是长尾巴的坏女人!”贞娘心里修筑了很久的堤坝终于承受不住了,洪峰哗地冲出防线,眼泪也哗地从心窝窝里奔涌出来。贞娘在掏手绢抹泪的时候,就听到当的一声脆响,是一枚弹壳抖落到了地上,金灿灿的,闪亮得屋子都因此光明了许多。弹壳一直滚到重云的脚尖前,重云便飞起脚来,踢到窗外去了。
    重云对爸爸的去向寻根问底,是因为与一个小火伴神侃引起的,过去重云对妈妈的说法确信无疑。小伙伴说他在家里总是将爸爸当马骑,只要他一鞭子抽在这匹马的脖子上,再喊一声“驾”,爸爸就奔跑不已,有时这匹马还挣出几个响屁。重云说她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定是一匹好马,等他一回来,她也会骑上他,也让他挣出几个响屁,不过奔驰速度却要比小伙伴的快十倍。小伙伴对这一说法表示了强烈愤慨。小伙反驳时,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你吹牛!你根本就没有爸爸,你爸爸早死了,死在一个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了。”其实在此当儿,重云就已经哭了,只是她不想让眼泪流出来,以这种坚韧来遏制小伙伴的盛气。然而与此同时,她因开始对母亲的说法产生疑惑,而被小伙伴的说法所震动。她想小伙伴的话也许是真的,如果爸爸在世,他就不会不回来看女儿一眼,世上根本没有这样做爸爸的。重云开始向家里奔跑了,她决意要向母亲问个明白。
    贞娘知道已到了最后的时候,女儿分明向母亲发出了最后通牒,但她不知道五岁的重云能否接受一个完全相反的事实,她为此而颤抖不已。这时窗外徘徊着一个男人。贞娘很久以前就感觉出这个男人的存在。每当贞娘面临艰难的时候,就有一个不露面的人帮着她。有一个冬天的夜里,重病初愈的重云吵着要吃饭,这是一个令贞娘感动的消息。贞娘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去为女儿操持饭食,然而就在这个关头,偏偏没有煤气了。她失意地打开门,寻找新的希望,却见一罐装得满满的煤气立在门口了。还有很多次,问题都这样得到解决。贞娘窥探出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干的,她还打听出那男人叫探缘,但她却称他神秘男人。这一次,他是听到重云对母亲的锐声质问,才迂回接近这间屋子的。当贞娘的目光投向窗外时,他举起拳头用劲握了握。贞娘于是就有了男人赋予的勇气,她开始向重云讲述爸爸、妈妈和女儿重云的故事了。
    重云的爸爸原是某部队一名连长,一条英俊而又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与贞娘的结合,是一曲千古绝唱。公元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糨糊般的日子把人都搞得比糨糊还懵懂,然而贞娘和她的白马王子也就是后来的连长却厮守出了一个比梦境还欢快的童年。他们在同一个水潭里游泳,在同一块洼地里挑野菜,坐在同一块岩石上数着最明亮的星星。有那么一些时候,贞娘将小手挽到自己的背心里,说那里有小虫子爬得痒痒的,连长就会也将自己的小手也伸到有虫子的地方,前后左右地挠动,于是山洼里弥漫着银铃样的笑声了。后来他们长成少年,贞娘周身丰腴起来,脸上常泛起鲜亮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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