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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灿的铜弹壳 之2
    连长看贞娘时,总是将眼光藏着一半,脸上却灿烂得像一轮太阳。贞娘指着树上的一对小鸟说,它们咋就不分开呢?连长说,他们相爱哩。于是树上的小鸟飞走了,地上的一对小鸟也飞走了。地上的小鸟便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庞,跑了几步,又拧回身来,从指缝里看另一个。后来他们长成了大人,贞娘躲在大树背后,用目光把连长送到了部队。那是贞娘的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哟。
    从此贞娘生活的全部就只有盼望了。她盼着连长立下显赫战功,更盼连长早日回来。村口的那棵大树下是她最乐意的去处。树下的小草长得茂密青翠,那是因为她焦急泪水的滋润;树下蜂蝶曼舞,那是因为她幸福的欢笑酿成了花蜜。多少次,村口就出现了盛景,一位年轻的军人向村里走来,胸前还是挂着大红花,闪亮的五星把半边天都映红了。贞娘就在这无边的自豪中睡去,眼角还挂着泪花。路人将她摇醒,怕她着凉了,她却说这里阳光暖和哩。终于有一天,贞娘等到了连长的一封来信。连长说他被派往对越反击的战场上,那里苦极险极了。她回了信,却说艰苦和危险磨练人哩,你会成为英雄的。连长就又来了信,说咱们分手吧,我不想让你当寡妇。她也又回了信,咱们结婚吧,我愿意当你的寡妇。他们真的在战场上结婚了。简易而热烈的婚礼之后,连长把贞娘带到一个回荡着军歌的地方,一眼望去,满是馒头样的土堆。连长告诉她,这些就是已经在这里为国捐躯战士们的坟墓。贞娘没有言语,心区猛烈地震颤着,有一种壮烈在将她溶化,她觉得这是她看到的最宏伟的建筑了。连长在这里以军人的热烈拥抱了她,这是他们第一次肌肤之亲,群山为这长久积蓄的爱恋而振奋。最后,连长在衣兜里摸索了良久,他的手在疯狂地抖动,他将摸出来的结婚礼物递给了贞娘,是一枚带着火药味的弹壳。贞娘紧紧地握着这份礼物,眼睛已是红若鲜桃了。
    为时不长的蜜月,贞娘把女人最深厚的柔情献给了连长,她很快就出现了妊娠反应。临别前的晚上,连长以持久的亲吻编织出一首爱歌。当第二天登上列车的时候,贞娘已觉得自己不再只是充满柔情的村姑,她还是传播伟大和高尚的使者。她仿佛聆听到了腹中生命的声音,而那生命可能是连长全部的延续。她为此豪迈极了。
    从部队回来,村口的大树下是贞娘一切希望所在,她要在那里等回战争结束的消息。然而在重云出生前十天的一个晚霞若焰的傍晚,她看到几位军官向她走来。军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贞娘什么都明白了。这一刻,她没有眼泪,挎着沉重的硕腹向家里跑去,一路上贞娘千百次地猜想着连长在那片土堆中的位置。
    贞娘回到家里,才将憋了一路的哭声喷发出来,哭声一直延续到重云出生的那一天,大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哭声重叠成了独特的歌唱。
    ……
    贞娘讲到这里,故事宛若已幻化为远古传说,屋子里充满因遥遥的遐想而带来的沉寂。贞娘垂着眼皮,不敢正视重云得知永远失去爸爸后的绝望和重憾。而重云毕竟还不能深刻破译骨肉真情。她没有声嘶的悲号,脸上只有一些失落在游荡,木木地坐在那里,也许她在怀念那匹比小伙伴快十倍的骏马。贞娘想,这大概正是幼女的悲哀。她想去搂着重云,但又警告自己绝不能这样,重云并不是完全不懂世事,她心里肯定也维护着一条脆弱的堤坝,抚慰只能让她陷入从未涉足过的悲伤。贞娘一看到重云泣哭就会手足无措。
    贞娘清理了一下泪水浸渍过的手和脸,到厨房做饭去了。厨房立即传来叮叮当当的瓢盆声,日子仍旧亮亮堂堂地过了起来。
    憋了很久没有说话的重云,一下就有了自己的主张。她将书包从身上剥下来扔在地上,轻手蹑脚地出了大门。门前的树上有一只花鸟在叫,像在对这间屋子的主人讲述另一个优美的故事。重云看也没有看一眼,径直来到窗外的那片草地。因为她想起了被自己踢飞的弹壳,并理会到那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珍贵礼物,她后悔自己的粗鲁了。重云细细地翻着小草,像在找一根绣花针。她终于看到一个金黄色的东西闪了一下,跃起蛙步扑了过去,像在捕捉一只会飞的小鸟。她打开手一看,果然是一只漂亮的弹壳,放在嘴上一吹,还发出像笛子一样的声音哩。重云想那声音肯定是爸爸在和她说话了。爸爸声音很好听,长得就一定很帅,她想他要是还活着,她一定要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去溜大街,让所有的小伙伴都艳羡不已。重云想到这里,就真的流下了眼泪,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一朵云。
    重云找到弹壳以后,又生出一个新的主意。她对小伙伴的话气愤极了,她必须要去与他辨明她爸爸是一个军官,是在战场上牺牲的,而并不是死在一个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妈妈讲的那些土堆和这枚弹壳就是证明。重云向小伙伴的家里走去,她知道他就住在防洪渠的那边。防洪渠一丈多深,一丈多宽,渠里有雨后的泥水在哗哗地流着。重云曾独自从渠上宽大的水泥桥到那边去过。她觉得走那桥一点也没有意思,而现在她发现谁在她面前这个地方搭了一座小桥,是用修楼房的竹栅板搭成的。重云想这桥是供勇敢的人走的,小伙伴肯定不敢走。而爸爸到战场去说不定要走许多这样的小桥,因而他的女儿是敢的。重云开始走这座桥了,桥开始晃动了。她走得越快,桥晃得越欢,后来重云不知怎么就只看到一块窄窄的天,再后来竟什么也看不到了。
    瓢盆声一终止,贞娘从白花花的蒸汽里走出来,手上捧着一隔小笼,那是她刚刚给重云蒸好的三鲜饺子。重云最馋吃这个,贞娘好久以来都想为她做,好久都没有这份闲心。今天却下狠心做了,她要给女儿一份盛情的慰藉。贞娘捧着那笼饺子就像呵护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手指烫得交换不迭,却不敢撒了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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