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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瑟缩的弦月 之3
    边城在吃饭的时候,壮烈地向枣芬提出了这一问题,他的满脸倾注着肃穆和哀痛,像为家父举行葬礼。他心惊肉跳地等待枣芬的宣判。
    边城万万没有想到,爱他的枣芬一下就答应了。其实枣芬也总希望边城有一个出头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她怎么不乐意呢?况且枣芬对边城的安排满意极了,她想:先放出租车,再盖小洋楼,最后生儿子,那小宝贝才出世就浸泡在自豪和幸福之中,不遭人小瞧。
    枣芬的态度使边城惊呆了好一阵,之后他咣地扔掉饭碗,扑上去双手将枣芬掐到床上,在她脸上叭唧叭唧地亲个没完。不过枣芬立即又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钱不能白送,小汽车必须抽到。似乎这是买大白菜,而不是抽奖。为了验证已经幸临的财运,他们又去卜算了一回。这次脱尽牙齿的老先生让边城乐了,说他近日确实运气不凡。喜得边城一星期以来过度亢奋,整天围着枣芬粘粘乎乎地亲热。
    夜已深邃,天空中的浅蓝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藏黑,一步步淹没了月色。
    恒久家安有铜制狮头的血红大门吱地响了一下,然后静夜就一片人声噪杂。
    边城说:“哪里的狗叫?”
    枣芬说:“尽在瞎扯,是恒久在唱歌哩。”
    “就把恒久的破声音听得真切,万一是别人呢?”
    “你这是咋了?”
    明天就要去抽大奖的边城,这一夜没有能够与女人作美。虽然他知道枣芬也并不容易,他不怪枣芬,但心里总不能平静,似乎缺点什么。恒久唱歌,其实边城听得很清楚,却偏要说听到了狗叫,心里的不快才随之流泻去了许多。
    恒久的小洋楼就盖在边城土屋的正后面,相隔仅两三丈远。恒久每晚都聚一帮人在一起打麻将,深夜把门打开,赌友们排成一排,对着边城这方小解,哗啦哗啦地响成一片,像洪水泛滥。恒久干这事时嘴上总会哼着酸不拉汲的情歌,边城心里清楚,他这是在挑逗枣芬,边城心里像喝醉酒了一样恶心。恒久对枣芬不怀好意是边城亲眼发现的。枣芬在恒久的饭店里做洗菜的杂活,夏天总是累得汗流如注,冬天一双手在水里捞来抓去,冻得像红萝卜一样可怜。可恒久还要打枣芬的坏主意。八月的时候,边城从饭店旁边经过,正好看到恒久悄悄走到枣芬背后,把手伸进了枣芬胸前的衬衣里。在这之前,枣芬正弯着腰洗菜,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恒久还把枣芬往床边拉,枣芬一着急在恒久的脸上狠抽了一耳光,接着吐出了一泡浓痰。那浓痰挂在恒久的鼻尖上,晃来晃去,让边城看着很过瘾。本来扛着镢头的边城准备上前去狠狠教训一顿恒久,却又怕传出去伤了枣芬的面子,于是断了这个念头。好在他亲眼看到枣芬反抗得那么让人解恨,他踏实多了。此后边城从来没有问过这事,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他打算自己一有门道,赶快让枣芬从恒久饭店退出来。
    因为听到恒久的歌声,边城与枣芬之间多少有些不愉快。后半夜,他们谁也没有撞动谁,背对背地睡去了。
    这一天早晨,村子整个儿复活了,似乎一夜之间冬去春来。村民们从暖窝里爬出来吸吮一点新鲜空气,而不像往日只有在小解时才能听到人活着的动静。他们多数是为去抽奖而早早起床的,敷衍潦草地做点早饭吃后,就去赶车,脸上都一色阳光普照,好像今天去相亲。这些富户和边城不一样,能抽到大奖算是运气,抽不到权当试试手气,为社会争做贡献了。而边城却是认真的,严肃的,把它当作大事来做。
    边城第一次在衣兜里鼓鼓地装着那么多钱,刚和枣芬身挨着身地走到村口,就听到背后突突地一路响来。恒久的三轮车迟不走,早不行,就在这个时候出发了。
    恒久吱地一下,将车挨着枣芬的膀子停下,故意造出一副险中见技高的情景。恒久说:“喂,枣芬!是抽奖去么?我正准备找你说哩,可你先过来了。今天饭店关一天门,都去试试运气吧,我这几天连女人碰都没敢碰呀,就是为了今天,哈哈!来,枣芬坐我的车吧,叫你的那半边也上来吧。”
    枣芬朝车上看了一下,车里已有几个人,万仁也在那中间,在万仁的身边还能坐下两个人。枣芬对万仁一向还是尊重的,因为万仁沉稳少语,让人不得不尊重。枣芬早就想找他商量,看到春节后能不能去他的鱼塘做小工,所以咬着牙准备搭恒久的车走,但一看边城,早已不声不响地走去很远,似乎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恒久和恒久的三轮车。
    枣芬说:“你们先走吧,祝你们抽到大奖。”
    恒久说:“我们哪能抽到大奖,大奖肯定都是边城的。”然后恒久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什么鸟男人,也值得你跟得那么紧”,一边呜地一声将车开走了。
    抽奖地点设在市体育场,体育场当然意味着宽大。也许全市的人都记得这一天,从四面八方赶来,所以平日比任何地方都显得空旷的体育场仍然挤得水泄不通。不,这样形容还不能说明前来抽奖的人多,这里简直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肉的整体。偌大一块空间,要随意钻进去一两个人已很困难,只有像羊拉屎一样先排出几粒,才能相应地补充进去。为了能买到彩票,后到的人在大街上等候着,转悠着,不厌其烦地转悠着。如果有哲人见到这种场面,他们又会发布一条新的名言:中国人除了富有爱心以外,统统好赌。
    村里的人走进这片人海,早已溶解成砂粒,见不到踪影了。
    边城一手紧紧地捏着装钱的衣兜,一手牵住枣芬,艰难前行,好在他们快接近抽奖台了。一路上,枣芬听到妇孺们被践踏的哭号以及儿子走失后母亲绝望的呼唤声,心里像吃了一块铅,沉重得走不动步子。枣芬对自己的财运产生了怀疑,但不知这种幼稚的想法能不能动摇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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