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chūn兰对六斤失神的眼睛,显然使八斤极大地不安。他借口要去休息。他心中不仅在燃烧,一切都在熔化,虽然他曾有极大的能量使她感到疲乏和满足。但他清楚自己不是一个一针见血的男人,每次石chūn兰倔强地谈说六斤,他都觉得这个女人是不可阻拦的,无可奈何。
“不行,睡不成!”石chūn兰的任xìng使八斤和六斤吃惊,“你们四十多年不见,想不到这样不痛不痒!那好,就这样地坐着,你们陪我,我也陪你们,都想想,怪你,怪他,还是怪我这个女人?”
使石chūn兰真正认识男人的还是那场人与狼的搏斗。当六斤把狼扔下山崖,她已惧得软在地上。可是,接着她被一种东西振奋,这振奋在当时以及后来给她无穷的力量。她向六斤扑去:
“六斤,好兄弟,你咋样?”
“我说过的,叫你一人不要出门,chūn天有狼!”
六斤直冲冲地回家,似乎生了很大的气。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虽然还没弄清八斤的生死命运。但身边的这个时时让男人产生yù望的女人却那么真实,难以回避。他的确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行动照顾与八斤只有一夜夫妻生活的嫂子,他担心自己对她不会控制多久。接着他讲述了寻打八斤的情况:“有人看见一个小伙子想从两个兵卒手上逃跑,给兵卒打死了,鬼知道是不是八斤。我去找了,不见他的尸。”
马氏祖先流传下来的草药偏方贼灵!不几天,六斤的手指见好了,他要去锄草,女人也要去,他没有阻拦。chūn天的马家沟,就已经非常燥热,女人穿着白底小红衬衫,满身都散发着魅力。六斤看得发痴,遂产生许多联想。女人也不躲避他的眼睛,冲他微笑。
六斤躺在床上午休,耳边打雷似的响起八斤临走时声嘶力竭的嘱托,但这对他的影响已经不强了。那个想逃掉而被士兵打死的人是八斤,还是别人?如果选择,他可以取前者,胞兄死得那么惨固然令他悲痛,干吗不敢承认它的可能xìng?不管怎样,女人,他的嫂子实实在在地钻进他的心里,鼓起他男人的勇敢,并在上升、爆溢。总之,女人已变成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一刻都不能离开了。他渴望看到女人的一切举动。女人出去了一会儿,他分明知道她去做什么却偏要踅出门,装作瞅山上太阳的位置,向没有任何遮拦的茅厕瞥一眼,然后又兴奋地跑回屋里。女人从茅厕里看得真切,却不打动他,咬着嘴暗笑。
晚上,六斤就格外地失眠,碌碡一般拼命地翻动。他在克制自己,也在向女人发出信号,女人却故意无动于衷。等六斤累得不能坚持了,她明知故问:
“你咋了?”
“不咋,我睡不着。”
“想啥?”
“想就是想呗。”
“你……都看见了?我想……”
“明天……”
半夜女人做恶梦,嘴一直念叨:“六斤,我怕。”
六斤几次爬起来去抚摸她惊恐而动人的脸。他知道女人在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他也该全心全意地保护她了。
太阳还没出来,六斤就上山shè山鸡,抓野兔,女人也格外驯服地在家张罗。到黄昏时,一桌鲜美的饭菜摆在桌上。桌子上方香炉里燃烧一柱柏木香,青烟飘逸。六斤拥着女人,虔诚地面向神龛跪下,拜了三拜。然后,他们以水代酒,享用这桌鲜美的佳宴。
于是,马家沟这个热烈的夜晚就属于这两个渴望了许久的人儿。他们进行完成亲的各个环节,一切都返回到原始状态。两颗心久久地熔化在一起……
后来,女人生产很不顺利,六斤比老子要咽气时还着急。去找先生,先生说是难产。幸好人保住了,但女人永远不能怀孕了。生下的是一个胖公崽,六斤和女人把他夹在中间睡,乐得什么似的。但六斤心里有个疙瘩,一直想说。
“哎,他妈,问个话。”六斤摸着崽子的胖胖的小手,终于问了。
“有屁就放。”女人捏弄着孩子的小鸟。
“你说……这狗东西会不会是那个保长的。”
“嘻嘻……说啥呀,那狗娘养的不中用,做不了种。”
“那是不是八斤的?”
“鬼晓得,就隔那几天,反正是马家的种呗。他爸,给他取个名儿吧。”
“那叫马知父行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父亲是谁呀!”
“嘿!要死的,还行!”
过了几年,到肃反那阵,六斤成了反革命。理由充足:八斤被国民党抓去,六斤没有抓,有私通国民党的嫌疑。
六斤进狱不久,八斤突然回到马家沟。他直接为国民党做事,自然也是反革命。只有夜里偷着回来,他问这孩子是哪来的,女人说是八斤的。又问女人六斤越过那面篱笆墙没有,她重重地点头,并说同六斤结了婚。八斤怀着一颗愤恨的心,当夜带着女人和马知父逃到北方一个边远的地方安居。后来落实政策,八斤在城市里当了工人,退休后拿的退休金很高。
分离的四十多年中,女人时时惦记着六斤。自六斤出狱起,她便安排一定年月回到马家沟,这在八斤是不快活的事。但女人就像天上下雨一样不为他把握,只好咬着牙板骨放她走。他把这些都记在六斤身上,决不想见着六斤。女人回到六斤身边,一是为最大限度地给予六斤,二是劝他重找一个。六斤每次都说:“谁都不要,只有和你才快活。”
女人无可奈何,又回到八斤身边。
“又和六斤那个了?”每次八斤都气愤而怯怯地问。
“嗯。”女人仍重重地点头,“我不好,你重找一个吧。”
“只要你不和六斤那个。我谁都不找,就要你。”
夜很深了,秋风的呼叫声又大了些,仿佛女人的哭泣。两个都愿服从石chūn兰的情敌和同胞仍顽强地对坐,石chūn兰一直在咀嚼一个她早已悟出的一个道理:只要她活着,这对孪生弟兄就会把仇恨和分离带进地狱。
她打了个寒噤。她准备为自己制造一个合理的去处,也是为两个男人做一次最大赋予。她心里为自己能使他们坐在一块而庆功。她打开一个包得很厚的红布包:
“六斤,这石猴我一直替你们藏着,现在让它们成对吧。”
六斤也取出自己的石猴,亮铮铮的一对。
“都睡吧,我累了。”石chūn兰向八斤和六斤分别看了久久一眼,宛如有许多叮嘱。然后她亲眼看着他们睡了,也到她为自己安排的房里去睡。
第二天,太阳已爬上东边的山顶,石chūn兰仍然安详而满足地睡着,手里攥一盒磁带。六斤一见,什么都明白了,去放那盒磁带:
“八斤,六斤,知父:我去了,吃的安眠药,不会痛苦。八斤,六斤,你们都是我的好男人,我不能让你们这样恨下去。儿子是你们俩的,你们都是他父亲,我恨我没有用,只给你们留下一根独苗,你们不怨我吧?我在yīn间望着八斤落叶归根。六斤富了,我真高兴。也望着知父把叔叔改叫爹爹,不要问为啥,我的好儿子。我去了。”
儿子如坠入五里云雾,泣不成声。
两个男人两个父亲却哭不出来。
“给我。”八斤神情木然地向六斤伸出手。
“啥?”
“石猴。”
“八斤,你……要干啥?”
“给我!”
八斤拿过两个石猴,都挂在石chūn兰的脖子上。然后久久地看着六斤,然后弟兄紧紧抱在一起,死娘似的痛嚎。不知是为了女人,还是为了别的。
许久,六斤点上一柱香,拿出一叠从街上买来的冥钞,跪着为女人烧钱。八斤也分过一叠,跪着点燃。几片纸炭飘出窗外,飘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