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王燕的推断,小六弟他们不是暂时避几天,就是去了桥西的水果批发市场,他们不会为此不做水果生意。她安慰了刘承彦一番,还打保票一定能把钱找回来。刘承彦现在已没了辙,只能听她瞎吹。
第二天一早,他们租了辆自行车就去了桥西的水果批发市场。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大街上已有了新年的气氛,随处可见摊点儿,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炮仗声。市场里就更加热闹了,买水果的人们摩肩接踵的,有些卖水果的还大声吆喝起来。
他们在里边转来转去,直到傍晚也没有发现小六弟。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四天中午——在市场西南角——王燕差点儿和小六弟撞个满怀,“哥,小六弟在这儿!”她兴奋地大声喊了一声。
刘承彦就在王燕身后不远,听见她的喊声,赶紧跑过来,可小六弟好像是早有准备,一下子就跑得不见影了。
这天下午,王燕通过一个卖水果的朋友了解到小六弟就住在静海市联盟小区的八号楼里,只是不知具体那一户。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件事,王燕和刘承彦吃过晚饭后很早就来到这里,他们隐蔽到楼房门前的一片花丛里,可一直到后半夜也没能看到小六弟。
第二天他们决定报案,可就在他们去派出所的路上,一辆小客货从后边撞了他们一下儿,并一直把他们逼到了一棵大树后面,直到把他们的车子轧烂才离开。
刘承彦感到事态严重,决定先缓一下儿,不行过了年再说。
腊月二十九日傍晚,他带着王燕去菜市场买过年的东西。买完后王燕想吃碗馄饨,两人就在街边的一个小摊上坐下了。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大街小巷到处能看到红灯,天空中还不时炸开一个五彩斑斓的炮。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要了两碗馄饨四个火烧,刚吃到一半儿,突然从他们身旁冲出来两个人,手拿砍刀,一声不吭就朝着他们砍来。刘承彦发觉时砍刀就已经要砍到他们身上了。按他的身手躲过这一劫是根本不成问题的,可身边还有王燕,在无论如何不能做到两全的情况下,他一伏身就趴在了王燕身上……
冲上来的两个人,一连砍了刘承彦六刀!
这年的春节他们是在附近一家医院里度过的。
王燕整天以泪洗面。
刘承彦连躺都不能躺,可他并没觉得太难过,他为能尽到了做哥哥的责任而感到万幸。
住院花销很大,他兜里的钱很快光了。
王燕兜里的钱也所剩无几。
正月初三,他们因再交不出住院费,提前出了院。正月初五王燕就又把她的三轮车蹬到了外面,用每天挣到的十元或二十元来维持他们的生活。
正月初八下午,王燕卖水果还没有回来,刘承彦的伤口已经不要紧了,正准备做晚饭,突然有人敲门。
“谁呀?”他在屋里问了一声。
“我找刘承彦先生。”声音很陌生,但是非常客气。
刘承彦犹豫了一下儿,把门打开了。
“您是刘承彦先生吗?”来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高个子,很面善,站在门外很恭敬地问他。
刘承彦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们老板想请您过去一下儿。”
“你们老板?……你们老板是谁呀?”刘承彦站在门里,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小六弟,但很快否认了,小六弟是个痞子,他手下是决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您去了就知道了,请吧!”这人又催促了他一句,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刘承彦既感到意外,又有些好奇,他在静海除了表姐、王燕,再没有朋友,更不认识什么老板。但他想了想说:“好吧。”他没有什么人不敢见,就连小六弟他不还一直在找他吗。
门口停着辆奔驰,他一走到跟前就有人打开了车门。一坐上去,汽车就开动了。
汽车开出小巷子,行驶了一段就驶上了静海市最繁华的平安路,驶过城市广场、游乐城,紧接着就上了东二环。汽车一路飞快地行驶着,最后驶上了静海市水上公园西边的西马路,然后又从一条幽静的小街驶进一片别墅区,最后在一座紧邻着公园的别墅门前停下来。
刘承彦刚一下车就从门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年人,身材不高,留着平头,一张刮得很干净的脸,面带病容。他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有了身孕,长得很漂亮。
“恩人到了,快请!”这位老年人朝着刘承彦抱了一下拳,笑了笑,然后就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直到这时刘承彦才明白:这个请他的人,就是他在水果市场上救过的那个人。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觉得举手之劳不应得到这样的礼遇。
“请吧!”这人看他愣了一下儿,就又接着说。
刘承彦有些拘谨地走进屋去。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最豪华的屋子:宽敞明亮的客厅, 望公园的视野,古朴典雅的室内装潢,尤其四个角上的古铜色的罗马柱……
刘承彦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鞋、身上的衣服——他真有点儿望而却步了。
“不必拘礼,请吧!”
在主人的指引下,刘承彦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茶几上摆放着香烟、糖果,新沏的茶水。这位老人屏退左右,只留那位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陪着。
“虽说大恩不言谢,我还是得谢谢你!医生说那天要不是你给我抢了点时间,而且处理得当,我早已经命丧黄泉了!”这位老人在刘承彦的对面坐下,由衷地对他说。
“大叔,您不用这样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那天任谁碰见了您,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刘承彦看着这位老人对他的又感激又恭敬的神情,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你说得也对也不对,我那天并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你的粗重呼吸,我都感觉到了……我当时就想,就算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吧!”这位老人说到这儿,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眼睛,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咱们也算是有缘……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你能笑纳!”
老人说到这儿,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位中年妇女,就从身边提起一个皮箱,一副很歉疚的样子,放到刘承彦面前。
“这是五十万元钱,一点小意思,希望你能收下。”老人说得很平淡,但是诚心诚意。
“不!……不行!”刘承彦一下子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我一分钱都不能要,我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这位老人非常惊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 他看着刘承彦坐下了,又接着说:“那……那好吧,我不强人所难,但是这一个你就一定要收下!”
那位中年妇女听老人说到这儿,就把刘承彦面前的那个皮箱拿下去,把身边的另一个皮箱拿上来。
“这是小六弟卷走你的那九万多块钱,我给你凑成了十万,另外还有小六弟给你的一万块医疗费。”这位 老人平静地说完,朝着刘承彦笑了笑刘承彦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你……这是……”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我是王燕的父亲。你为王燕受伤的事我也知道了,你有恩于我们父女两代人。”老人说到这儿,又一次流出了眼泪。
刘承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沉默起来。
“话说到这儿,我也就不留你了,我怕王燕看不到你着急。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老人说着,拿出一个信封递到刘承彦手上,“我因为病刚好,不能多说话,我求你做的事都在这上面,望你多费心。”
刘承彦是在这天晚上的六点多钟回到家里的。他把钱和信放好就急着去接王燕。他想尽早让王燕知道钱找回来的消息,哪怕只有一分钟。王燕已经为这事憔悴的不能再憔悴,自责的不能再自责了。
天空中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马路上已开始变白,东北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当刘承彦再次来到那个三岔路口,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大吃了一惊:在那座高耸的大楼旁边,在那片昏黄的路灯下,曾经六、七个小贩挤在一起的地方,就孤零零站着王燕一个人。她的头上、肩胛已经变白,她仿佛连拍打一下的心情都没有,就那么可怜、无助地站着,等待着那些能买走她一些水果,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的人……
刘承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哥哥……今天大街上人很少……我……我只卖出去了一小点儿。”王燕一看到刘承彦,就好像大街上人少也是她的过错似的,自责地哭出了声。
刘承彦在淅淅簌簌的雪中站着,他多么想让奔涌的眼泪打住,多么想让跳荡的心平静下来,但是站了好半天都无济于事。他冲动地冲过去,一把把王燕抱住:“好妹妹,我的好妹妹!我们有钱了,我们的钱找回来了!”他朝着遥远无垠夜空,朝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大声地喊了一声。
回到家里,王燕吃了过年以来,唯一一顿没和眼泪一起往下咽的饭,安详地睡着了。刘承彦斜靠着床头, 打开了王燕的继父给他的那封信:
刘承彦先生,当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到遥远的美国去治病了。我可能健康地活着回来,也可能客死他乡。
我已经活了五十多岁了,历经过生死,也知道什么叫富贵、贫穷,而且积善、恶于一身。
像我这样的人,本来是应该把什么都看透的,可是我看不透,也无法做到。
陆游在一首诗里曾经说过“人死元知万事空”。这个观点我不认同,也空不起来。一个人来世间走一遭, 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儿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有遗憾。
在我有可能命赴九泉的时候,有一事相托:我放心不下我女儿王燕。
她虽非我亲生,但在我心目中,与亲生无二。
尽管她一直对我有看法,而且现在更加恨我。
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她,也不想问为什么她这么依赖你,我只明白一点就够了: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有文化,且不是碌碌之辈。
还有一个就是我的水果市场,它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业,也算不得什么巨大工程,但它渗透了我半生的心血,也是我想回报社会的一点所在。
昨天我已通过律师,把水果市场的所有权,过到了王燕名下。还有我住的这座豪宅。从此以后,这个水果 市场和这座豪宅,就是我女儿王燕的了。你们可以随时搬过来住。过户的手续,就在王燕以前住过的屋里的抽屉里。从前的保姆我替你们留下了,她非常喜欢王燕,更知道该怎样照顾她。
令我不能瞑目的是王燕还小,也可以说她根本就不谙世事。我之所以把她托付给你,是看准了你无私无畏,心里总是装着别人。
希望你能临危受命,托起我不能再托的这片天。
我和王燕的母亲是在医院里认识的,这个人虽识不了几个字,但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她帮我度过了生活中一个个难关,也让我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然而,却是在我不经意中,把她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