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县电影院宿舍。
从电影院左侧的小巷进去不远,就是影院的职工宿舍。宿舍门前拐角处的路灯,此时正闪着昏黄的光。不大的光暈范围,不停地有蛾虫围着灯泡在盘璇飞舞。
站在一排房子前的云华,手中揑着一把钥匙,紧张地守望着什么,她的眼睛不时地瞄向暗影中一处紧锁着的屋门。屋门里面,黑黑的没有灯光,这在家家都亮着灯的连排宿舍里,显得有些特别。
这时,从另一侧的黑影中,无声无息地走来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人手中似乎拿着一把锤子,另外一个人则怀抱一床凉蓆,另外还有一些枕头床单之类的用品。
两个人走到紧锁着的屋门前停了下来,弯下腰开始摸索门上的铁锁位置。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邢云华警惕的眼光,她立即意识到解叔事前警告的事情真的来到了。她没有工夫去考虑自己一个单身女子是否能阻止得了对方。只见她三步并着两步地飞跑过去,张开双臂拦在两个黑影的面前,色厉内荏地大声问:
“你,你们要干什么!”
两个黑影显然没有想到这种时候会有人现身阻止,两人对望了一下,其中一个人反问邢云华:
“你是谁,我们是电影院职工刘大友让我们来的。我们要开门进去。”
说完,两人竟不由分说地上来要拉扯邢云华。
邢云华这才近距离地打量了一下对方,发觉自己并不认识这两人。她想,刘大友既然不敢直接露面,这说明他是胆怯理亏的。自己有领导交给的钥匙,我不应该怕誰。想到这里,她不觉底气徒然上升。便扯开嗓门大声呵斥道:
“你们是哪里来的,竟然夜晚来撬电影院宿舍的门。刘大友让你们来你们就来啦,这里东西少了你们负责?你们知不知道这房子是单位分给我的?”
邢云华的大声喊叫,马上惊动了左右隔壁的邻居。大家纷纷打开屋门,观望这里发生了什么。一些已经知道单位分房决定的人,见邢云华在这里,便好心地劝解她道:
“现在房子那么紧张,既然领导已经决定分给你了,你最好是一步不让,直接搬进来算了。”
邢云华回答说:
“我下午就打电话给丰收了,到现在还不见他个人影!”
说到这里,竟委屈得哭出声来。
这里正说着,大门外传来“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声音,随即便见解丰收扬着手臂指挥两辆亮着大灯的拖拉机开进院来。只见一辆车上满载着红砖,另一辆车上则堆着溜尖的黄泥,还有铁铲、灰桶等工具。
众人一见,立时便哄地笑开了,纷纷向邢云华打趣道:
“看,看,窗户再大不是门,女人就会哭,这些事还得靠我们男人们。”
解丰收见这里围着这么多的人,再加上邢云华那两眼通红的模样,以为出了什么事。便一边急急地上前询问,一边掏出袋里的香烟散给众人。
邢云华见解丰收竟象神兵天降一样,分秒不差地为自己解了围,璇即破涕为笑起来。她见众人当面夸自己男人,心里美滋滋的,但嘴上却不甘示弱:
“他门大?他门大怎么单位没有分房子给他?”
那两个打算撬门的人,一见这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便乘着混乱,悄悄地从人缝里溜了。
端午前后的骄阳,烤得庄稼地里阵阵热浪袭人。
云艳肩上担着一根竹扁担,两头分别挑着一只铁皮茶桶和一个竹篮,竹篮里边放着碗筷、饭点之类,正向路边的玉米地里走去。齐膝盖高的玉米地里,云艳妈正在挥动锄头,为玉米松土壅根。
为了不让太阳晒着,此时的云艳,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脖子上搭着毛巾,身上穿着厚厚的长袖春秋装,连脚下也穿上了防止扎脚的解放鞋。
隔着老远,云艳妈就看到了女儿晃悠晃悠地担着担子走来,她连忙搁下锄头,向女儿迎上去。嘴里不停地埋怨:
“誰让你来的?肚子饿了我会回去吃的,你肚里怀着孩子怎么这样不注意!”
云艳一边摘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一边取出一只空碗倒上一碗凉水递给母亲,同时嘴里向妈妈回复说:
“怀孕怎么啦,妈你以前不是说过,越是农村人家的孩子越壮实吗?”
看着女儿满脸通红的样子,云艳妈心疼地一把拉过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田埂上。她一边理着女儿耳边的乱发,一边套着云艳的耳朵说:
“你姐怀孕可没有你这么结实,她电话告诉我最近反应挺重,正在家休假呢。”
姐姐怀孕的消息,云艳是先前已经知道的,但她为此在家休假,这还是刚刚听说。她连忙转过头来惊讶地问母亲:
“我姐反应这么重?”
她见母亲微笑着向她点点头,旋即又酸酸地说:
“城里人就是娇贵。”
母女俩正在说着话,眼尖的云艳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路上,走来了几个刚刚放学的小学生,其中有两个正是过去云艳班上的,他们正用沟塘边的芦苇叶子巻成小喇叭起劲地吹着。
见到自己往日的学生,邢云艳马上兴奋地挥起手臂,准备向几天来日思夜想的学生们打个招呼。但她刚一扬手,眼睛便扫见了自己现在的这身装扮,这才猛然想起,现在的邢云艳已经不是昔日讲台上的那个邢老师了。于是,她急忙将刚想喊出的话语咽了回去,举在半空里的手也慢慢地落了下来,两只怔怔的大眼睛,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云艳妈见到女儿的表情,脸上也随即显出了幽幽的愁容。她慢慢地拉了女儿一把,母女俩依偎着在田埂上坐下,随后,她又将女儿的手放到自己的手掌中,轻轻地摩挲着。
云艳低低地向母亲说:
“妈,我不怨国家对代课教师这么处理,你看象我现在的文化水平,确实难以适合人民教师的职业。我心里怨的,是我的命不好,谁让我是农村户口呢?和我一起担任代课教师的几个吃定量的人,什么都没考,直接就转成正式教师了,他们的水平都和我也差不多,人为什么从一出生,就在命运上被分为三、六、九等呢?”
听了女儿的抱怨,云艳妈疼爱地拥了拥女儿的肩膀,向她说:
“都怪爸妈不好,当时要是让你过继给叔叔家,你现在就在电影院里工作了。”
云艳听妈这样说,扭动了一下身子说:
“妈,快别说这样的话,如果让我进城,那我姐成我现在的样子,你们的心上就好受啦?其实...”
说到这里,云艳抬起头来,向远处正在行走的学生们打量了一眼,叹了口气说:
“我现在也相通了,我能当上一阵代课教师,已经是沾了我爸的光了,而且现在国家也答应,对清退的代课教师,会在安置问题上从宽考虑,这已经比那些一直在家务农的姐妹多沾不少便宜了。”
云艳妈见女儿能想到这些,也从心里感觉稍稍宽慰。
高集税所。
送走了又一批前来参观的同行,肖敬群默默地拿起放在抽屉里的<每月纳税辅导笔记>摘记起来。
解丰收从外边走过来,在肖敬群对面的櫈子上坐下,对肖敬群说:
“云艳这两天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肖敬群抬起头打量了解丰收一眼,无精打彩地说:
“能做什么呢,每天除了帮妈在田里收拾收拾外,就整天窝在家里,什么人都怕见。”
解丰收向肖敬群说:
“这样不行,时间长了别憋出病来。你看这样可不可以,我不是最近刚搬家了吗,让云艳去她姐那里住两天散散心,看看电影说说话,或许会好一些。”
肖敬群一听解丰收的建议,连连摆手说:
“这绝对不行,平时云艳就老是拿她跟姐比,怨恨自己是个农村户口,这下看见你们又分到了宿舍,还不知有多难过呢。”
解丰收一想倒也是。他低着头沉思了一阵之后,一把抓住肖敬群的手说:
“我看不如去找找高所长,看能否给云艳安排个协税员干干。虽然不是正式工作,收入也只有20来块钱左右,但暂时总能让她有一个奔头吧。”
听解丰收这样说,肖敬群摇了摇头,慢慢地说:
“高所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他有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全在家里务农。卫东那么优秀,他都不让别人帮他安排。我要是为云艳去找他,不是叫他为难嘛。”
解丰收见肖敬群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反问道:
“那你总不能让她年纪轻轻的就这样闲在家里没事吧?”
肖敬群抬起头向解丰收注视了一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
“听天由命吧,不过,我相信再大的事,总有解决问题的时候。”
两人正说着,任凤敏从院子外边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她是去县局开会刚回来的。
任凤敏一进门,见肖敬群他们两人都在,便兴冲冲地对他们说:
“告诉你们两条好消息。”
听说有好消息,肖敬群、解丰收两人都同时丢开了刚才的话题,齐声问:
“什么好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县政府已经批准了县局关于按经济区域建设中心税务所的报告,我们高集中心所是其中之一。资金已经下达,一旦位置确定就开工兴建。这次是连办公用房和生活用房一起解决,到时候呀,肖敬群就不用再住老丈人家了,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听了这个消息,肖、解二人都十分高兴,肖敬群更是欣喜得不停地搓手自语:
“自从和云艳结婚以后,吃住都在老丈人家,虽然家务活少做一些,但毕竟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现在单位能帮我解决小家庭住房问题,这真是喜从天降、再好不过的了。”
见任凤敏才说了一个好消息,解丰收紧忙追问:
“那第二个好消息呢?”
“这第二个好消息,是税务系统马上要从现有助征员和农村高中以上的青年中招聘人员了,性质叫合同制税务干部。”
猛听这第二条消息,肖敬群和解丰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肖敬群小心翼翼地问:
“招聘人不问农村户口?”
在看到任凤敏肯定地点点头后,肖敬群又问:
“那要什么文化水平,高中以上?”
任凤敏回答:
“只要相当于高中的都可以,技校、电大、戴帽初中的都能报。报名后参加地区统一考试,择优聘用。”
了解清楚了报考条件,肖敬群沉默了下来,低声盘算:
“这些条件,高卫东倒完全符合,但邢云艳却无法参加了。”
解丰收在听了这两条报考条件后,先是一愣,然后就哈哈一笑说:
“好啊,不问户口性质,那我们这里的小叶、小宋还有卫东、云艳都能报考了。”
解丰收说完这话,见肖敬群满腹狐疑地似要发问,便连忙使了个眼色岔开了话题:
“敬群,什么时候我们告诉卫东去,让他早点复习迎考。这次怎么也不能让高所再打坝阻拦了。”
说完,他轻轻地按了一下肖敬群的手,向门外呶了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