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年春夏)
山南县委组织部。
组织部历来是个十分神秘而略带拘谨的部门,在这里,人与人之间说话,通常都是轻声慢语的。陈恩达的超高嗓门,显然突破了这里惯常的环境分贝。他这里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伸过头来悄悄地探望。
陈恩达的突然发火,也让张部长有点猝不及防。他赶紧站起身,伸出手来按住陈恩达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慢慢说。
但此时豁出去的陈恩达显然已经不想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重又站起身来,面向张部长,手指着刚才张部长记录的笔记本,向张部长说:
“部长,你这句‘这次赶不上了’,一说就过去了。可我们那位老同志说不定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了。你知道这位老同志身上有多少枪疤吗?再说那位金股,人家可是五十年代就从南方支援北方过来的。人家从那么富裕的地方,来到我们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就冲这一点,我们就好意思亏待人家?”
面对陈恩达的固执,一向以沉稳冷静著称的张部长,此时也显得着急起来。他摊开双手,向陈恩达说:
“我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但现在的情况是,县委常委会昨晚已经研究决定了,已经通知正式谈话了,你说能怎么办?”
听张部长问自己怎么办,陈恩达索性将心一横,向张部长反将了一军:
“好办呀,你们干脆将我也免了,换一套新班子去。这样我不在那里,眼不见心不烦。”
听陈恩达说出这样的话,张部长不禁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陈恩达的右臂,用一种告饶的腔调说:
“陈局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我真的没有办法改变目前的情况。”
见张部长这样回复自己,陈恩达知道再在这里纠緾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得抓紧时间再从其它方面去努力。他于是站起身,对张部长说:
“那好,我现在就请张部长将我的要求,赶紧向县委主要领导回报一下,这总可以吧。”
说完这话,陈恩达就收拾起桌上的皮包,匆匆下楼直奔县政府大院而去,他要去找杨县长。
陈恩达心中清楚,杨县长长期分管财税,和杨县长说话,自己向来无拘无束。而且他对高、金二人,也远比其他人熟悉。这个时候,杨县长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在县委大院门口,陈恩达碰到了匆匆进门的建设局的夏局长。夏局见陈恩达刚从楼上下来,以为他也是前来“通气”的,便向他打问:
“你们那里这次也有变动?”
陈恩达见夏局这样问自己,这才想起,县委通知前来“通气”的一把手,有的已经来了。他感觉时间已经是刻不容缓,于是匆匆向夏局点了点头,嘴里含糊着支吾了一声,便与夏局擦身而过,直向政府大楼的杨县长办公室快步小跑而去。
杨县长办公室。
门半敞着,室内正有三、四个人在和县长谈事情。隔壁一间的小会客室里,还坐着五、六个人,大概也是在等杨县长的召见。
陈恩达一看这架势,生怕自己见迟了耽误事情,便故意在门口露出大半个身子,确认杨县长已经看清了自己,这才在会客室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
等到房间里传出有人起身的响动,陈恩达在第一时间就侧着身子挤进了杨县长的办公室。
杨县长对陈恩达这位老部下,是再熟悉不过的。他知道如果没有万分紧急的事情,他是不会这样近乎硬闯他的办公室的。他向陈恩达笑了笑,问:
“今天是什么事情,让你老陈急成这样?”
陈恩达一屁股坐在杨县长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将头凑向杨县长,急急地问:
“这次我们税务局的班子要增加人了是不是?”
杨县长点点头。
“增加的人都是外系统的是不是?”
见杨县长继续点头,陈恩达有点没好气的抢白说:
“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这都多长时间了,税务系统内部至今一个都没提拔上!你知道现在税务局中层以上干部中,真正的税收业务干部,只占多少一点吗?”
说到这里,为了加重语气,陈恩达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百分之二十都不到啊,我的杨大县长!”
听陈恩达说出这样的数字,杨县长的心中也不由震颤了一下。但他清楚,昨天晚上的县委常委会,已经研究定了税务局的班子变动人选。这个时刻老陈来找他表示异议,显然已是无济于事了。他心中也明白,从干部选拔的合理公正角度来看,陈恩达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但从党的组织原则来说,县委常委会做出决定的东西,自己是没有权利不去维护和执行的。
想到这里,杨县长平心静气地对陈恩达说:
“老陈,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况,确实是我们过去忽略了。但现在的情况是,税务局的班子人选,县委常委会已经做出了决定。作为一名党员,下级服从上级,这是最起码的组织原则。”
见杨县长用组织原则来吓唬自己,陈恩达的倔劲又拧了上来:
“常委会决定了不错,但现在不是还没有正式谈话嘛。即便談了话,不是还要发文嘛。以前这类事情又不是没有过!”
陈恩达这种近乎要赖的表现,让杨县长有点哭笑不得。他摆出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你这个老陈,你大概还以为税务系统是八十年代初的烂单位?说句实话,自打你们统一着了装,有多少人想进税务局你知道吗?有的人头都要磨尖了,还捞不到一点机会。你现在这样把住大门不放,就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到头来,连自己都被搬掉了还不知道?”
听杨县长说到众矢之的的下场,想起自己刚才在组织部的表态,陈恩达心中也隐约感觉事情的严重性。但他更清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自己稍有软弱,就有可能前功尽弃。想到这里,他双眼一闭,摆出一种彻底摊牌的姿态,向杨县长说:
“我不要别人来搬,我刚才已经在组织部表过态了,如果县委这样安排,那就将我一起免了。
杨县长没有想到陈恩达竟然这样强硬。他一边想着如何进一步说服这位下级,一边用手按着桌前的电话,迟疑着该怎样向一把手书记回报。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打来电话的正是县委苏书记。杨县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手指了指门外,让陈恩达出去稍等,然后压低声音对着话筒说:
/> “苏书记,他人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请说。”
陈恩达见杨县长让自己回避,心中盘算这个电话八成与自己有关。只听杨县长在与对方在电话里商量了一阵之后,心情很快有了改变,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待挂上电话再招呼他进去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笑容。杨县长伸出右手食指对着陈恩达点了点,如释重负地说:
“陈恩达啊陈恩达,这回又让你给赌赢了。刚才县委苏书记打来电话,和我商量了税务局的班子变动问题,认为你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现在决定暂时先补充一人。另一个人选待考察之后再定。”
陈恩达见最终结果虽然没有完全达到自己的预期,但毕竟较之前方案要好交待一些,于是就此打住。他伸出右手与杨县长握了握,匆匆走出杨县长的办公室。
(87年8月)
高集税所二楼会议室。
县局人秘股王股长与另外两名男子坐在会议桌边。肖敬群走进来,与来人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王股向肖敬群介绍:
“这两人分别是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张科长和黄组织员。今天来的目的是考察高维卿高所长。请你就高所的平时表现,分德、能、勤、绩几方面详细谈一谈。”
...肖敬群向来人介绍。
...任凤敏上楼谈话。
...薛从飞上楼谈话。
...
组织考察进行的同时,朱达善副局长来到高维卿的办公室。
朱局摆出一副拉家常的姿态,对高维卿说:
“高所,你在高集这块地方工作,最少也要30年了吧,看来确实需要动一动了。”
高维卿抬眼向门外打量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向朱局说:
“说实在的,我真舍不得离开这里。不过,我是一名**员...”
说到这里,高所抬了抬身子,靠近一点向朱局小声说:
“朱局,我们俩关系不错,你就给老哥我透露透露,这次考察,是出于什么由头?”
朱局瞧见高所的模样,看出他是真的不知道内情,便喜滋滋地对他说: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事情的一点背景吧。中央为了加强各级政府的廉政建设,决定在各级机关中设立纪检组、监察室。本来我们局的纪检组长县委已经定了,是从外面派进来的,后来是陈局去县委争取,才决定改从我们系统内部人员中产生。今天县委组织部来这里考察你,就是为这事来的,你应该是组织部物色的人选之一吧。”
一听是这么回事,高所有点烦乱地站起身,走到窗前,一声不响地打量着窗外,半响没有做声。
朱局见他这样,关心地跟过去问:
“有点心神不定?心情放开点嘛。要叫我看,以你的资历、能力、德操,综合起来看,你的希望是最大的。唯一的短项是年龄稍大一点,不过...”
朱局刚说到这里,高所急忙打断他的话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朱局。我坦白告诉你吧,我,我想提前退休,乘现在国家的子女顶替政策还在执行,我想让我的儿子顶替一个进税务系统。本来这件事我想抽个适当机会,向组织上提出来的。现在既然你来了,就算我向县局正式提出来的吧。至于纪检组长这个职务,究竟由谁来干,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朱局一听高所向自己提出了这么件事情,惊愕了一阵之后,想想也合乎情理。于是他又反复叮问了高所一下,见高所仍毫无二意,便走进谈话室,向组织部的两个人说明了这一情况。
从谈话室回来,朱局一脸惋惜地抬手向高维卿指了指,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