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门表态发言结束后,是周镇长的会议小结。按照常规,这仅是一个很短的程序而已。性急的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场。但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却让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
只见周镇长整了整面前的话筒,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后,开始了自己的小结讲话:
“刚才刘书记的动员报告,传达贯彻了县委县政府的会议精神。镇里下达给各单位、各部门的引资任务计划,大家也拿到手了。可以说,现在目标、要求都已经明确了。但是,从今天会议上各部门的表态情况来看,我感觉,就现在的这种精神状态,能否完成任务很难说。
“大部分的表态发言,都是一些常规性的东西。我几乎没有听到让人振奋的表态。比如刚才那份税务所的发言,听了能让我产生来高集投资的**吗?我看不能!大家知道,外边的人来投资,他最看重的就是税收上的优惠。不在这方面解放思想,大胆创新,明明白白地弄出几条来,人家大老远跑来高集干什么?再者,人家来投资,假如我们三天两头正儿八经地上门检查,这誰受得了?
“县委文件要求,机关干部实行三三制,要抽出三分之一的人外出招商,你们刚才誰这样表态了?什么做好服务一、二、三,那都是虚的。告诉你们,马上镇里就要组成督查组,专门督查各单位人员外出招商情况。对于那些思想上对招商工作不重视、不积极的,我们要发出调离建议,不换思想就换人嘛。
“也许有人认为,反正我也不在你高集镇政府拿工资,引资任务完成完不成,你管不着我。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声明,任何单位都不允许有这种思想。我们既然来到高集工作,就要对高集人民负责。你不在高集拿工资,那你还能把单位招牌上的‘高集’两字抠掉?你上下班还能不从我们高集镇的路上走?
“因此,我希望刚才表态的相关部门,会议以后,要认真地对照镇党委、政府的要求,高标准、严要求地重新研究一下自己的工作。尤其是税务所,你们要丢掉一切框框,怎么对招商引资有利,你们就怎么办,你们要尽快地将研究结果,报到镇里来。”
周镇长的突然发难,就象在会场上空泼翻了一桶冷凝剂,气氛瞬间凝固了起来。整个会场,静得地下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肖敬群大睁着双眼,怔怔地看着台上。让他感觉奇怪的是,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竟然无法看清,周镇长此时究竟是坐着还是站着,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别人。
坐在一旁的任凤敏,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按在肖敬群的手臂上,一边忐忑不安地听着周镇长的发言,一边不时偷偷地打量一下肖敬群的神情。
邢书诚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耷拉着眼皮,眼缝里透出一点余光,木然地盯看着面前的地面。
肖敬群已经记不清主持人是什么时候宣布散会的。
当他发现整个会场几乎就要走空,台下就剩税务所的几个人还在,而台上的书记、镇长也正在准备离去时,肖敬群挣脱任凤敏的拉扯,一步跨到台口,冲着几位镇领导说:
“刘书记、周镇长,今天的发言,其实我是认真准备的。刚才周镇长提到税务检查的事,我想我们可以尽量少安排去,这我们能够做到。但关于政策创新,我想跟领导解释一下,这...”
刘书记见肖敬群守在这里,知道他是想解释大会发言的事。他见肖的鼻尖、额头全是汗珠,便拉过肖敬群的双手,用一种信赖、安慰的口吻对他说:
“税务所的工作,我们一向是十分认可的。刚才周镇长的讲话,可能是不太客气,但这也是必须的。你知道我们与江南比,差距现在有多大吗?就我们现在的这个会堂,大家看看都破成什么样子了?面对这样的家当,我们的精神再不振作一些,力度再不下大一些,什么时候能赶上人家?”
见肖敬群会后特意留下来辨解,周镇长感觉这个小青年可能一时思想上还想不通,便在肖敬群的手臂上拍了一下,接着刘书记的话尾说:
“小伙子,怎么,受不了啦?刚才会议上,我的态度是有点过。但我这人就是直人直脾气。现在,既然你向我们说到税收政策,那我来问问你,外地有不少地方,能‘买’到税,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家能买,我们这里就不能买!我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各个部门,思想不够解放,胆子不够大,步子不够快的原因。如此小脚女人般走路,我们什么时候能赶上人家!”
周镇长说到激动处,整个面孔都涨得血红了起来,继续说:
“我们都穷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过去战争年代,所有革命老区都是穷山恶水,越穷越革命嘛。可现在,穷地方反而不如富裕地方人的思想来得开放,这不是完全颠倒过来了吗?”
肖敬群没有料到周镇长会再次发怒,尤其是周镇长问到的“买”税话题,肖敬群心中也不免一惊。因为他知道,在个别地方,确实存在着这种税法严格禁止的情况。
现在,他如果说能买,显然违反国家政策;他要说不能买,又明摆着自己胆小怕事。想到这里,肖敬群不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肖敬群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周镇长冷笑一声告诫他道:
“年青人,怕犯错是不是?不要紧,只要你对高集做出了贡献,别人免你的官,我们再任你的职。”
见谈话变成了这样,一直站在一旁的任凤敏,连忙拉起肖敬群的手臂说:
“书记、镇长你们放心,关于招商引资的事情,我们回去后,一定认真研究,争取在最快的时间内,拿出新的措施来。”
说着,她便将肖敬群连拖带拉地拽出了剧场大门。
高集税所办公楼,二楼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全所所有人员都在这里,紧急商量事情。
肖敬群正与县局陈局长通电话。陈局长指示他:
“一,对招商引资工作,态度要诚恳、响应要积极,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千万不能闹僵;二,对地方的招商引资要求、任务,如与国家政策相抵触的,可暂缓回复,不能轻易承诺应允,尤其是涉及到书面文字的东西,更要慎重;三,对高集发生的事情,县局将主动向上级部门回报,我们这里目前也面临着同样压力...”
肖敬群向大家传达了陈局的指示。在经过一阵沉默后,高维卿首先发言:
“从陈局的指示我们可以看出,对国家的税收政策,县局的立场是要坚持原则。但陈局所说的坚持,又是讲究策略的坚持。因此我们目前最需要做的,就是首先要摆出我们的姿态,注意在各个方面都要态度诚恳一点,凡事多回报一点,千万不能表现出任何消极,更不要去顶牛。这个周镇长,我了解他的为人,他就是脾气暴躁一点,其实人还是好人。只要我们耐心地向他讲清政策,我想最终他一定会谅解我们的。”
对高所的发言,大家都觉得有道理,肖敬群在思忖了一阵后说:
“看来我今天会议一结束就那么急着去争辩,还真的不够策略。这样吧,我今天连夜就将发言稿再重新修改一遍,将凡是我们能做的工作,再细细捋一遍,按照高要求再讲详细一点。对税收政策方面,我想国家已经出台不少的优惠政策,我们可以将其统统汇总起来,将凡是与我们这里有关的政策,一条一条地列出来,这样虽然我们不去乱搞变通,但最起码可以让投资商一目了然,也让镇领导感觉我们做了不少工作。”
肖敬群的话,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薛从飞接口道:
“敬群,你这个办法好。过去我们曾经掠过一个关于发展‘两户’的政策汇编,当时效果就很好,其实国家在各个方面的优惠政策是不少,但都比较分散,不仅老百姓不了解,镇领导不清楚,有不少条文,连我们税务干部都记得不是很熟。这样吧,你去改你稿子的前半部分,关于税收政策方面的资料条文,我来帮你搜集,保险一条不漏。”
任凤敏也插进来说:
“我也参加搜集,高所岁数大了,就早点去休息吧。”
高所朝大家看了看,笑笑说:
“也好,我在这儿也干不了什么事,不过明天向镇领导回报,我一定跟你们一块去,毕竟我与他们相处得时间长一些,也熟一些,万一再有争执我也好从中拉拉圆场。”
...肖敬群办公室里,肖敬群在奋笔疾书。
...薛从飞、任凤敏分别在文件橱、办公桌前,一本一本地翻看文件选编,并不时用笔在文件上勾画下来...
肖敬群宿舍。
云艳爸、妈都坐在桌前,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邢云艳不停地走向门外,向着前面办公楼的方向张望。
邢书诚懊恼地说:
“这也怪我,关于这次招商引资,镇里的决心是很大的,不换思想就换人的说法,已经在多次会议上出现过了,我没有事先告诉敬群一声,让他在准备发言稿时在表态语气上注意一点。”
邢云艳白了爸爸一眼,向他说:
“你让他注意他就注意啦,你们不知道,敬群表面上脾气蛮好的,其实骨子里头比谁都倔。他经常跟我说,税务机关执行的税法是国家**,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随便乱动。”
邢书诚瞪了云艳一眼不屑地道:
“他说不随便乱动就没人动啦,我告诉你,周镇长提到的‘买税’事情,就是他确实了解到不少地方都在搞,他才提出来的。事前的小会上,他就发过狠,认为我们这里的税务人员思想太保守,看着钱从家门口白白流过,却不去动脑子拿回来。他认为国家的政策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办什么事情,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先搞的人先发财,不搞不发财。”
云艳妈听着父女俩的议论,发愁地说:
“顺着镇里头意思搞吧,镇里肯定高兴,但国家不允许;顶着不搞吧,国家那头是对上路了,但镇里不就让我们给得罪了吗?我们一家几乎全指着镇里,这万一得罪了镇政府,那我们今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邢书诚点点头叹息着说:
“是啊,得罪了镇党委、政府,不仅敬群的前途让人担忧,还有我,还有云艳的花边站,都会受影响。你不要看敬群的所长职务,是县税务局任命的,其实是由人事局在后面把关操作,人事局在考察时,乡镇党委这一块的意见是相当重要的。”
云艳无奈地问:
“那敬群该怎么办呢?”
邢书诚叹了口气说:
“我也说不好,看他请示上级之后再说吧,我估计他这会儿,一定在向局里请示。不过云艳我告诉你,待会儿敬群回来,你一定要劝他,千万不要与镇里硬顶,有话拿好了说,硬顶只会吃亏。如果我是县局局长,我也不希望下面四处冒烟,处处与地方政府顶牛。作为一个部门,如果与地方的关系长期处理不好,县局一定会认为,这个人的协调能力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