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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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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的瀑布从无限高远的深处暴烈地倾泻而下,飞溅的光沫把大地搅得一片混沌。焦了大地,蔫了树叶,瘦了河流湖泊,树上的蝉尖声求告,狗伸着舌头艰难地喘息,男人女人汗流浃背。
    从宝塔县城关镇通往荆港市的砂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公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货车,卷起一团又一团灰的迷雾。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一个个都光着上身,张着大口艰难地喘息。
    这段公路东西走向,不长,才二十里。公路两旁,稀稀拉拉地栽了一些杨柳。树还没长大,每一棵树只能给地上铺下一小块并不浓的荫。随着太阳的西斜,树荫也缓缓往东延伸。
    公路两旁是庄稼地,旱地和水田交错在一起。棉花正是开花时节,一朵朵红的花白的花正友善地安慰着农民的心。早稻正在收割,农民们在烤炉般的大地上挥汗如雨。
    庄稼地里,隔不多远就竖有一块棉花或者稻谷高产的丰产牌。目光往南越过成片的庄稼地,就是一溜大小不相上下的六座小山,山上是绿油油的青松。每一个山头都从面向公路一面山坡的松林中劈出了一块400平米左右的空坪,用石头和石灰砌成一个个大字,连在一起就成了一条标语:三面红旗万岁。十里开外的地方也能清晰地看到,这是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
    一个小男孩挑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县城。他从县城北门出发,走过东门,跨过君安桥,又翻过君安桥头的一个堤坡,蹒跚着一扭一晃地往荆港市方向走来。他的步子不大,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的行李不重,却压在肩上使他没法甩开膀子。他的圆脸上挂满了汗水,他穿着印有“宝塔县一中”字样的短袖衫已被汗水湿透。他只穿着一条灰色的短裤,短裤挨着腰际的地方也湿了一线。他的脚上是一双补了补丁的布鞋,鞋的后跟底早被碎石磨穿。走在公路上,时而被大一点的砂粒挺得脚一崴,嘴一裂。
    他叫袁泉,今年十五岁,个头只有一米四,还是一个小朋友。
    他长得实在惹人爱,圆圆的脸上,眼睛鼻子嘴巴完全是按照亚当和夏娃设计的标准十分得体地布局在脸上。看过他一眼的人都相信:如果把它们的位置、大小和颜色稍微作点些许调整,都会破坏它的整体美。最使人着迷的是他那双不大不小、明亮且有神的楚楚动人的眼睛,在弯弯的浓眉的搭配下,只要向谁一望,似乎在向谁发出轻轻的问侯:您好吗?被望者也似乎听到了他的问候,总是朝他笑笑,或点点头。他留着当时时兴的陆军发型,几缕头发常常调皮地耷拉下来,盖住他宽宽的额头和眼睛的一角,惹得他不时地将头往右后方一甩,让头发各归其位。不知是先天性的自然动作还是后天养成的习惯,他爱思考问题,思考问题时总要眨几下眼睛。只要连续眨巴几下眼睛,准能解决一个什么难题或是想出一个什么主意。曾有人说,一个孩子聪不聪明,只消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刚跨入小学时,老师在讲台前端详了他好几分钟后,忽然问:“小朋友们,你们说,这个教室里,谁最漂亮、谁最聪明?”
    小朋友们听罢,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几分钟后,几乎是齐刷刷地喊了起来:“是袁泉,袁泉!”
    当时,他像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后来,他的成绩果真每次都名列前茅。有一天,一个懂点相术的大妈端详了他好一会后说:“这伢儿是个读书的料——以后,让我的女儿嫁给你,好啵?”小袁泉听了,吓得尖叫一声,从此,他和女孩子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今天他的心情十分忧虑,眼神中透着哀怨。
    他因为聪明,所以渴盼读书。但是,虽然聪明,虽然渴盼读书,却不能读书了。他因此忧虑,他因此伤心。
    他目睹过农村的干部对社员的凶狠,他了解了农民们苦难的生活和奴役一样的工作现
    状,想到从此将要投身到这样的环境中,他好害怕。
    今天袁泉的行李并不多,两床薄薄的被子,几件换洗的衣服,十多本书,外加笔呀纸呀书呀一些零碎,不重,却令他稚嫩的肩膀有点吃不消。不时地将木棒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
    没有一丝风,整个大地像一个巨大的火炉,热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汗透了的短袖衫贴在身上,怪不舒服。他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他害怕中暑,便把行李放在一个树荫下。
    一辆货车驶到他面前停下,司机从窗口探出头问:“小朋友,去荆港啵?还有十多里呢,上车吧,一毛钱。”袁泉筹躇片刻,摇了摇头,司机只好走了。其实,袁泉的口袋里还有三毛五分钱,李老师在他临走时硬塞给了他两毛,要他搭车。从宝塔县城到荆港市的票价是两角。他舍不得搭车,他要用这几毛钱给母亲和弟弟妹妹买几颗糖。从学校出发,到这个时候,公路走了一半了,还有十里路就到了荆港市,再走十多里就到家了。这么一挺,不就过去了吗?
    他想喝水了。公路下边是一条水沟,水沟里长满了水草。他走到水沟边,弯下腰,用双手把草往两边拨了拨,水面腾出了一条缝,他捧起一把有点烫手的水,一看,水里飘着密麻麻的从水草上脱落的浮尘,他“哎呀”了一声,手一松,水掉下去了。但是他又渴得厉害,怎么办?忍一忍吧。不行,口渴的滋味也难受。他还是忍不住,又弓腰捧起一把水。他把水含在嘴里,水的水草味很重,想起了水里飘动的不明物质,硬是吞不下喉。最后,还是吐了。要是有杯凉水该多好啊!
    他感到头有点晕晕的了,他感到眼前模糊一片了,他感到胸脯难受起来了,他好像要倒下去了,他急忙抓住了小树……
    一个大伯挑着两只木桶从他身边走过,慌忙扶起他,挪到路边屋旁,用一个小茶碗的边在他的背后刮了一阵,又让他喝了一碗凉水。大伯见他好转了,指着他的背:“只刮几下,你的背上就现了几条紫痕,好险!”说罢,拿斗笠给他扇着风。袁泉渐渐恢复了常态,一迭连声地谢谢。大伯笑了:“到底是读书的伢儿,好有礼貌。”
    “钱贵才!你在偷懒?半天没见你的人了,找死啊?”一声断喝惊得袁泉浑身一震!只见一个横眉竖目的人站在面前,大伯没有吱声,只对袁泉说了句“多歇会儿,天凉快些了再走”,急忙挑了木桶走了。
    袁泉心里着实不舒服,这个横眉竖目的人大概是个队长吧,为什么要这么板着面孔训人呢?大伯又不是偷懒,是做好事,是为了救我的命!他“哎”了一声,农村的队长们难道都是这样凶巴巴的?他坐在椅子上,用草帽扇着风,去年暑假去农村支援双抢的情景不由得又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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