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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泉抽一天空去了学校,李清瑞老师告诉他,有出身问题的学生的试卷一份都没有批阅,看来录取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袁泉知道自己被学校扫地出门了,他的眼泪一下子无声地流了下来。李老师也噙着泪花,说:“我再找校长说说看。”他希望能对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有破网之举。袁泉哀伤地摇了摇头,神情恍惚地告别了李老师。
一个初中毕业生回到了农村,可算得是当地的一个大知识分子。大跃进时代的阶级斗争的表现方式是走不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是干活有没有干劲、敢不敢使劲拉吆喝的问题,因此,没有阶级成分之别。只要谁对整天整夜连轴转的劳动发了牢骚,谁对吃不饱饭露出了不满情绪,贫农也好,雇农也罢,一律作阶级敌人处理。处理的方式就是开斗争会,严重一点的就送到公社管教队。开斗争会又以打人为主要程序。所以,袁泉尽管有一个国民党团长的父亲的背景,回到农村后,还是把他当作一个为大跃进鼓与呼的知识阶层对待。搞大跃进,有一些文墨上的事儿还得靠那些有点文墨的人去干。
袁泉一连参加了好多天放卫星活动后,连长李长庚真的说到做到,趁着双抢快要结束的一个相对宽松的日子,派几个男劳力为袁泉搭了一小间茅草屋,袁泉住进了这间仅够放一张床一个桌子的小茅屋。他没有床,便用两条长板凳做床腿,上面放几块板子作床面。他没书桌,便把母亲出嫁时的一个茶几作书桌。生产队给他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这是对他的最大奖励,他已经十分感激了。尽管还没收到未被录取的通知书,他认为那是迟早的事,为此,一连多日他一直是忧心忡忡,有时还偷偷流过泪。
他好羡慕堂兄,叔父是一个粮店的工作人员,堂兄为了躲避生产队的纠缠,到他父亲那儿住了十多天。当堂兄得知袁泉很可能不会录取的消息后,特地回家,难过地望着站在面前的晒得黑黑的袁泉。袁泉好羡慕堂兄有这么一个父亲,他好羡慕婶母没有病,他甚至好羡慕同一个生产队里父母都健在的同龄的小男孩。他尽管有这么一个让他不能展翅的父亲,如果母亲没病,能照顾弟弟妹妹,他也许会冒险偷渡去香港。离校前,有个家庭成分是地主的同学约过他。隔了几天,袁泉当初的小学老师请他去学校代课,李长庚和刘尚武说什么也不肯:“他是我们队里的宝,为大跃进立了好大的功,怎能去当老师?”前天,又有一个人约他去山西煤矿,告诉他,挖煤工资高,吃得饱,煤矿里也需要有文化的人。他很想去,但母亲离不了他,弟妹离不了他。再说,还有五个多月才满16岁、身高还没一米四的这个小男孩,力气没长圆,煤矿不会要他。他必须做一棵顶梁柱,撑起这个破碎飘摇的家。
这天,刘尚武给他安排了一个活儿:用有嘴的小茶壶装上石灰水,在路上写标语。就是用从茶壶嘴里流出来的细细的石灰水在路上横竖撇捺点,写成一幅幅标语。他在自己的这个生产队田边的大路小路上整整写了两天,大队支书周焕友发现了袁泉这个好苗子,请他在全大队的几条大路上又写了四天。六天石灰水写标语的活儿干完了,由于不会保护皮肤,石灰把他的小手的皮蚀出了一条条血口子,痛得他发了几天烧。
他写的众多的标语口号中,有两条是几乎每条路上都要写的,那就是“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一天积肥十万担,要叫稻谷顶破天”。
这几天,他到各连写标语的时候,听到好几个连长说:去年亩产几万斤的又一个宝贵经验是肥料多,一亩田施了三千担肥料。这个营的营长周焕友已向师部表态,决定几百亩田里都按标准每亩下足三千担肥。一场积肥大战即将打响,这无疑又是要打一场放一颗积肥卫星的战斗。
清早,袁泉正在第三生产队的路上写标语,只见三连的倪甫辰连长走到赵奶奶门口,望了望屋上的烂稻草和四周的土墙,顿了顿,说:“赵碧娥,你屋上的草和四周的墙造肥最好,今天要拆你的屋,快搬家吧。”
赵奶奶一惊:“这是我的屋,你要拆?”
倪连长不愿搭理她:“一切都是公家的了,今天你还敢说我的我的!胆子真大——吃过饭就来人拆了,快收拾收拾,今天要拆好几家呢!”
赵奶奶急了:“拆了搞么得去?”
“积肥呀,要想亩产几万斤,各个队都要造一个粪肥尿海。”
赵奶奶知道拗不过,没敢问了。只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追问了一句:“我到哪里住呢?”
这个问题倪连长还真没考虑过,他停下脚步,思索片刻后,说:“你住东头王夫海家吧。”赵奶奶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大了嘴巴愣在那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要我这个孤老婆子住到孤老头子的家里去?她正要向连长说个究竟,连长早没影儿了。
由不得赵奶奶多想,她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不大一会儿,前来拆屋的人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搭着梯子爬上了赵奶奶的屋顶。
赵奶奶急忙把简单的衣被抱到外面,坐在椅子上,含着泪看着人们把她家屋顶上盖了几年的稻草一捆一捆地扔下来。蒙蒙的灰尘中,赵奶奶一个劲地念叨着:“老头子,你辛辛苦苦盖的屋就毁了,你到阴间去了不打紧,我哪么办啦……造孽哟,造孽哟……”
一个在屋顶的大叔叹了一声:“不要人活下去的世道哇……”
突然,赵奶奶颤巍巍地站起身,平静地呼吸了几口气,向前迈开了步子。谁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去,都停了手望着她。只见赵奶奶走到牛栏旁,抖抖索索掏出火柴,点燃了稻草!
袁泉眼尖,喊了声“赵妈妈”,飞快地跑了过去。
拆屋的几个人也慌忙赶来了,踩熄了火,抱走了哭成泪人的赵奶奶:“不拉……我,不要……拉我!老头子……在奈河桥……等我,他在……等我!……”
在场的人一个个都擦起了眼泪。
一会儿功夫,屋顶的草全扒光了。接着来了一溜半大的孩子,一人抱一捆草,扔进了池塘。袁泉瞅住机会拉住一个小女孩问:“你们没上学?”
“我们都下放了。”
“下放?你们下什么放?”几个小孩围拢过来,告诉他,他们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今年七月,老师告诉他们,年满十三岁的学生都下放,不读书了。另一个女孩子说:“我只有十二岁,也下放了。不下放他们也要我搞大跃进,不搞,扣我们的饭票。”几个小孩正想和袁泉继续说下去,远处传来了倪连长的一声骂,一个个都抱着稻草急忙跑了。
袁泉望着这一溜比他还小的孩子们的背影,心里喊道:现在是个不要人读书的时代呀!
拆屋的人又把屋顶的细竹和檩子全掀了下来,两个人负责把这些材料码成堆,上面盖一层土,一把火点燃了檩子。最后,赵奶奶的三扇土墙又被推倒,队里的婆婆姥姥们手持木槌来敲砖了。每一个婆婆姥姥们都心事重重:天晓得哪天要拆我们的屋哟……
傍晚,赵奶奶的两间小土茅屋灰飞烟灭了。
周焕友察看了现场后,高兴地说:“稻草沤进池塘里,水里有好多氮肥,檩子烧焦的土比钾肥还要好,土砖墙砌成的屋,在风里吹了这么多年,打碎以后,就是上等的磷肥。氮磷钾一下子全有了,亩产万斤就坛里捉乌龟了。明天起,各个连都要向三连学习,多拆几间土砖草房,粪肥尿海就实现了!”
袁泉目睹了这场心惊胆战的毁屋行动后。抽空飞快地跑到家里,向母亲告诉了这事。母亲一惊:“赵奶奶和我最好,她遭了这个难,我没法帮她呀!”说罢,捶心顿足。到了傍晚,下起了小雨,母亲要袁泉看一下赵奶奶。走到赵奶奶曾经的房子附近,只见赵奶奶抹着泪,抱着被子,一瘸一瘸地走向了牛棚……袁泉想,这个晚上,躺在牛棚里的赵奶奶,听着牛反刍的咀嚼声,她将如何渡过啊!往后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明天是八月一日,离交秋还有八天。这一天,是倪甫辰为周焕友早就定下的种试验田的日子。倪甫辰所以选定八月一日,因为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初二。七月初二是周焕友的生日。今年,他满三十六岁。中国的很多人有个习俗,认为三十六岁是人生的一个坎,很多人渡过了三十六岁后一帆风顺,也有很多人渡过了三十六岁生日后一蹶不振。自古以来,农村里,都把三十六岁生日这天当作一项大事举行庆典。庆典的场面越大,该一帆风顺的,更会劈浪前行,时运不佳的,也会扭转局面,化险为夷。解放后,连续多年破除封建陋习,农民们便舍弃了这个庆典活动。但在很多人的心里却记着这回事。周焕友自从去年担任汕湾大队支部书记以来,倪甫辰就一直为他牵挂着这件事。
本来,倪甫辰是和袁泉一个队的,大跃进这个特殊时代,时兴把农民中的干部也调动,支书周焕友住三连,倪甫辰便当了三连连长。1959年的春节一过,两人一起翻看日历,碰巧周焕友的生日这天是八一建军节。倪甫辰兴奋不已,力主周焕友一定要打着庆祝建军节的旗号为自己热闹一番。本来,师党委指示:各个营的支书一定要带头种一块高产试验田。周焕友一拍胸脯,向师长报告:“我要种一块晚稻密植高产田,亩产一万五。”师长好高兴,希望他能实实在在放一颗高产卫星。周焕友说,他还要培育一株棉花王,这株棉花王高五米,一株摘棉三十六斤,去籽后皮棉十一斤。师长一听,乐得合不拢嘴,这可是破天荒的创举啊!正常的年景里,一株棉花高不过一米五,摘棉也不过只有半斤。周焕友所以定这么一个标准,三十六斤正好和三十六岁相吻合,他的儿子这年十一岁,十一斤皮棉也和这个数相吻合。当然,他的这个设想连他老婆和副书记都不知道,全在他和倪甫辰的心里沤着。他心里还想着另一件事:离这个公社不远的一个村子,有个全国植棉模范,曾培育了一株3.1米高的棉花,创造过亩产皮棉140斤的高产记录,周焕友创造的棉花王当然大大超过了这个记录。到时候他会一飞冲天,声名大振!
好个倪甫辰,大年初二刚过,他就为周焕友选定了三连的一块傍大路又傍池塘的地。倪甫辰先安排两张水车,十六个人采取歇人不歇车的方法车了两天。池塘的水排完后,再调动二十多个年轻一些的男女劳力把池塘里的污泥挑上来。伴上人粪牛粪猪粪和火土,堆在他规划好的一个直径六米的圆圈里,约莫两尺高。隔了几天,待污泥基本上爽干后,又派人把这个圆饼修理整齐,再在园饼上面画一个直径四米的圆,把从池塘里挑上的污泥拌之以杂肥后堆在这个圆饼上,也是约莫两尺高。爽干一些后,又在它上面画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又把从池塘挑上的污泥拌上杂肥堆在圆圈内,也是两尺高。爽干后,再在这个圆的中心堆一个一尺见方的正方体,也是两尺高。这样,这个颇似金字塔的棉花王的接近三米高的基脚就夯实了。这一系列工程搞完,棉花也到了播种时节。五月初,每株棉花苗都长齐了四片叶,周焕友和倪甫辰亲自督阵,安排劳力先沿塔底的四周栽了六十株棉苗,直径六米的圆饼上栽四十株,直径四米的圆饼上栽二十株,直径两米的圆饼上栽十株,顶端的一坨泥巴上栽一株。这样,由一百三十一株棉花苗组合成的一株特大棉花王诞生了。倪甫辰派了两个劳力,成天护卫着由一百三十一棵棉花苗组建的棉花塔。
一个多月后,当每棵棉苗长到一米左右,远远看去,好似一座翠绿的小山。这么一座棉株叠起来的小山,惹得全公社好多人来参观,县里(总司令部)还组织各师的师长在这里召开了“破除迷信、勇创奇迹”的现场会。每一个到会的人员无不佩服这个营长的大胆行动。因为,棉苗长高后,它的枝叶就遮住了层层垫高的土层,给人“这就是一株棉花”的美丽错觉。
和当时统治中国各行各业的大气候一样,谁都知道这是在作假,谁都不愿意说破,也不敢说破。谁都要违心地装作心悦诚服地说它是真,并下决心一定做出更大的假,让更多的人相信是真。谁的心里都熟知这个道理:谎言说上一百遍便成了真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同上面感觉到远海上有个海市蜃楼,硬说是确有其实景,要全体人民朝着它奔去,马上就有下面的层层忠臣出动所有的力量强力驱赶着百姓奔向这个仙境一样。这样的结果,越是上层,越觉得自己是胜利者,是救世主。各级的大小官员越觉得自己是忠臣。至于老百姓驱赶着去仙境的路途上会不会被风浪吞噬,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有统治者乐得手舞足蹈。看,我是让老百姓都去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呀!
棉花到了开花结果的季节,正是火热的南风劲吹的季节,叠得高高的棉花塔上的层层肥土,犹如竖在炉膛中烘烤的一只山芋,尽管有专门的两个人搭梯子从上往下浇水,棉花苗总是颓靡不振,花倒是开得多,却并不留恋枝桠,一层层往下掉,结出的桃子不过核枣大。
为了这一株十分金贵的棉花,耗去了不计其数的人力,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条件下,大片大片的棉花缺人培管,靠地里的产出赖以生存的农民们,只能暗暗流泪了。
这株棉花王到底如何使它变成可触可摸的实物,周焕友自有他的安排,那是秋天的事。眼下,他要在八月一日这天为他的晚稻高产田实施计划了。
9
周焕友既然决心放一个漂亮的棉花王卫星和一个晚稻密植高产卫星,就得拿出非同一般的计划,他和倪甫辰商量了一阵,决定全队一百多亩棉花和八十多亩稻田的培管任务服从他的棉花卫星田和密植晚稻高产田。“放了这两个卫星,什么都不怕了!”他说。
倪甫辰马上说:“一切工作都为两个卫星让路。”
拆了几家土砖屋后,有了高标准的氮磷钾肥,全队二十多个男女劳动力用了整整两天把磷肥和钾肥运到了试验田里。至于氮肥,因为全是池里的水,人力来不及挑了,只有等田插完了再说。第二天就是八月一日,天蒙蒙亮的时候,高产试验牌插上了田头:面积——一亩二分,密植——十二万株,亩产——1.5万斤,总产——1.8万斤,试验人:周焕友。
八月一日这天,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早晨就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十多个男女劳动力从天蒙蒙亮开始,在这块田里一字儿排开,一蔸挨一蔸密密麻麻地插着秧。天上的云似乎在渐渐加厚,太阳升起好高了,浑浑的,像泡在浓茶中的蛋黄。上午,师部要组织各团各营前来参观,一看密植的程度,二看人们的热情。为了显现出全体社员都对密植的极大兴趣,就要求男女老少全部参与。可是,这个生产队能出工的人数只有三十多个,食堂炊事员占了四个,专门种蔬菜的四个,研米加工厂一个,放牛的两个,喂猪的一个,保管员、事务员、会计、队长、妇女队长、民兵排长等一溜大大小小正正副副的干部队伍中,两个人能挤出一个人出工就很不错了。再减去耕田、治虫、管水等杂七杂八的工种的人数,所剩就只有十来个了。这个人数明显不够,不能让领导满意。但从哪里找劳力呢?
十多个人在田里从天刚亮插到日上二竿的时候,还只插一亩二分田的十分之一。你想啊,一蔸紧挨着一蔸密密地插,密度是正常株距行距的五倍,且要横成排、直成行,工作的缜密程度和绣花一样了。插了的地方已和播种的秧田没法区分了。稍懂一点农业生产知识的人都知道:秧苗插下田后,只要根一隐住,立即开始了分蘖的工序,先是让自己升高变粗,十天半月后,每蔸插下的四根五根秧就会变成十根十几根,这样,整块禾田便被稻秧挤满了。而这密密插下的秧,人为地剥夺了它们自己长粗长高和分蘖的权利,只好挤着细细的腰身往上窜。这样的谷秧儿长出的穗,不光短,且籽粒儿稀。正常年景亩产六百斤的话,它就只能产个三百四百斤了。这一点,每一个农民都懂。但上面限制着,不让他们懂。上面的人有的也懂,为了更上面的人的欢心,也装作不懂。再往上呢?都懂,又都不懂。
太阳上三竿了,人人都饿得急了,不时地伸起腰往食堂方向望上一眼。平常的日子里,早饭早吃过了,今天怎么啦?
差不多快到九点钟,食堂的人才满头大汗一溜小跑着把饭送到,面对着众人的责难,食堂的人也不做声,只顾一个劲儿地擦汗。待到大伙儿的嘴里都装满了饭菜,便诉说起来:“你们向俺发脾气,俺该向哪个发呢?你们只晓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却不晓得而今米呀柴呀都没有!食堂里早没柴烧了!几天来,我们天天像鸟筑巢一样这里捡块木头那里捡根树枝,塞进灶里,上气不接下气。这种打蚂蚁喂象的事真是没法干了……实话告诉你们,今天中午的饭弄不了,没有一根烧柴了!若不信,来,我来栽秧,你们谁去蒸饭!”
一时间,大伙儿都不作声了,默默地吃完了饭,放下缽,把筷子往腰里一别,妇女们都去沟里捧水喝,男人们都在抽老烟。他们只有这一点点自由支配的时间。他们都知道炊事员说的是实情,但谁能解决呢?如果让谁回答,谁都会说“不知道”。
周焕友和倪甫辰来了,他们见十多个人从天亮插到这个时候才插这么一点儿,如何交差?公社组织的参观团还有两个钟头就要到了,两人不免急得抓耳挠腮起来。这可是汕湾营的一张王牌哟!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这块田今天必须插完。参观团到来时,田里插秧的人不得少于二十五人。还差十多个人从哪里挖潜力呢?周焕友一时也没了主意,怎么办呢?食堂的炊事员可管不了那么多,对倪甫辰说:“倪连长,食堂没有一根柴了,中午的饭没法弄啊!”倪甫辰思索了片刻,把正要下田插秧的男劳力叫来了四个:“你们四个人,去把满四叔的屋拆了,檩子、椽子和柱头都搬到食堂里劈了烧。拆完了再来栽秧,明天,从东往西,见树就砍,这么多屋场的树,烧一个月两个月没问题吧?”他望了一眼周焕友,“周营长,你别担心,人数,我自有办法!”说罢,又从插秧的人里叫来了四个人,要他们从队屋把水车搬到路上来,四人不知要干什么,只得领命而去。
这块试验田紧靠着通往福安县的大道,以往,这条路上的行人一直来往不断。近两年,因为要搞大跃进,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但由于是条主干道,因公事私事来来往往的人也隔一会儿来一个,隔一会儿去一个。倪甫辰瞄准了这条大道上的行人。
四个人搬来一架水车,按倪甫辰的吩咐,把部件拆开,互相连着横在路中央,又对四个人作了明确的分工。一切安排停当,倪甫辰叉腿抱臂往路中央一站。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走了过来,她见路中央摆放着车架,又见倪甫辰恰似李鬼模样,正大惑不解地想从路边绕过去,倪甫辰手一扬:“去,帮我们插会儿秧!”
妇女大吃一惊:“我不是你这里的人,为什么要我帮你插秧?”
“这条路在我地头过。”
妇女有点气愤:“怎么,拦路哇,抢劫呀?”
倪甫辰不愿和她搭理,早上来了两个男人,一人一边夹着妇女往田里走去,任凭她大喊大叫,拖到田边,强行将她推下了泥田。接着,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不管二人如何申辩有急事要赶路,不由分说将他们架到了田里。老头子被推下田后又爬起来,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凭什么道理,竟敢拦路索强?”
倪甫辰听了,一个大步上前,照准老头子的脸“啪”的就是一耳光:“老子们凭的就是要大跃进,要高产,要建设社会主义!你有时间走亲戚,为什么不帮我们出点力?你不要建设社会主义?”
几个大婶大嫂忙过来向被推下田的几个人赔不是,又好说歹说,把今天要在这块试验田里召开现场会的情况说了。又说,县长今天都要来。还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只好辛苦你们一两个钟头,凑个人数就得了。第一个被推下田的妇女还在抹眼泪,和老头子同时被推下田的二十多岁的姑娘早吓得弓腰插秧了。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背个袋子也被拦着赶到了田里,男子执意不肯下田,和倪甫辰据理力争。倪甫辰一时火起,抓了一把锹就要朝男子头上砍,幸好被人扭住。有个人趁机抢过那男人的袋子,打开,里面有一个用布包着的小袋,袋里,装着约莫两斤米。男人一见抢走了他的袋子,急了:“使不得,这是我去看我娘,给她带的两斤米,她吃不饱……”
倪甫辰指着小米袋,问:“你娘住哪里?她有饭吃,你为什么送米?……什么?你说她吃不饱?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吗?我们这儿,人人都吃得饱,你看,这块试验田,一亩要打一万五千斤,哪有吃不饱的?……你攻击大跃进,马兵杰、卢次山,你俩个来,把他送到管教队去!”
那个男人先前还很气愤,因为两斤米的问题说漏了嘴,攻击社会主义的罪名他担不起,又听说要把他送管教队,立即求饶起来:“好好,这位好大叔,我帮你插秧,帮你插秧……”
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被倪甫辰拦下后,知道不得脱,似乎是毫无怨言地帮他们插起秧来。只是说:“我们是县供销社特邀参加一个计划会的,如果你们硬要我们帮你们插秧,请给我们一个证明,免得到时候说我们没按时开会。古时候不是有抢了别人的东西后剁掉被抢者一根指头的事吗?”倪甫辰觉得好笑,便抓了两坨稀泥,朝他们两人的公文包里一塞!两人惊得张大了嘴巴。
不到一个钟头,倪甫辰就拦了十多个男女劳力,他正打算搬走障碍物,见一付担架一闪一闪地走近了,跟着担架走的,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去治病的,。倪甫辰本想放过,转念一想,这一下有四个能干活的,放走了可惜,不如凑齐二十个。便手一挥,把担架拦下了。一个妇女说:“大叔,您要钱么,我给,让我们过去吧,爹的病要紧呢。”
倪甫辰不做声,他用手探了探病人的额头,又摸了病人的脉,说道:“这个人病得不算太重。”
那个妇女说:“就是头发昏,双腿站不起。”说罢,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倪甫辰。
倪甫辰摆了摆手:“老子不要你的钱,只要你们帮我栽会儿秧。俺这里有船,待会儿我们用船把你们送到医院。水路比旱路近多了,又比岸上凉快些。再说,我的侄子在市人民医院负点责,你们去了,找他……哪么,还不动?”几个人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也知道躲不过,只好将病人挪到一个树荫下,脱了鞋袜下了田。
掳来的二十来个人都满含怨气地怒盯着倪甫辰,倪甫辰对这二十来个人说:“你们听着,插秧的时候如果不卖点力,不到天黑不放你们走!我一个个盯着看!”满含喜气的周焕友想不到倪甫辰还真会来点事儿!一切刚准备就绪,参观团的一溜人马到了。
为了迎接这个参观团,周焕友要李长庚把曾爹换了下来,让一个力气大点的去擂鼓。鼓声比先前雄浑了,从擂鼓台上下来的曾爹,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喘气。
倪甫辰还特地把善于调动群众拉吆喝的袁泉从李长庚手里借了来。袁泉一到田边,举着铁皮话筒喊了起来:大跃进万岁!猪多肥多粮食多!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三年超英,五年赶美!
参观团的带队、公社(师部)刘书记数了数插秧的人头:“哟,有二十八个,生产队有多少人?……好,好,出勤率高!看来群众们十分喜欢密植,因为密植高产,哈哈哈!”
刘书记扭过头,发现了满脸稚气的袁泉,袁泉虽然比以前晒黑了,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配在宽宽的额头下的模样儿,就是容易让人把他和读书联系在一起。刘书记望了袁泉几眼,说:“你是个学生吧?能不能在大跃进的前线给大家唱个歌,鼓舞士气?”
袁泉本没有心思唱歌,但今天是作为特殊人才借来的,想了想,张嘴唱道:
五年计划看三年
苦战三年看头年
赶上那个英国
用不了三五年
……
正在弓腰插秧的人忽然听到这么动听的歌声,忘了满腹怨气,不免直起腰来朝袁泉望了一眼,倪甫辰见机喊道:“为了夺得高产,我们来一个吧——”也许是训练有素吧,这些被强制拉到田里素不相识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拉开了喉咙:“吆吆——喝!”
刘书记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学生娃是唱得好,再唱一个吧?”
袁泉本不想唱了,但形势所迫,只得再唱一支。
参观团的一溜人走了,强征来的二十多个人也都骂骂咧咧地上了岸。倪甫辰笑听着这些人的怨言,一点都不恼,他为今天能想出这个主意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怜那个被搁置在树下的病老头,已脸色惨白、气息奄奄了!两个妇女惊叫一声,催着两个轿夫急急向荆港市奔去。
下午,突然刮起了北风,天上拥来了几堆乌黑的云,刹时气温陡降。为了给这块试验田施足三千担肥,周焕友已从别的生产队调来了二十多个男女劳动力,人人挑水桶粪桶,从池塘里把用稻草染成了淡酱色的水一担一担往试验田挑。。倪甫辰说:“个个都多挑点就不冷了,三天要把这个坑的肥水挑干!”社员们听了,个个吓得张大嘴巴:天啦,三十天也挑不
完呢,若是一下雨,三百天也挑不完啊!社员们惊归惊、怨归怨,谁都不敢出声,只有几个妇女嘤嘤地哭了。
这时,从田埂东边走来了一个人,他姓彭,大家都叫他彭幺叔。他看了这阵势,忍不住对周焕友说:“周营长,使不得呀,这水不是氮肥呀,只是烂草把水染变了一点颜色,你为了这块试验田动用全部劳力,还有几十亩田都不栽了?一起嘎卵?”周焕友听了,没有责怪,也没有扣帽子。因为彭幺叔是土改时期的老根子,是汕湾大队第一届党支书,当年土改工作队的洪队长、现在省政府的一个高官,还时常和他保持着联系。因此,彭幺叔平时说了几句与形势不符的话,谁都没有胆量来反驳他。况且,周焕友当初入党,彭幺叔还是他的介绍人。周焕友听了彭幺叔的话,虽然依了,但心里不爽快。
是的,袁泉发现,几天来,彭幺叔总是冷冷地观察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搞检查的见插秧田里的声势大,突然改变计划,想看看这个队搞其他事的社员也是不是有这样的气势。如果都一样,就把这个营树为全师的红旗卫星。周焕友和倪甫辰慌了,急忙把袁泉抽到棉花地里去拉幺喝。
上午天气热,打单衣正好,可下午吹起了北风,给棉花浇水的妈们伯们,冷风里也要打赤膊穿单衣,抖索着一声声跟着袁泉喊:大跃进万岁!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三年超英!五年赶美!……
田玉梅今天的衣穿少了,中饭在地头吃,她不能回去拿衣,索索地抖过不停。一个检查人员从地头经过时,她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快冻死!快饿死!没力气打吆喝了!”搞检查的人朝她看了一眼,没说话,走了。
天黑了,收工的时候,周焕友通知各队:今天不打夜工,召开群众大会。
袁泉几天来从人们的口中得知,大跃进以来,群众大会常常开,且大都是夜里开。
社员们都不愿去开会,但不参加不行,不参加就要挨打挨斗。当然,不开会的夜里,是要去田里地里打夜工放卫星的。开会和放卫星比起来,稍为轻松一点。不知为什么,每当听说开会,社员们无不心惊胆战。因为,这样的会开着开着,往往猛不丁地把一个人揪上台,罚你跪下,一阵拳头木棒打得你找不着北,打过后才宣布你的“罪行”:为什么干活不卖力?为什么不拉吆喝?
袁泉被请去开了会。
也是先由袁泉领头呼了一阵口号,然后,昨天的上游各自在台上喜气洋洋地蹦跶了一阵,中游的几个人各自下了一番保证,成了下游的害怕别人动手,先自打了几个耳光,表示明天一定要甩掉下游帽子,当个真正的上游。接着要袁泉又带头呼喊了一通口号。口号声刚落,倪甫辰猛地大喝:“今天放卫星的时候,哪个的贱话多?又是哪个对抗检查?”台下有人闹嚷了一阵,突然拥上来两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把田玉梅架上了台。
田玉梅连呼:“我做了么得?么事斗我?放开我!放开我!……”
“啪啪”!两记耳光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立即流出了血。
到了台上,倪甫辰一个飞腿,田玉梅跪倒了。
田玉梅哭着,骂着,扭着,一记重重的木棒打下去,田玉梅只有抽搐的份了。
有人又大声问:“还有没有?”
两个人把吓瘫了的赵奶奶架到了台上。
袁泉又害怕又吃惊,天啦,这是什么王法呀?
周焕友先向大家宣布了赵奶奶的严重错误:拆她的屋制肥料,有不满情绪。还有,想放火烧死社会主义的牛。
因为赵奶奶是陪斗,所以只宣布了严重错误后就把她凉在了一边。今天的重点是揭发批判田玉梅的两个罪行:说快冻死快饿死,拉吆喝声音太小。昨天的几个下游立即跳上台,挥舞着早就准备的竹条,劈头盖脸地向田玉梅抽去。田玉梅哇哇地叫着哭着。一个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拉,田玉梅的脸往上抬起的同时,一口浓痰喷到了她脸上。
开会的人吓得“呀”的一声!
倪甫辰发出了惊天一吼:“哪个在喊‘呀’?哪个在喊‘呀’?把他揪上台!”
又有几个人把“呀”声大的三个人推上了台。
袁泉的手拿不稳铁皮喊话筒了,更没胆量喊口号了,倪甫辰接过话筒,驴样地吼着蹦着,人们也都被迫跟着吼。
田玉梅的儿子忽然尖叫一声,痛哭起来,立即有人把他也揪上台,甩了三耳光。
赵奶奶被恐怖的气氛吓得“哇”的一声,扑地趴下,浑身抖个不停。。
今天,赵奶奶没有挨打,只是用她的实例告诉全体社员:以后要拆谁的屋,只能乖乖地听命。因为赵奶奶已倒下,派人把她架走了。
田玉梅被暴打了一个多钟头后,已经昏迷了。斗争大会也结束了。
参加大会的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回去了。
袁泉颤抖着向母亲讲述了心惊胆战的一幕,今天棉花生产大检查,就是因为田玉梅的“快饿死快冻死”的两句牢骚,使这个队成了下游。本来,各个生产队都派了负责防风的人,老远发现了检查的人以后,立即传递了消息,大伙儿立即脱了衣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哪料检查组的人慢腾腾地过了半个时辰才跚跚来到这里,可怜这些为了迎接检查而打赤膊穿单衣的社员们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吆喝得口干舌燥。天生不信邪、又快言快语的田婶当一个检查人员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咕哝了一句触犯天条的话。
母亲心惊胆战的颤抖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偷着去看了田玉梅。田玉梅痛苦地呻吟着,浑身上下布满了污斑,全身都肿着。她的几个儿女只是一个劲地流着泪,轻轻地抚摸着母亲断了脚踝骨的肿得老粗的脚。
袁泉向母亲述说了他的担忧:“农民们就这样的像奴隶一样受人打骂,又没人管,我好害怕呀!”
母亲叹了口气:“是呀,只有不当农民。你不能当农民,不能当农民,要想法子早点离开,远远地离开!……通知书哪么还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