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皮门,“咣当”,大锣欢快地敲响了。不久铁皮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根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乳牙。丫头要等小姨回来,把它给扔到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颗在奶头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了。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唉。”
“你有‘黑密促’(日语:Himitu,秘密)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床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对着她。
“嗯?”
“结婚?”
“伊也(日语:L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另一个话题:
“小姨,你跟我们王老师结婚吧。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多鹤笑起来。这也出乎她的预料,她居然还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师‘苏步拉希伊奈’!(日语:Suburashiine,特别好)!”
多鹤问怎么好。
“王老师给我一个上海奶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欢的王老师的钢笔。”
多鹤抱紧丫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代浪村人对于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
一个多月以后,小环告诉多鹤,丫头的班主任王老师要来家访。王老师一进门,多鹤差点笑出声:丫头给多鹤保媒的王老师是个大辫子姑娘。丫头一会儿看看坐在大屋床边的王老师,一会儿看看站在大屋门口的多鹤,目光里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师走了,丫头问多鹤她愿不愿意和王老师结婚,多鹤这才倒在床上挥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个星期日,小环最后一个起床,梳洗过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去了。她说她要带他们去坐船采菱角,但张俭明白她想给他一个好环境跟多鹤过几小时的小日子。
厨房的门半掩,能听见里面“嗞啦嗞啦”的声响,是烙铁落在浆湿的衣服上的声音。声音一起,一股带花露水味的米浆甜味就膨胀开来。他推开门,多鹤隔着白色蒸气看着他。十月底,她的宽袖衣衫被两根松紧带箍在大臂上,臂膀几乎全部裸露出来。那臂膀一直没有圆润起来,也许她再也恢复不了先前的模样:圆润、白嫩、稚气。
“我去买粮。你要捎点啥?”他照例半垂着眼皮问道。
她两眼的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学会请示女人了?她也从来没有让人“捎点啥”的先例。有时小环出去逛商店,会拽上多鹤。两人空手去,空手归,图的是把商店的绸缎、布匹挨个用手指捻过,在镜前比过,相互间讨论过等攒了钱买哪样。也都是小环跟镜子里的自己讨论:红不红?这叫枣红,穿着还不那么浪,啊?还能穿几年红?也就眼下这两年了。攒到五块钱就来扯布,五块钱用得了不?四块多钱就够了。她也会把多鹤拽到镜子前,拿这块布那块布往她身上披:蓝得挺正,瞧这花多细发,裁件棉袄罩衣得四块钱吧?等着慢慢攒。攒钱是张家人最大的抱负。攒了钱把爷爷奶奶从佳木斯接来。张家大儿媳在军队做医生,去年改嫁了,不能还让前公婆老住在家里。可两张车票钱且得攒一阵子。
多鹤摇摇头,又埋头去熨她的衣服。眼睛余光里,张俭穿蓝得发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阵,转身走了。粮店离张家十分钟路程,张俭骑着车五分钟就打了个来回。他把粮倒进灶台下的木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又长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乱了。
“这……给你吧。”
多鹤打开纸袋,里面有两块包着晶莹彩色玻璃纸的糖果。她看见那又长又粗的手指缩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贱似的。他把手缩回的瞬间,多鹤正巧从炉子上拿起烙铁,似乎烫着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铁,上去捧住他的手。
“没烫着。”他说。其实烫着了指头尖。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趼,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么,张俭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小环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讲和。多鹤的委屈总爆发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个无声的泪人。小环说,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他一连几次地要她。小环多不容易,一人带三个孩子出去,就为了让他俩能过几个钟头的小日子。不能负了小环的苦心。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一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了。
多鹤实在是块肥沃的田野,种子撒上去从来不白糟蹋。她这天远远地站在张俭下班必经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垒的小山。她见张俭的自行车从铁道坡上溜下来,站在碎石小山头上向他又叫又喊。张俭停住车,她稀里哗啦跟着下滑的石头一块儿下来,浑身都是连滚带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周围人不断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计。他突然想,小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