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俭被关进去到现在,差一点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没见过他,他的头发从黑毛栗子变成了白毛栗子——监狱剃的光头刚刚长了寸把长。大概是人手不够,也没在公审大会前再给他们推光头。几十年前,顶着黑毛栗子脑壳的张俭是个多让女人疼的后生!媒人离去后,朱小环大胆皮厚,写了张小条让人偷偷捎给张俭,让他跟她见个面,她要量量他的脚,给他做双鞋。那时还是张二孩的张俭却和镇上两个小伙子一块儿来了。正像小环自己也带了姐姐一块儿赴约一样,人一多大家都能发人来疯,正经不正经的话都好说。张二孩一句话没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账的时候,发现他早早已经把账付了。揭掉小环的红盖头那一瞬,小环想到自己跟这个嘴含金子一样怕开口的男子张二孩一定会白头偕老。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申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的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小环挤到体育场舞台的下面,那里正从台上下货似的搬下双膝瘫软、面无人色的犯人。张俭的脸色比别人暗,但膝盖和腿也像是死的。什么好汉在这场合说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环没有大声哭喊,她怕张俭还要分心来安慰他。她叫了一声:“二孩!”她有许多年没叫他这乳名了。张俭抬起头,她的节制让他立刻哭了起来。她又成了那个常常撸他头发的老姐,说:“哭啥?忍着点,啊?老邱都放出来了!”
老邱是对面楼上的邻居。判进去的罪名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手上沾满地下**员的鲜血。本来判的也是死缓,但不知怎么一来就出狱了。
小环跟着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动,隔着三层全副武装的警察跟张俭说话,说家里个个都好:多鹤好,张铁、张钢、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们问候。张俭平静了许多,不断点头。因为犯人们的手铐脚镣很沉重,也碍手碍脚。上卡车就真成了一堆货物,由警察们搬,这就给小环留下更长的喊话时间。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进劳改队就能探监!”
“他爸,丫头来信说她找了个对象,列车员。她上月给家寄了钱,你放心,啊……”
“他爸,家里都好着呢!春节我再给你捎条新棉裤……”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话还能穿过一大团黄色尘烟,进入已经看不见的卡车上的张俭的耳朵,她才收住声音。她大声撒了一大串谎,这时哭起来。日子若像谎言一样就美死了。没人通知她什么时候探监。丫头信上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老婆的列车员,但她从来没寄过什么钱。只有新棉裤或许能兑现,她无论偷、抢都得弄到几尺新布。现在她明白护膝有多大用处:整天跪着把膝盖都跪碎了。棉裤的膝盖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从市体育场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车的路程,车票要一毛钱。小环去的时候没有买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员柜台前,像那种口袋里揣月票已揣了半辈子的女工。回去的时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车,等她意识到,一半路程已经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长些,晚些把另一套谎言讲给多鹤和二孩听。
二孩从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门。学校复课很久了,他去上了几天课就被学校送回来了:他在学校挨着个儿打同学。老师说父亲判死缓是事实,同学们喊两声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学团 结起来才终于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两个月前,他拿着户口本出去,回来得了个“自愿上山下乡”的大红奖状。春节一过,张钢就要不吃户口本上的粮,去淮北当农民。看上去只有十二岁的小农民。
小环从体育场回到家,二孩还没起床。她自语:也不知这睡的是哪一觉,是昨晚上那觉还是中午这觉。他一动不动,头上捂着枕巾。收音机倒是开着,沙沙沙地播放着本市的节目:**某条最新指示在某某厂如何掀起贯彻的热潮。小环突然意识到什么,走过去揭开那条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张脸。他显然听到审判大会对父亲的审判。
小环赶紧起身,看看阳台,又到大屋和厨房看看。到处都没有多鹤。多鹤也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儿了?”她隔着枕巾问道。
二孩在枕巾下面一动不动,一气不吭。
“她也听到广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面的确像是一个儿童烈士。
小环又推开厕所门,那个擦地板盛水的铁皮桶里盛的是半浑的水——洗过一家人的脸、又洗过一家人的脚、再洗过一家人当天的棉袜子的水。看不出多鹤的任何非常行迹。那是什么让小环心里惴惴的?
这时黑子在门外呜呜地尖声叫门,小环把它放进来。自从二孩不出家门,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鹤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时间越长。小环曾经有许多朋友,到哪里都有亲的热的,现在她虽然还是过去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楼道上、楼梯上出现,却连一个真正的邻居都没了。偶然碰上一个人跟她说几句话,小环知道那人转脸就会告诉其他人:唉唉,朱小环的话让我套了出来——家里还吃鸡蛋打卤面(或者韭菜玉米面盒子),看来那判刑的过去挣的钱都让她攒着呢!没了朋友的小环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踪温饱、喜怒哀乐了。偶尔多鹤不出去,让黑子自己遛自己。看来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浑身冒着热气。
小环看见多鹤常常背出门的花布包挂在墙上。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摞零钱,最大钞是两角。她注意到阳台上有时会晾晒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是张俭在厂里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头被割破了。她问过多鹤,是不是去捡玻璃卖给废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个妆,免得走出走进让邻居们看见丢张家的人。多鹤也没好气地回敬她一句。小环琢磨半天,明白多鹤的意思是:她本来在楼上也不算个人,有什么人好丢。看着这些零票子,她确定了多鹤遛狗越遛越长的原因。
下午四点钟,多鹤还没回来。她从那堆零钞里取了两张一毛钱,去菜场捞筐底的菜渣子去。走到楼下,她才发现黑子也跟了出来,并且哼哼哼满嘴狗的语言,不知在告诉她什么。她说:“你出来干啥?不是刚疯跑了一天吗?”
黑子哼哼哼地转头向坡下左边一条路走。
“去你的,我不遛你!”
黑子还是哼哼哼地往那条路走。她顺着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来。小环想,这一家,除了不说话的就是不说人话的,再就是说了人也听不太懂的。
她进了菜场看见卖鱼的摊子上摆着个大鱼头,跟小猪头似的,她上去就指着它说:“称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