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老师深夜逃跑后,第三天上面就派来了一名新老师,学校依旧恢复了往常的教学与喧闹。这时的权梦飞也开始逐渐少许入了点真,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下课时就伙同其他男同学跟在女孩子们后面穷追瞎胡闹了,虽然课堂上还会有小动作,但老实度较之以前有了很大进步,成绩也一直保持很好。暑假结束时,小小的他们都扎上了红领巾,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某一天突然被人们叫成了红小兵。
当然,扎上红领巾的权梦飞在暑假里可没少摆阔。一次跟在青松喜贵他们后边玩时,他就骄傲地说道:“我现在是红小兵了,你们能对我怎么样。”
“什么红小兵,我们是红卫兵,你们红小兵就得听我们红卫兵的呢。”喜贵笑道。红卫兵、红小兵只是他们的自许自擂,在周桥从来就没有见到过哪里有这样的任命行文或红头文件。对外面的世界听风就是雨。
“我们老师还要我们造你们的反呢。”
“哈哈,是吗。走,现在就跟我们造反去。”喜贵大笑到。
喜贵所说的造反,和当时流行语“造反有理”的造反可不是一个概念,充其量只能叫“破四旧立四新”,要是准确的讲也够不上。因为“破四旧立四新”乃政府官话,指的是“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曾在**城楼上拖长声音说:“我们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要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我们要扫除一切害人虫,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这些,对象喜贵这样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后生来说,压根就理解不了,弄不明白,他们只知道响应号召,紧跟形势发展,跟在别人后面在跑。
全国江山一遍红,政治运动或者说群众运动如火如荼。周桥人也不例外,人们怀着一颗翻身做主人的感恩心情,特别是年轻后生们建国后养成的集体荣誉感,遇事总是争先恐后害怕拉在后面,对上面的号召或安排的事情都会群情高涨,斗志昂扬,力求做得比别人要好,比别的地方强。只是比起若干年后不少文章所描绘的那些近似玄乎的轰轰烈烈场面要冷淡逊色了很多,客观表现在:也就是每家的墙上都被刷满了宣传标语,上班、开会、甚至有时吃饭前都要背一段语录,每天劳动在田头都要插遍红旗……这些,在权梦飞这帮孩子们的眼里显得格外好玩刺激,往往也是乐此不彼。
大前天,喜贵跟着洪大爷到大队参加了动员会。会上,马支书高举着拳头大声说道:“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啊!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谈何容易,有人拥护,有人反对,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人去做才是。啊!公社秦主任要我们尽快搞出个样子来呢。啊!其实运动这个东西,本身就能教育自己,你贫下中农在批判人家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时,首先你做主人翁的就得自己先做好,要做出样子来给人看才是吧。啊!”嘿嘿,听听也蛮有点道理的呢。
响应大队号召,喜贵和青松他们几个年轻人,基本上是上午到田里赶农活,下午忙于沿庄到各家客户搜查收缴亡人牌、神像、鬼符,集中到社场上点火烧掉。昨天他们还把俊大爷家的花轿子也给烧掉了。
今天下午,他们继续昨天下午的“破四旧”,在田里把剩下几家头脑僵化的人家偷偷埋藏在坟茔里的亡人牌全部刨出烧掉,之后又来到庄东头挨家挨户再搜查。权梦飞也就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一会儿,就来到了文老太爷家,喜贵到屋里把放在床头的亡人牌拿走时,问道:“你家平时挂在墙后檐的那张画画呢,怎么不见了啊?”
“没得了!”文老太爷生气地回答到。
“昨天我看到他到后头黑土塘大柴塘边去了,是不是藏在了那里。走我们看看去。”青松提醒喜贵道。
文老太爷道:“万万使不得,那可是唐寅名画啊。你们这帮臭小子千万不能把它给毁了啊。”
喜贵道:“什么糖果名画,走,我们走,去找出来烧掉。你就是藏到阎王庙里我们也能找得到,西庄聋二奶他们几家的亡人牌埋藏在坟里面呢,还不是照样被我们刨出来烧掉了,不要说你这个小小画了。”他把唐寅听成了糖果。
说着,几个年轻人就向屋后的黑土塘而去。七老太爷拄着个拐棍,颤颤巍巍地跟在他们的后边,反复念叨着“千万使不得啊。你们这帮小畜生啊。”
不一会,他们就来到了黑地塘旁。黑土塘很大,是这几年改造农田深挖黑土三个塘连在一起的。河水里长满了水草,塘周围长满高高大柴和杂乱褥草,边上还有几棵不算高但华盖很大的老柳树。几个年轻人围着黑土塘找了好几圈也没能找着画。只见文老太爷一个人站在一棵老柳树下,一声不吭,生气的看着这些年轻人。看看天已快晚太阳就要落山,找了半天的喜贵来到文老太爷面前问道:“你就说给我们画藏到哪里了吧,省得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白白乱找。”
“休想,你们这帮不肖的东西。”文老太爷愤愤答道。
“什么?”喜贵一抬头,正看到老树丫处搭挂着一个破塑料布袋子,高兴地说道:“哈哈,这不是吗,就是藏得再严我也能找到。”一个纵身跳到树上取下了字画。
打开看时,则是一幅已经发黄的立轴仕女画。
这下,文老太爷真的慌了,连连说道:“好乖乖,你把画给我,我把它收起来不挂就是了。”
“不行,你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藏着一个漂亮女人在家里干什么啊。”文老太爷年近七十,孤寡一人,是生产队里的五保户,在喜贵眼里,文老太爷是不该挂这样不健康的画画的。
叙说着,喜贵他们拿着画已经来到了家门口。文老太爷拄着拐棍也跟了过来,看到喜贵爸时就一把拦住道:“你要好好管教管教你家儿子,都是一个庄上的子孙,怎么能够这么不孝呢。我这画是上辈传下来的,可不能让这帮小子给毁了啊。”
喜贵爸知道文老太爷来意后,不由分说,指着喜贵大骂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昨天你们把人家偷偷藏到坟里头的亡人牌子全都刨出来给烧了,弄得你耿大爷聋二奶他们几人上门来骂你,仇人都不够你做的,怎么就一点记性也没有呢。”
“这是大队号召,破四旧立四新。**说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跑掉。”喜贵反驳道。
“破你妈的个头,再破你也不能把祖宗给忘了啊,他可是你文老太爷啊。”
“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不用说是文老太爷了。现在最批的就是特权,任何人都不能搞特权,上次大队马支书就因为搞特殊还被戴高帽在几个生产队里游行了的呢。现在大队号召叫破四旧,各人都做老好人,四旧还怎么破啊。”
“大队号召,我怎么没听起洪大叔说过啊。还有你把文老太爷那么好的画叫什么唐的啊给毁了,这跟破四旧有什么关系嘛。再破四旧就不让老百姓挂画了吗。”喜贵爸继续骂道。
“谁说不让挂画了啊,**像,工人农民解放军的画,南京长江大桥的画、海港、大货车的画的谁不让你挂了,非要挂那古代老掉牙的画呀,还说是什么糖果画呢,糊弄小孩子呀。”
“他说是唐寅。你听他胡说,什么狗屁唐寅,就连奎大叔都说了民间哪能有这么名贵的东西,最多是英品。”青松在一旁插嘴道,只是他把奎大爷说的是赝品听成了英品。
“不叫英品,应是赝品,就是模仿的意思。我看你们这些革命小将才是英品,还接班人呢。” 当青松第二次说到英品时,奎大爷纠正道。不过没人听他在咬文嚼字。
只听喜贵爸大声吆喝道:“我管你妈的什么一品、废品, 赶快把画还给你文老太爷。”
“不给,就是不给,明天社场上见。”喜贵倔犟反驳道。
这时,喜贵家门前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
这个说,喜贵他们做的是对的,大队安排的事情总得要有人去做才是,做事肯定会得罪人,哪能家家都满意啊。
那个说,人家亡人牌放在家里碍你什么事啊,藏到坟里了还要把人家刨出来,这不是在挖人家祖坟吗。
这个说,文老太爷老封建,老顽固,老是拖上面号召的后腿,那么大年纪的人还要挂着个美女画,肯定是头脑有病。
那个说,还不是看文老太爷无儿无女,孤寡老人好欺负,那些有头面的人家好东西多了,怎么不敢去没收啊,真是狗眼看人低。
这个说,现在新生事物就是多,也只有这些年轻人才肯出头露面,动真肯干,应该支持才对。就是把画烧了,也好比是倒洗脚水时把洗脚布也倒掉了,主流还是好的。
就是倒洗脚水也不该把脏水和婴儿一起倒掉啊,说这话的是枊忠大叔。枊忠大叔是村里有名的老滑头,曾当过兵,在县城工作,见过世面,一般人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他接着说到,任何事物哪能都是十全十美的,有有利的一面,也就会有不利的一面,喜贵他们年轻人的做法是有些过了头,关键是任何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才是,如果没有一个人出头担当,稍有点偏激就戛然而止,终将一事无成。
既然反对的人没有占到上风,喜贵他们更是理直气壮,把画也就卷起来准备送到生产队里待明天一同处理。最终大家都散场离开,文老太爷也就哭哭啼啼回家没人再理了。
不过,晚上喜贵妈还是不放心,撵着喜贵去看看文老太爷。喜贵自然要叫上青松了,正好被权梦飞听到,也就跟着一起来到文老太爷家。
对文老太爷来说,真是祸不单行,白天画被抄走,晚上回来,家里一只养得好好的小花猫吃了只被药死的死老鼠也被药死了。文老太爷孤苦一人坐在床上抱着死猫,呜呼哀哉,号啕不止。看样子,如果没人劝解,他肯定要抱着死猫号哭一夜连觉也不会睡了。站着看了一会,喜贵快步走到跟前,大声说道:“把死猫给我,你总不能守着死猫过一辈子吧。”说着硬是从文老太爷怀里抢走了死猫,走出屋外抛到了田野里。
气得文老太爷只是捶胸敲背,痛骂道:“你们这些个小畜生,小畜生啊,一个个不得好死,非下地狱不可。”
十五 坟地惊魂(喜贵见鬼)
“鬼,鬼,真的出鬼了……”喜贵心里有鬼,脚底生风,飞跑如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