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抱水,母亲出生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段不幸婚姻开始的地方,她一生都在极力想忘记和逃避这个地方,却始终和它不能一刀两断,大姐跟她逃出去又嫁回来,这是她恶梦的延续。 这个多一半房子已经成了废墟的村庄,包括大姐一家,就剩下五六户人家,都是不想拖累儿女们而白活着的老人。狼抱水依山临沟坐落在一道山梁下,那传说中的泉眼早已枯竭连它的方位都成了传说。房屋以地势的自然面貌而建,看起来高低不平。废墟已经长满荒草,有了风沙堆积的轮廓。你想,如果这些废墟的主人们都还生活在这里,那么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就会有老人的咳嗽、孩子的哭喊,土坯墙上晒着婴儿的尿芥子和女人的花布头,村子的每个巷道都有一头闲散躺卧的母猪身边围着更多的猪崽,还有公鸡的引吭高歌,母鸡的‘呱呱’叫蛋,狗的狂吠,驴的大吼,跟着日升出山又跟着日落回家的羊群。可是,这些都成了记忆中越来越远的回忆,直到那些回忆的人死去,历史成了传说,废墟被风雨冲刷也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车子均速前行着,不时从村子后面的山梁上飞过来一群红嘴鸦或是麻雀,毫无顾忌地飞落在村前的一小片玉米地里,将它们长长的尖嘴伸进塑料地膜破损的窟窿里汲取它们所需的露水,而这些等待有一场大雨浇灌宁愿呛死的庄稼,就是那些白活而不愿等死的留守者活着的唯一价值。
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大姐迎了出来,五十刚过的人头发已经花白,她的眼里全是泪水,自然和你有说不完的姐弟情,她把你堵在大门外把母亲的病情问了又问,却让你问一声等死的大姐夫的情况都没机会。大姐说你都不知母亲因为要回来在电话里有多高兴,她让我提前派你外甥媳妇去米家川把老屋打扫干净,她是计划好了要去老屋住上几天的。她天天盼着回家,没想到眼看坐上车了,又回不来了,谁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你安慰伤感的大姐说,等到她能下床走动了,我就带她回来。
院子里站了一些人,都是听说大姐夫不行了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各路亲戚们,两个木匠在赶着做寿材,有好多熟人你都不认识了,有认识的,大喊着你的外号‘地主’,让你回想一下小时候的趣事,如果想起了,便一同哈哈大笑。大姐喊着让你过去和大姐夫说几句话,留个念想。你进去贴近他的耳根叫了一声:“姐夫,我来看你来了。”他没有任何反应,大姐说,他虽说不出来,心里知道你来了。
所有人都等着大姐夫咽他阳世的最后一口气,他就是不咽。大姐不时过去摸摸他的心口。请来的医生说,还有两三天呢。有了准信儿,你决定第二天先给父亲去上坟,这也是一件大事,母亲特意安顿好的。本来母亲是打算好了回来要亲自去上坟的,说是要和老地主去说说话,她说去一次对她也是个念想,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有个念想吗。
你是第二次给父亲上坟,那年回来接母亲的时候,你去过一次。你和十几个族人亲戚给父亲添完土,有人说不应该让你爹躺在这死人村,这里都是些野鬼孤魂,就是给点钱,也让他们抢走了,哪有你爹花的。你说反正阴间的钱不值钱,烧的时候就多烧一些,现在一张百万元的冥国钞票都有了,几十个野鬼能花几张。有人放眼一望,感叹说这么好的地方让外来的野鬼占了,这都是你爹活着的时候修下的福,现在他在阴间威望肯定高着呢,说不定是什么宰相之类的大官,要不然你能有今天?
等无数的票子化为灰烬,把祭酒洒在纸灰上,磕完三个响头,放完鞭炮,对父亲的祭拜便结束了。
别人喊着让收拾祭品,你说:“不急,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我们就在这喝一阵酒,陪陪老地主,让他高兴高兴。”
有人感叹说:“活着的时候,他要是有这个福气就好了。”
大姐夫一直不咽他在的最后一口气,这让大家越等越急,有等不住的便撤了。大姐夫是当天晚上走的,时辰已经过了午夜,他走得很平静,换班守候的外甥女也说不清他咽气的确切时间。大姐夫有儿有孙,自己也争气,虚岁爬过六十,刚好有资格把自己埋进祖坟。